宁若托着下巴不说话,刚到家的喜悦在见到简宁枫的那一刹全都消失了,她事先并未想过简宁枫会出现在这里,不过他来这里的目的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想到这些,她心里一阵发酸,若非沈昱就在身边,她真的想狠狠嘲笑自己一番。
这就是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喜欢过的男人呀,她曾对他有过那么美好的幻想,可是到头来,无论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她,她终究没有权势来得重要。
寒心的同时,宁若又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没有一冲动把真实身份告诉他。若是说了,或许她已经和简宁枫在一起了,幸福的背后,她却无法猜透,这个男人喜欢的究竟是她还是她背后整个澹台家的势力。
“公子,权势真的这么重要吗?”宁若忽然开口,声音细弱蚊蝇。
沈祁为了继承靖宁侯的爵位,不惜置自己的同胞兄弟于死地;叶沧海为了昌平城城主的位置,居然狠得下心弑兄杀父;简宁枫为了让简家超越叶家成为四大家之首,先是要娶一个自己不爱并且也不爱自己的沈晚歌,后是千里迢迢赶到齐州城参加姐姐的比武招亲……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两个字——权势。
沈昱知道宁若话中的意思,他淡淡道:“别人我不知道,不过对我来说这并不重要。”
“那么,对公子来说什么才是重要的?”
“我也不知道。”沈昱恬淡一笑。
宁若话尽于此。既然他不愿说,她也不好意思刨根问底,毕竟她和他的关系还没到什么话都能开诚布公的地步。
才安静下来,马车突然猛的一震,宁若猝不及防往前栽去。沈昱想伸手扶她,结果自己也没能稳住身子,不经意间二人就抱在了一起。宁若脸色滚烫,以最快的速度推开了他,心口扑通扑通的。
夜离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公子,澹台小姐,山路比较陡,你们没事吧?”
“不妨事。”
得了沈昱的回答,夜离不再说什么,继续驾他的车。车内重新安静了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宁若面上的潮红还未退去,她有些窘迫,遂没话找话地向沈昱道了句谢,沈昱礼貌地笑笑,并未多言。
车内再次安静下来,只不过相比之前,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莫名的,一种细碎的不安感从宁若心底慢慢往上爬,可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也许是担心姐姐,也许是因为沈昱。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相顾无言。
当夜离的声音从帘子外面传来,宁若总算舒了一口气。
夜离道:“公子,澹台小姐,我们到了。”说完他径自上前敲开了朱红色的大门。
宁若掀开帘子,孤影山中新鲜的气息迎面扑来,有种久违的熟悉感。抬头,入眼的是匾额上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烟雨楼。
烟雨楼上锁烟雨,画云阁里闲画云。宁若脑海里浮现出了这句诗。画云阁是烟雨楼的主楼,也是她和姐姐居住的地方。而这句诗,则是一年前展云鹏送给澹台宁谧的画上所题的。
宁若没见过展云鹏本人,不过她觉得,既然被称作沧澜山第一高手,展云鹏应该是位武艺高强的侠客,兴许身上还透着一丝冷漠。她倒是没想过,展云鹏还写的一手好字。
门吱的一声开了,就在宁若走神的空挡,开门的丫鬟迎了上来,问道:“请问,可是靖宁侯府沈昱沈公子?”
听这声音,宁若差点激动地叫出声来——卿宜,眼前的女子居然是她的贴身丫鬟卿宜!
她眼神闪动,想上前相认,但碍于眼下的身份又忍了下来。卿宜显然也没有认出她来,只顾着和夜离说话。在确定沈昱的身份后,卿宜笑着将他们迎了进去。
“大公子一早就吩咐过,让我在此等候沈公子上山,沈公子一路车马劳顿辛苦了。”卿宜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许是从小就跟着宁若的缘故,那神态居然和宁若有三分相似。
看这方向,宁若已经猜出,卿宜是要带他们去绘梦轩,那是早些年堂哥命人新建的用来安置客人的居所。烟雨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日里虽然很少有人上山,但澹台明宇和谢绘翎偶尔也上山来看望她们姐妹,每次来都会小住几日。
快要到目的地的时候,宁若眼珠子一转,趁着卿宜和沈昱不注意,悄悄躲在一旁的假山后。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台尽处,她赶紧转身朝画云阁的方向跑去。
不知为何,一迈进烟雨楼的大门,先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似被掀起了一阵浪涛。姐姐和沈昱联手把她耍得团团转,没准现在正偷着乐吧?
