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轻触露西·乔丹的双眼
在郊区的一间白色卧房 在郊区的一座白色小镇
她在被窝里躺着 梦着成千上万的情人们
直到世界变为一片澄橘 房间开始天旋地转
三十七岁的她恍然察觉 她从不曾
任由暖风吹拂发丝 驾着跑车穿越巴黎
——玛丽安娜·菲斯福尔[1]《露西·乔丹抒情小曲》
一九四四年一个春日的早晨,南西·米特福德[2]躺在床上自哀自怜。年届四十的她厌恶自己的人生——婚姻失败,写过三部无足轻重的小说,惨淡的销售成绩使她不得不在伦敦一家书店担任薪水低廉的助理。她想辞去工作,再写一部小说,但经济上负担不起。战时的食物配给导致她瘦得健康亮起红灯,现在,她正因严重的喉头发炎而卧病在床。
那天,在伦敦,烦闷无聊、缠绵病榻、沮丧泄气的南西·米特福德,写了封信给她的母亲。“我需要放个假,”她写道,“我的薪水这么低。”然后,出其不意地,她宣告:“我像疯了似的想到巴黎谋职。”她强调,这样的计划还是非常不明确的——你看得出来,这只是身为一个女儿的手段,目的是平息母亲日益加剧的忧虑。
真正泄了她的底的,是那短短的一句喟叹。就在那里,那一页的下一句,独立出来的一个句子,有如歌词般的单单一行字:“噢,为了住在巴黎,我愿付出一切!”如此这般,南西·米特福德吐露了将改变她人生的豪情壮志。
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一个春日早晨的破晓时分,我,蹒跚、筋疲力尽、面无血色地,走过戴高乐机场的透明通道。在飞了二十四个小时后,我步下飞机,皮肤干皱如纸,头发硬如铁丝,一身旅行装束松垮垮、皱巴巴。
我的出租车司机是个三十出头的阿尔及利亚人,浑身散发着犹如皇室般的尊贵气质。我们聊了一下。我试着提起劲儿,张开我那懒洋洋的澳大利亚嘴巴,表演法文元音和双元音的发音杂技。“澳大利亚?”他说道,“那很远呢!”还有:“你喜欢巴黎吧?当然了,人人都爱巴黎。”然后:“我,不爱,我不住这里,太贵啦。”
突然间,他羞涩而温柔地说:“我老婆刚生了我们的第一胎,是个女孩。”他举起一张小小的拍立得照片,我倾身向前赞赏那有着一撮撮黑发的棕色宝宝。
“真漂亮。”我说,“她叫什么名字?”
“桑鲁卓。”
我欣喜地坐回位子:“那个说故事的女孩?《天方夜谭》里的那个?她的名字怎么念?再念一次。”
仿佛口中淌着蜜,他用慢得叫人融化的速度再说了一次:“桑——鲁——卓——”
真好听啊!那么的柔美,富有异国风情。我跟着他复诵一遍。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得意地对我微笑着。
“说不定她长大后会告诉人们关于她人生的精彩故事。”
“没错。”他说,“我老婆也这么认为。”
车子越来越接近市中心,我们断断续续地交谈着。我摇下露湿的车窗,绵延的塞纳-马恩省河、乳白色的建筑物、纪念碑的圆顶与尖塔,巴黎风光在我眼前愉悦地展开。是我的想象吗,还是我真的闻到了那既苦涩又甜蜜的咖啡和油滋滋的牛角面包的香味?
