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生活是艺术,女人是艺术家。
——伊迪丝·华顿
即使这里是巴黎——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之一,第四区的孚日广场(Place des Vosges)还是美得令我想开怀大笑。我步出拥挤的圣安东尼街(rue Saint-Antoine),走进苏利府邸(H?tel de Sully),在书满为患的书店流连忘返,曲折地穿越庭院,然后,看哪!孚日广场到了。这是在我抵达巴黎几天之后,一个春日近午时分,孚日广场像个礼物般出现在我眼前。
倒不是说孚日广场雄伟壮观或者令人心生敬畏,事实上,看看那些玫瑰花、乳黄色的砖块、阴凉的拱廊,还有四边形的花园,这座广场盖得绝对人性化。我来自悉尼,一个古旧建筑老是被贬为无用废物的新兴都市。然而,在巴黎,这座将近四百岁的市区建筑仍在发挥着它的作用。三十六栋高高瘦瘦的房屋围绕广场四平八稳地矗立,下方的回廊与拱廊可供悠闲散步的行人遮风避雨,也给了画廊与精品店一个空间。广场一头是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另一头则是间奢华的旅店。花园里的长凳子上,坐着成双成对的情侣、轻轻摇着婴儿车的母亲、读着报纸的男士。一群观光客环视四周,一脸的心满意足,仿佛这地方的设计正合他们的心意。孚日广场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我穿过广场,来到“我的勃艮第”(Ma Bourgogne)这家位于转角的咖啡馆,点了杯红酒,坐下来发呆、看风景。我看着现在,想着过去。这里,我想着,这里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当外国人想要了解法国人时,通常会跑去凡尔赛(Versailles);因为,传言说是太阳王路易十四创造了法国文化。1661年,他动工整修一栋家族狩猎小屋,并在1674年逐步将王室从巴黎迁至凡尔赛。凡尔赛在路易十四手中变成一个囚禁贵族的金色牢笼。他让统治阶层被享乐与庆典占据,让朝臣忙碌得无暇或无心谋策叛变。太阳王建立了一套复杂巧妙的社会规范,通过战争与武力征服,将这套规范带到欧洲其他地区。但是,路易十四并未发明法国文化,他只是借用了而已。
我的左手边是孚日广场二十号,一名意大利新娘的公公家。时间是1590年左右,新娘名叫凯瑟琳·德·维逢,新任的朗布耶夫人[1],从讲求传统骑士精神与宫廷礼教的意大利,来到了粗野不文的法国。当时被称为皇家广场的孚日广场仍在兴建中,最初的目的是要供吵闹的军队游行之用。巴黎人过着中世纪的尚武生活,居民们早上在决斗者为了活动筋骨或为了荣耀而战的兵器撞击声中醒来。这名年轻的新娘认为,最糟糕的,就是这些房子!豪华宅邸设计得像封建时期的狩猎小屋,有着通风良好的宽敞空间,以及一面面血红色的墙。
于是,朗布耶夫人吩咐建造一栋房子,一栋完美的房子,要有舒适宜人的客厅,不要太大间,色调是蓝色、白色与金色,要有小小的凹室,欢迎大家在这样的空间里私相交流。朗布耶夫人用她抑扬顿挫的意大利口音,称呼这个待客室为“沙龙”(salone)。朗布耶夫人的客厅于是成为史上第一座沙龙,宾客仅限于才子佳人与骚人墨客,只有最杰出的艺术家和作家、最英勇的士兵、最美丽的淑女受邀,而且可不会爱屋及乌地连同他们的伴侣一起算进去——没有平白沾光这回事儿。这一点,无疑为宾客们的谈话平添了几分调情挑逗的因子。有史以来头一遭,女性成为社交中心。她们的角色是要去引领、指导、激发、振奋,当中最为优雅脱俗者,名媛之称不胫而走。男士们渴望成为所谓的honnête hommes——高尚、有教养而不做作,还有最重要的,应对得体的雅士。这个小小社交圈的中心,是一个崭新的概念:savoir vivre,生活的艺术。