“好你个澹台宁谧,我跟你没完!”宁若咬咬牙。
谁知刚走到画云阁门口,两个丫鬟拦住了她的去路,“姑娘是何人?画云阁乃是我家小姐闺房,外人不得擅自入内。”
这两个丫鬟宁若自然不陌生,她们是堂哥特意安排保护姐姐安全的,功夫都不差。可眼下的她正在气头上,也顾不得解释,怒道:“都给我让开,瞎了你们的眼!”
二人听宁若的声音均是一愣,看清她的长相后,又往前走了一步,其中一人已经伸手挡住了她,似乎已经把她当成上门闹事的人了。
“都让开吧,是二小姐。”细细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阿汐姑娘,你说她是……”
阿汐笑了笑,回头对宁若说:“二小姐,别来无恙啊。”
宁若冷哼一声,甩开衣袖,气呼呼走进门去。
七夕
“二小姐请留步。”没走几步,阿汐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宁若没好气,回头,“干吗?”
“大小姐让我带话,说二小姐一路车马劳顿辛苦了,要见她不急,还是先去梳洗一番比较好。”阿汐笑了笑,接着道,“大小姐还说,希望二小姐明白她的意思,免得到时候她认不出你来。”
宁若又好气又好笑,却还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梳洗就梳洗,反正我也累了。”
澹台宁谧打的什么主意,作为妹妹的宁若心里再清楚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姐姐这一招还是很管用的,等到阿汐帮她梳洗打扮完毕,她心情也差不多恢复平静了。
冰凉的药水擦在脸上,易容膏随之脱落,镜子里的她不再是往日清秀却普通的模样。这是一张和澹台宁谧不怎么相像的脸,却同样完美精致,让人第一眼便想到了暮色里藏在云层后面的月牙。
究竟有多久没见过这张脸,宁若自己都记不清了。
此刻的她穿了一身水蓝色束腰绸裙,银簪挽发,随着走路的步子,额饰轻轻摆动。对于当了近一年丫鬟的她来说,这样的打扮实在太过复杂,她甚至忘了以前的她几乎天天是这样的装束。
宁若轻挽衣袖,熟悉地绕过回廊,朝画云阁的方向走去。刚踏进后院,远远的她就看见姐姐坐在夜雨亭的石凳上画画。她暗笑,这么久过去了,姐姐还是老样子,明明画得那么难看却依旧执着不改。
一阵风吹来,树下秋千轻轻摇晃,发出吱吱的声响。
宁若故意咳了两声,经过宁谧身边的时候说了句“画得真丑”,然后径自走到秋千旁坐下,脚尖在地上一点,秋千便荡了起来。
“我在画你呢,嗯,我也觉得真丑。”宁谧搁下笔,抬头朝宁若微笑。
这一笑,仿佛含苞数月的荷花刹那间绽放,又似月夜平静的水面上忽然惊起涟漪,荡漾着粼粼波光……从小对着这样一张脸长大,宁若实在太熟悉姐姐的一颦一笑了,可她还是忍不住从心底感叹,姐姐长得真美。什么花容月貌,什么冰肌玉骨,根本不足以道出姐姐一分一毫的美。更可贵的是,姐姐和一般虚有其表的富家千金不同,她不仅聪明,而且心地善良,每年都会派人给齐州城的穷人发放米粮,甚至亲自救过病得奄奄一息的乞丐。
在宁若眼里,姐姐就是一块稀世的璞玉,毫无半点瑕疵。这样的姐姐,岂是水绿可以比的!
由于在外面有太多的传言,姐姐的日子过得一直都不是很平静。为了避免她成为第二个宁谧,家里人把她保护得滴水不漏,外界甚至不知道澹台家还有一位二小姐的存在,知道澹台宁若这个名字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秋千依旧摇晃着,姐姐的脸时近时远,久违的笑容,陌生又熟悉。如果说之前心头的怒气就消了一半,那么现在她已经半点气都没了。可她还是假装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愤愤道:“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好事。你居然串通了沈昱一起来耍我,很好玩是吧?”