我们在古老的玛黑区(Marais)停下车来。我的目的地,其实是一间小店铺改建而成的小房子。我的朋友瑞秋远在布鲁塞尔开会,不过她已经将备用钥匙给了我。我笨拙地摸索着打开锁,进到屋子里。
眼前景物有着令人舒适的熟悉感:瑞秋的红色玻璃郁金香、美国小说、黑白照片……我在堪培拉时就看过这些东西,数年前造访她在艾尔伯特师傅街(rue Ma?tre Albert)的公寓时,又与它们再度打过照面。早在我们初遇时——当时,我俩还是外交经贸部的助理员——瑞秋就展现了鉴赏力。
那个是新的,我看到了,好漂亮的白色躺椅。
和我一样,瑞秋没有待在外交经贸部。一九九六年之后,我们俩相继离开了那里。我转到悉尼一家管理顾问公司工作;她则到了巴黎,为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服务。现在,她负责指导跨国企业的经贸议题。
餐桌上有张白色厚纸板,瑞秋用她那黑黑圆圆的笔迹留言:“亲爱的小露,如果你读到这张字条,那就表示你已经到了!”她针对电灯、暖气、电视、最近的地铁站和当地的市场,为我提供了贴心的指引。
一道弯弯的窄梯向上通往卧房,床上铺了散发着柠檬香的白床单,摆了蓬松的大枕头。衣橱里的空间可以放衣服和书,床头桌上甚至有花,还有一本古雅的玛黑区简史。
房间里越来越暖了。我冲了澡,皮肤上那股机舱的污浊气息随着蒸气消散了。而后,我躺在洁白的床铺上。无声的巴黎街灯透过窗户闪动着,街道上越来越多人、车各自奔向目的地,周围逐渐喧嚣起来。
初进管理顾问公司时,股市形势大好,公司生意兴隆,合伙人的感受都相当正面。他们乐于探讨素质,迫不及待想有杰出表现。而我受聘协助管理顾问与客户进行更有效的沟通,我们携手组成一个沟通高手团队,发展一帆风顺。
对此,我心存感激。这个任务将我带回家乡悉尼,也让我的人生重新出发。我赚了好一笔钱,分别到日本与中国授课,所以隔三差五有旅行的机会。但不幸的是,我在内心深处知道这份工作根本什么也不是。协助那些顾问在客户面前天花乱坠地鬼扯时,我自己连一个字都不相信。我之所以还留在那儿,只是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可以做。
几年后,工作气氛剧变。大手笔砸钱的风潮退烧了,不必要的开销遭砍,而我,正是个不必要的开销。人事经理酸溜溜地一语道破,我并非利润中心,而是开销中心。
大约一年前的某天,老板叫我到他的办公室。
“我想请你考虑一下职务上的调动,”他说,“转任到顾问团。”
我差点大笑出来:“我?当顾问?我不会算术呢!”
他威严地挥手驳回我的自谦之词。“那无所谓,”他说,“你头脑好。你来当主管,当军师,那些初级顾问人员会把数字搞定。”
“你知道,”他继续劝诱,“你将步上合伙人之路,赚一大笔钱,我是说,一大笔。”他没再说下去。我看得出来,他自认这套说辞相当有说服力。他不明白,对我而言,我已经在赚大钱了。
“这样吧,”我说,“让我想一想。”
但考虑这件事只让我觉得很累而已。这意味着我的人生又有一个阶段即将告终,我得准备迎接更多的转变,以及更多全新的开始。对一个三十五岁的人来说,这可不是件值得开心的事,而是疲惫、泄气的源头。等着我的,多多少少又将是一样的追寻过程,但愿我知道这场追寻究竟所为何来。
那段没有结论的对话倒是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虽然我真的很喜欢“一大笔钱”,但单单有钱是不够的。看起来,我好像太过贪心,但我想要的不只是钱。
渐渐地,我的内心开始骚动。我领悟到,这一次,找一份新工作,或者再搬到另一个城镇,或者把我的野心放大一点,还是收敛一些,甚或原地踏步,对我而言都不再足够。我似乎终生都在追寻某种更好的,或者更宏大的未知。
多数人在思考人生的变动之际,会求助于现代人所认可的资源,比方说朋友、家人、老师、同事、心理咨询师、生涯规划师、自救手册等。而我身陷在这个工作与个人生涯的困局里,反应别无二致。