美食艺术、谈话艺术、服装艺术和爱的艺术,朗布耶夫人将各种当时巴黎的元素集合到一个屋檐下。史学家克罗宁[2]如此阐述皇家广场:“这座广场可谓是划时代转变的标志,巴黎从亨利四世粗鲁的男性化社会,转变为以才女佳人为中心、机智风趣的社会,至今依然。”
广场另一边,一号房屋是塞维尼侯爵夫人[3]的出生地。她是朗布耶夫人最著名的宾客,风趣、活泼、世故,相当活跃的一号人物,后来住在如今坐落着卡那瓦雷博物馆(Musee Carnavalet)的大街的转角。卡那瓦雷博物馆,也合该是巴黎历史博物馆了。塞维尼侯爵夫人的书信,体现了法国人所谓的“esprit”:聪明、才智,再加上灵性。
是时候再来一杯酒了。现在,我的目光笔直地穿过广场,落在帕达拉姆路上(rue du Pas-de-la-Mule)。转角那里,住过十七世纪最有影响力的交际花。她曾坐在由男仆抬着的轿椅中,来到这座广场。她的名字叫妮侬·德·朗克洛(Nion de Lanclos)。
妮侬不同于那些名媛淑女,她不高尚也不娇贵,她是个享乐主义者,一位讲求聪明才智的享乐哲学家。她相信,聪明才智若不能带来快乐,就不叫聪明才智。不像朗布耶夫人沙龙里的大家闺秀,妮侬要求享有一切男性所被赋予的自由与责任,她说:“我宁为绅士,不愿为贞女。”
枢机主教黎希留(Cardinal Richelieu)是妮侬早期的仰慕者之一。他也住在皇家广场这里,地址是二十一号;事实上,就在我背后而已。瞧,店家前面还有块牌子呢。他提出给妮侬一笔财产,要她做他的情妇,妮侬拒绝了。就一个追求者而言,那笔财产数目惊人;但就一个她不爱的男人而言,数目并不足够。
随着年龄渐长,妮侬越来越受到尊崇,上流社会的女士纷纷将儿子送到她的礼仪学校。今日法国男士罗曼蒂克的美名可说归功于妮侬,她将笨拙的年轻人调教成热烈的情场能手。她曾说:“床笫之事要美好,比指挥军队需要多出百倍的技巧。”
然而,最具才智的男士聚集在妮侬的巴黎沙龙,纯粹是为了交谈。剧作家莫里哀是她的挚友,箴言作家拉罗什富科是她的常客,她是第一个在伏尔泰还是个小男孩时就肯定他写作天分的人,甚至在遗嘱中留了一笔遗产给他。这些在英语世界里名气盖过妮侬的男人,急切地穿过这可爱的广场,前去造访位于转角的妮侬家。
几个世纪以后,西蒙·波伏娃写道:
法国女人之独立自主……看似最接近男人的,要属妮侬·德·朗克洛,十七世纪一名才貌双全的女子。看似吊诡的是,这些将她们的女性特质发挥到极致的女性,却为自己创造了几乎与男性对等的位置……行为自由、言谈自由,她们——就像妮侬——得以获致难能可贵的心智自由。
就在这孚日广场周围,在一群女子的掌握下,诞生出一个耽于美、讴歌爱与性、重视艺术与文化的社会。现在,我坐在这个完美、不变的角落里,身边是散步的情侣、玩耍的孩童与高雅的店家,感受最深刻的,是这里如此的都市化。说来微妙,因为,近来“生活的艺术”这概念往往与自都市退隐联结在一起,而且带有对乡间的向往——也许,是一栋在托斯卡纳的别墅,又或者是一幢坐落于某个未受污染的海滩的小木屋。但在十七世纪,“生活的艺术”是种都市化的概念,拥抱生活艺术的女子们一点儿也没有要退隐山林的意思。她们反而重塑了社会秩序,将自己置于文明生活的中心。
我刚开始阅读关于沙龙女主人的事迹时,心中不免怀疑,这些女人真的这么享受自由吗?但她们果真如此。这里面有许多人,过着独立的单身生活,有着广阔的交友圈、丰富的社交活动,热衷于公共事务。斯居代里[4]是其中一位沙龙女主人,写过许多罗曼史小说,不曾结婚,事实上,也从不向往婚姻。她直率地说:“如果必须与人结合,我一定会陷入苦恼的深渊。”塞维尼侯爵夫人二十五岁就成为一名富有的美丽寡妇,她明白表示终身不会再婚。路易十四的表姐蒙庞西耶女爵[5]是坚决不婚的又一例。路易十四曾将他顽固的表姐自巴黎流放数次,只因为她拒绝与他为她挑选的对象结婚,至死都是单身。
再来就是有风流荡妇之称的妮侬。她有一个儿子,但未曾婚嫁。只有在她乐意的时候,才会从五名富有的包养者[6]当中挑一位同床。甚至到了晚年,她还是被飞蛾扑火般的追求者团团围绕。妮侬会不时从这些人当中挑一个她最爱的健美俊男,恋情通常不会超过三个月。她说:“一个明智的女人不应未经大脑同意就结婚,也不应未经她的心允许就恋爱。”如同那个时代的一些女性,妮侬似乎不曾找到一个够好的理由走入婚姻。在我们的现代社会中,年长单身女性的生活有着某些社交上的不利因素。但在妮侬时代的巴黎,对某个阶层的女性而言,岁月的轨迹是通往道德、心智与社会自由的途径。