宁谧娉娉婷婷地走出水亭,笑意半分未减:“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沈昱芝兰玉树,气度非凡,配你还委屈了你不成?”
“反正你们耍我就是不对!”宁若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继续下去,姐姐为她好倒是事实,怎么说理都不在她这边。她说,“你好端端的张罗什么比武招亲,难不成你还怕嫁不出去?澹台宁谧你看上去不笨啊,怎么尽干些蠢事?这不像你的作风吧?”
宁谧睨了她一眼,“我的好妹妹,这回还真叫你给猜对了,确实不是我的主意。不管是谁在背后搞的鬼,既然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我有理也说不清,何不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你是想……”宁若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还是被她给猜中了。
她这个姐姐有时候比小孩子还容易冲动,不过姐姐冲动的理由永远只会是展云鹏。
宁若从未见过展云鹏,关于展云鹏的一切她全是在姐姐口中听到的,唯一一次差点见面是在去年的七夕。
那天晚上姐姐打扮得格外漂亮,卿宜说,就算是天上的织女下凡也不过如此吧,她深以为然。她坐在画云阁的藤榻上,斜倚栏杆,看着月下一袭白色绸裙的姐姐,青丝半绾,步摇轻晃……月光倒映在湖中央,由于山中清寒,湖上泛起了氤氲朦胧的雾气,飘渺似仙境。姐姐坐在夜雨亭的石凳上静静等待心上人的到来,那样的场景,美得一点都不真实。
三天前,也是在夜雨亭边,她亲眼看见姐姐放飞了信鸽,脸上还带着又期待又满足的笑意。当时她便猜到,姐姐定是约了展云鹏七夕相会,能让姐姐如此沉迷的,除了展云鹏之外世上再无第二人了。
可是一直到深夜,备好的茶水早已冰凉,展云鹏还是没有出现。
姐姐闷闷不乐地回到画云阁中,阿汐和卿宜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姐姐,彼时的场景,相信任何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知道,自从展云鹏在沧澜山下救了姐姐一命,姐姐便下定决心非他不嫁。他们仅见过几次面,平日里全靠书信联系。姐姐爱屋及乌,对那两只传书的白鸽也格外疼惜。
她心疼姐姐,气愤道:“这展云鹏明知你心系于他,可对你的态度总是这样不清不楚的。你诚心相邀,他却连面都没露一个,这种人哪里值得你喜欢了?你澹台宁谧堂堂惊鸿山庄大小姐,裙下之臣从孤影山排到沧澜山都排不完,难道还稀罕他!”
“裙下之臣从孤影山排到沧澜山都排不完……那又怎样?”姐姐笑得很无奈,“可惜澹台宁谧心里只有一个展云鹏。”
说完,姐姐心灰意冷地走进房间,背影格外孤寂。半晌之后,她听到房里传来一阵琴声,姐姐所弹奏的正是睿王姜溯所谱的琴曲《聆月思》。
琴声幽幽,清清冷冷,很符合她当时对月沉思的景象。只是她没想到,过了没多久,房顶传来一阵笛声,附和着姐姐的曲调时而急,时而缓,时而低沉,时而幽怨。
她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好的《聆月思》。
一曲完毕,门吱呀开了,姐姐匆匆跑出房间,声音颤抖,对着外面大声道:“我知道是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来见我。我等了你很久……”
没了琴声的烟雨楼一片幽静,草丛里传来络纬啼叫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猜到展云鹏已经走了,姐姐也猜到了。
那一个七夕,她们姐妹彻夜未眠。
翌日清晨,卿宜在水月亭的石桌上发现了一幅画,画的正是烟雾萦绕中的烟雨楼,另外还题有一句诗:烟雨楼上锁烟雨,画云阁中闲画云。
自那个七夕以后,宁若也渐渐开始觉得,展云鹏对姐姐是有感情的,可她总觉得整件事似乎少了点什么。
“你这么做无非是想逼展云鹏现身,”宁若担忧地看了宁谧一眼,“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不来……”
“他肯定会来的!”宁谧信心满满。
宁若不想扫姐姐的兴,她也宁愿是自己想多了。
秋千来回摇晃,清风徐徐,孤影山的气息萦绕在四周,仿佛旧时的梦再一次在脑海里回旋。鸟语犹在耳畔,婉转清脆。然而这么安宁静谧的景象很快就扰乱了。女子冷漠的声音犹如划破薄暮的晨曦,毫无征兆地从外面传进来。
“画云阁是我们家小姐的闺房,没有小姐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进去!”