不过,这方法似乎无效。我发现自己在同样老套的讨论内容中瞎打转。通过对人生抉择的讨论,我能得到的不过就是关于男人、婚姻和儿女,关于我在悉尼这座城市里的资产,关于工作与生活的平衡等等建议。我不禁怀疑,这看似永无止境的讨论本身就是问题的一部分。我觉得自己有点像是《楚门的世界》里的主角,臆测着也许在外界的某个地方,真正的人生是在截然不同的前提下开展的。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似乎无可避免——这正是我阅读的开始,或许该说是重拾阅读的开始。我把一些“老朋友”捡了回来,比方说柯莱特[3]、南西·米特福德和伊迪丝·华顿[4]。我重读了她们的小说和回忆录,以及有关她们的传记和文章。躲进书中世界总能让我得到安慰,特别是这些作家又总是有些关于身为女人、关于活出美丽人生的话想对我说。我几乎未曾稍歇,接着读起她们的生平故事,发现就在这巴黎的心脏地带,彼此相距仅仅数里之遥,她们三人各自开启了自己的文学创作之路。为什么之前我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了解了这些以巴黎为据点的女作家的人生,又让我贴近了她们所仰慕的巴黎女子。包括在南西·米特福德所撰写的传记中永存朽的蓬巴杜夫人[5]不、令伊迪丝·华顿深深着迷的乔治·桑[6],还有柯莱特的灵感源泉——那些恶名昭彰的十九世纪交际花。透过这些作家,成群的巴黎佳人犹如游行队伍般朝我迎面而来。这些巴黎女子令我深深着迷赞叹,她们的过往竟较我的现在更让我兴味盎然。
在飞往墨尔本的早班飞机上,公务出差的旅客都会煞有介事地详读《财经丛刊》,我则埋首于《放荡奇女子:妮侬传》。当我告诉朋友,我还没读过马丁·艾米斯[7]的得奖之作,但诚心推荐《荷坦丝女爵:枢机主教马萨林的败德外甥女》(The Duchess Hortense: Cardinal Mazarin's Wanton Niece)时,他们一副吃惊的模样。有一回,某个资深同事撞见我在咖啡店里读着《热情的逃亡:雷卡米埃夫人与斯塔尔夫人的传奇》[8],他难掩内心的担忧。
在这段奇特的时期里,我阅读、体会、思考着她们的过去与我的未来。这些狂野、高尚、勇敢、败德、坚强、愚蠢的巴黎女子们对我而言皆具有重大的意义,她们代表着个人可以达到的人生巅峰,生命可以达到的精彩程度,以及辉煌、无止境的女性潜能。
我同时发现,这些女性独特的人生故事并非单独存在的特例,而是跨越时空、相互联结,仿佛一条条织就了整个巴黎故事的丝线。
最后,我既疲惫却又愉快地躺在瑞秋住处的备用床上。当然,我辞职了。我的日程表一片空白,但是心里满满的。我翻身侧卧,睡不着觉,沸腾的肾上腺素在血管里乱蹿。就像《天方夜谭》里那个不眠的国王,我渴望着故事的发生。
注释:
[1]玛丽安娜·菲斯福尔(Marianne Faithfull):英国知名歌手,《露西·乔丹抒情小曲》(The Ballad of Lucy Jordon)这首歌描述的是一位已届中年的女人,回忆过往的故事。
[2]南西·米特福德(Nancy Mitford,1904-1973):二十世纪初英国小说家与传记作家,作品呈现出上流社会的生活风貌,风格幽默、风趣。著名作品有《天涯追爱》(The Pursuit of Love)、《爱在寒冬》(Love in a Cold Winter)、《恩赐》(The Blessing)、《恋爱中的伏尔泰》(Voltaire in Love)等。
[3]柯莱特(Sidonie-Gabrielle Colette,1873-1954):二十世纪初法国小说家。
[4]伊迪丝·华顿(Edith Wharton,1862-1937):美国小说家,曾自办沙龙与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人进行思想交流,1921年以《纯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获普利策文学奖。
[5]蓬巴杜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十八世纪贵族女性,曾为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情妇。
[6]乔治·桑(George Sand,1804-1876):十九世纪法国小说家,著有《魔沼》(La Mare au Diable)等书。
[7]马丁·艾米斯(Martin Amis):英国当代小说家,著有《时间之箭》(Time's Arrow),写作风格独创、多变,曾数度入围布克奖。
[8]《热情的逃亡:雷卡米埃夫人与斯塔尔夫人的传奇》(The Passionate Exiles: A dual biography of Mme Recamier and Mme De Stael):作家Maurice Levaillant的作品。雷卡米埃夫人于1777年出生于法国里昂,卒于1849年,她曾在巴黎举办沙龙,因为拒绝拿破仑皇帝的爱,而被以“危险思想犯”的罪名逐出巴黎。《热情的逃亡》描写了这两位十八世纪巴黎知名女性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