法王路易十四在巴黎这群慧黠、多样而且步履坚定的女性围绕中成长。他在将凡尔赛建立成权位中心的同时,也将巴黎沙龙中的女性价值落实为一套礼仪系统,奠定了现代社会论述的基础。后来,在法王长期的统治之下,凡尔赛礼教成为僵化的枯燥形式,但在几个特立独行的女子带领之下,巴黎的沙龙文化依旧生气蓬勃、持续发展。
现在,红酒与阳光让我整个人暖洋洋的。我沿着孚日广场四周漫步,感觉昔日残影环绕。那一栋是一号,神采飞扬的塞维尼侯爵夫人于此诞生。还有六号,另一位交际花德洛姆[7]在此引荐妮侬进入沙龙圈。二十一号,枢机主教黎希留曾在此长居。我仿佛感觉到枢机主教与交际花们厚重的丝绸衣服拂过,隐隐听到轻轻的谈笑声、诙谐的如珠妙语,还有约定幽会的低语。我脑海里的呢喃与长凳上一对年轻恋人的笑声交融在一起。
我还记起其他关于沙龙女主人的事情。她们着迷于人性,最爱的莫过于分析、描述人类心灵的复杂运作。她们在彼此的沙龙里互相切磋想法,直到这些想法发出耀眼的光芒。打开一本语录,你会发现里面满是塞维尼侯爵夫人和她的堂兄比西-拉比旦、拉罗什富科和他的情妇拉斐特夫人[8],还有斯居代里与拉布吕耶尔[9]所留下的名言警句。
斯居代里说:“善妒者能从无中生有。”拉布吕耶尔说:“其貌不扬的女子若有人爱,那份爱恋必然格外激烈;因为若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她有不为人知的过人魅力。”以负面态度看待人性的拉罗什富科讥讽道:“爱情不像友谊而较像仇恨——若从它造成的影响来看。”我聆听着这些来自十七世纪沙龙,充满智慧、入世、辛辣的声音,一种令人毛孔战栗的兴奋感油然而生,像是注射了一剂智慧之针到我这个现代人的简单头脑里。
我喜欢想象自己也在这样一场对话中口吐珠玑,但我怀疑自己恐怕只会说出一些蠢话。现代社会让人变得懒惰散漫且自我耽溺,我们认为揭露自我就构成了良好的对话内容。尽管这群沙龙人士的话语如警钟般让我紧张,我还是欢迎这样的当头棒喝。我会试着成为一个灵敏、锐利、思路清晰、步履坚定的人,这个目标或许遥不可及,但至少我会进步一些。
从这里往上走,是斯居代里曾住过的博斯路(rue de Beauce)。无论当时或现在,这一带都是玛黑区里不那么时尚的地段。斯居代里曾创造了一件奇特而令人赞叹的艺术品,那是一张地图,一条宽阔的河流从上方横向穿过,一条小溪垂直从中将地图一分为二,图上随处散落着湖泊与村庄。这可不是一张战略图,或许也可以说它是,因为它代表了对爱之本质的叩问与探索。在地图底部,最终的目的地是“柔情王国”,通往这个王国的直接途径,则是沿溪而下,经过“高贵心灵”“真诚”“情书”和“柔情蜜意”这几座有着和谐名字的村落。这途中也有歧路和圈套,例如“背叛”“自满”和“漠然”,愚蠢或不忠的旅人将在爱的旅途上因而跌入陷阱。
第一次看到《柔情王国地图》这幅画时,我心想:多么惊人啊,看看它左右对称的结构,就像人的心脏,有左右两个心室。之后,我又看了一次。这一次,它看起来像左脑和右脑。最后,让我大为诧异的是,我了解到,这幅地图若要比拟成什么的话,那它最像女人的子宫——那条水平、宽阔的河代表了输卵管,中间的溪流是产道和阴道,湖泊和大海是卵巢,柔情王国位于性爱发生地,同时也是新生儿诞生处。诞生的是什么?或许是带有传奇色彩的爱,或许是不落俗套的爱,或许是不婚的爱,或许是将心与灵、理性与感性合而为一的爱。这爱就在女体里孕育,通过女体诞生到世间。
现在,该是绕到位于杜讷尔路(rue des Tournelles)转角的三十六号,去看看妮侬住过的房子的时候了。从1657年起,直到1705年临终时,她在这里住了四十八年。这是一栋小巧、朴素的房子,代表了妮侬对经济自主独立的决心。