“公子若执意硬闯,就别怪我们姐妹不客气了!”
一阵兵器交接的声音后,简宁枫堂而皇之走近了院子,紧接着后面冲进来三五个侍女。走在最前面的两个女子手中持剑,面色不善,正是先前拦住宁若的姐妹俩。
“小姐,他……”
“没事,朝露晨霜,你们去把我的画收起来。”澹台宁谧挥了挥手,回头对简宁枫温柔一笑,“如果宁谧没有猜错,公子应该就是邵安城简家的少主简宁枫吧?”
见简宁枫没有否认,她又道:“简公子系出名门,难不成连女子的居所不方便外人进出的规矩都不懂。眼下公子的行为有失妥当吧?”
“哈哈哈,”简宁枫爽朗大笑,“宁谧小姐所言甚是。不过小姐应该清楚在下的脾气,只要能见美人一面,什么规矩,什么教养,我通通可以不顾。今日一见小姐,果然更胜传闻百倍,不愧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美女。就算为所有人不齿,那也是值得的,在下并不后悔。”
“呵呵,简公子好性情。现在人也见到了,请问公子可以离开了吗?”
简宁枫笑着点头,正要道别,忽然注意到了一旁秋千上脸色不善的宁若,下意识多看了几眼。
因为简宁枫的出现,宁若心情本来就很差,现在又被他这样一看,她顿时火冒三丈,“看什么看——朝露、晨霜,把他的眼珠子给我挖出来!”
“不得无礼!”宁谧睨了宁若一眼,“你这丫头,怎么总是没大没小的。”
“这位姑娘是?”
“舍妹年轻不懂事,还望简公子不要往心里去。”
简宁枫诧异:“哦?我从来没听说过,澹台宁谧居然还有个妹妹。”
宁谧回以一笑。
秋千停了下来,宁若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她的眼神从简宁枫身手扫过,满是不屑。
“二小姐好像对我很有意见?”简宁枫依旧笑容满面,“看小姐这性子,倒是跟我一个朋友很像。”
“你朋友?呵呵,看来你这位朋友真不走运。”
“小姐何出此言?”
宁若冷哼:“和简公子这样的人成为朋友,本身就是一种不幸。”
“好啦,你少说几句。”宁谧赶紧打圆场,“简公子,舍妹顽劣,宁谧代她向你道歉。想必公子也是刚到烟雨楼,一路辛苦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今晚宁谧会在松鹤厅宴请各位,还望公子赏脸。”
“宁谧小姐设宴款待,岂有不到之礼。刚才是在下唐突了,告辞。”
看着简宁枫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宁若心里恍如一块石头落地。她现在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就是简宁枫,可偏偏他阴魂不散,总是会在她出现的地方出现。姐姐自然也看出她和简宁枫之间有猫腻,只是不点破而已,她也就乐得耳根清净。
回头看见姐姐一脸颇有深意的微笑,宁若心里像是有只猫在抓。她眼睛四处乱瞄,找了个借口道:“姐姐,我是偷偷出来的,沈昱不知道。都过了好一会儿了,我还是先回去跟他打声招呼吧。”
宁谧巴不得她早点回到沈昱身边,自然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跳下秋千,宁若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既然沈昱早就识破了她的身份,她又何必自欺欺人再隔着那一层多余的面具。她自嘲地笑了笑,朝院门走去。
惊鸿
“宁若。”
才迈出画云阁的大门,简宁枫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宁若的思绪。宁若回头,随即冷冷转身,仿佛根本不曾看见他一样。
简宁枫上前两步,猛的拉住她的手臂,“果然是你!你一开口说话我就猜到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