从妮侬家再经过几扇门,我来到一间婚纱店。这不是一间高傲的圣欧诺黑路[10]精品店,也不是一间在玛黑区越来越普遍的大胆年轻设计师工作室。我望着覆着一层灰的橱窗,一件蓬蓬的白色婚纱占满这个灰色的空间。我看着它,不禁想象起会买下这件荷叶边蓬蓬裙的年轻女孩的模样。我想象她是个老派的人,对她而言,婚姻不只是爱的仪式,也是社会身份的表征。我沾沾自喜地下结论:这桩布尔乔亚[11]情事,既不传奇,也不脱俗。
但若要我像沙龙女主人们那样坦率直言,我得承认这结论不是我脑海中唯一闪过的念头。我必须承认这件婚纱隐含了某种目的性,某种我绝对缺乏的目的性。步入礼堂不是我的强项,长大后,我有大半时间投入热烈的恋情中,因崇高的爱情理念而燃烧,却又反其道而行地无意或无法修成正果。我可以如数家珍地列举我曾经以爱为名所做出的壮举:花大钱买机票去伊朗或墨西哥看望男友,夸大地假装热衷于其实没有兴趣的事物(喔!纽约地铁!禅!佛教!冲浪),感情陷入僵局时自取其辱的卑微表现,恋情告终时哭红双眼的绝望处境。但是现在,这些曾经如此独一无二、左右着我的幸福快乐的男人,我几乎都记不得了。在我的心目中,他们全变成可被取代、彼此间大同小异的人。我怀着一丝丝的罪恶感,发现他们在我人生的剧本里只是小小的过客;而我的爱情故事呢,一样的,既不传奇,也不脱俗。
我猜测着,倘若妮侬尚在,她会怎么想呢?说来有趣,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些女性面对人际关系时的世故,要比今天我们所自以为的更为老练。妮侬肯定会嘲笑现代中产阶级新娘们的互相较劲,毕竟,她自己是谢绝铺张与奢华的。但她也同样可能会对我这种现代浪漫主义者过分洒狗血的肥皂剧爱情不以为然。妮侬绝不会肤浅到以时间长短来评断一段恋情,也不会因为一个女人有过许多段夭折(或说失败)的关系而谴责她。相反地,三百年前的她在那头,隔着一道智慧的鸿沟,用一种狡猾又高雅的挑逗姿态提醒我道:“只爱过一个男人的女人,不知道什么叫作爱……”
注释:
[1]凯瑟琳·德·维逢/朗布耶夫人(Catherine de Vivonne / Marquise de Rambouillet,1588-1665):法国十七世纪交际花,在文学史上亦有一席之地。
[2]克罗宁(Vincent Cronin,1924- ):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及传记作家。
[3]塞维尼侯爵夫人(Madame de Sévigné,1626-1696):十七世纪法国贵族,十八岁时与塞维尼侯爵成婚。她所写的书信机智而生动,多半以她的女儿为对象,成为传世之作。
[4]斯居代里(Mademoiselle de Scudéry,1607-1701):法国小说家和社会活动家,她根据真人真事创作的小说在十七世纪享有盛誉。她曾绘制的《柔情王国地图》(La Carte de Tendre),是早期最有影响力的心灵地图之一。
[5]蒙庞西耶女爵(Duchess of Montpensier / La Grande Mademoiselle,1627-1693):法国公主,有“法兰西孙女”之称。
[6]即payeur,妮侬将她的情人分为三类:包养者、烈士(martyr)和挚爱(favori)。
[7]德洛姆(Marion Delorme,1613-1650):十七世纪法国交际花。
[8]拉斐特夫人(Madame de Lafayette,1634-1693):十七世纪法国作家,曾匿名出版《La Princesse de Clèves》(《克莱芙王妃》),此书成为法国最早的一本历史小说。
[9]拉布吕耶尔(Jean de La Bruyere,1645-1696):十七世纪法国散文家、伦理学者。他的第一本书《Caracteres》(《品格论》)于1688年出版时,曾被形容为一位将同时“拥有许多读者并树立许多敌人”的作者。
[10]圣欧诺黑路(rue Saint-Honoré):巴黎最时尚的布尔乔亚精品店区。
[11]布尔乔亚(bourgeoisie),资产阶级一词的法语音译。——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