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就是契约。”廖凤兰凄然一笑,“二十七年前,我在家乡的合作社里当会计,不慎闯下一个弥天大祸,需要一大笔钱去填补窟窿,否则,我就得去坐牢。我到处求人借钱,可是那个年代,谁都不富裕,肯借钱给我的人就更少了。眼看交款的期限即将到了,我心急如焚。”
“我不知道该不该感谢老天,恰好在那时候,有人给我牵了条线,介绍我跟一个外省来本地做生意的人认识……那个人,就是你的父亲沈南章。”
这宗陈年旧事想必埋藏在廖凤兰心里很久了,她缓缓将它叙述出来时,犹如生锈的笼头,水无法畅通地流出来一样,总是要说一会儿,停顿片刻。
然而,无论她叙述的方式多么让人难受,沈均诚唯有默默地听着,因为那是有关他身世的一切。
“我们见面后,你父亲当即表示愿意借钱给我,但是……他有个条件……要我给他一个孩子……”
沈均诚捧住杯子的手无端有些发紧,他的身子稍稍前倾,想要压住莫名的不安。
“除了答应他的条件,我已经想不出任何解决我当时困境的办法,所以……后来就有了你……”
沈均诚缓缓仰起脸来,“你是说,我的生父,他,他究竟……是谁?”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内心的判断。
“他就是你现在的父亲……沈南章。他说他太太身体不好,无法生育,可是……他又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所以……”
沈均诚感到体内的血液正以一种失控的速度往脑子里奔涌,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这凌乱的关系让他怎么也无法正视自己的存在,他究竟是什么?是别人的养子?是眼前这个女人缓解危机的筹码?亦或仅仅是一纸契约的产物?
他恍惚间看到自己从一纸黄黄的契约中晃晃悠悠站立起来,那景象实在太过荒诞!
看到沈均诚如此震惊和羞愤的表情,廖凤兰的心也早被愧疚湮没,她深深地低下头,渐渐啜泣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这只是一项交易……我和他,我们各取所需……我没想到,把你送出去之后,我会那么痛苦……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跑去找你父亲,我求他把你还给我,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欠他的钱还给他,只要他肯把你还给我……”
沈均诚急促地喘着气,说不出任何话来。
廖凤兰憋住一口气,把更猛烈的哭腔咽了回去,在满脸羞愤的儿子面前,她怎么也不敢肆意发泄自己的情绪。
“他当然拒绝了我,他用一句很简单的话就击败了我,‘你拿什么去养他?还是想带他一起去坐牢?’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抱走,伪装成别人的孩子,再被沈家当作养子领去,我的心在滴血,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沈均诚猛然间站起来,力道之大,掀翻了他身后的那把椅子!
他实在不想再听下去,这故事不仅让他揪心,更让他觉得肮脏无比!
他真后悔,为什么要去把那层遮羞布掀开来,看到里面爬满虱子的丑陋真相!他宁愿自己是父母不要的弃子,也好过成为如此恶心的交易的产物!
“均诚——”廖凤兰大叫一声,同时往外面一扑,猝然的行为让她重心不稳,连人带椅子栽倒在了地板上!
听到身后这惊心动魄的声响,沈均诚不得不停住奔向门口的脚步,扭身低头看时,但见廖凤兰正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她左边的脸颊大概被身旁繁琐的装饰物不小心擦到,泛出一点血印气来。
沈均诚犹豫片刻,到底不落忍,怒意缓解了些许,无奈地走回去俯身将她搀扶起来。
廖凤兰抬起红通通的眼睛,对着沈均诚喃喃地又道:“对不起,均诚……对不起……”尽管她也明白,几句“对不起”根本弥补不了什么。
沈均诚重重吁出一口气,心头的震撼和扭曲终于在廖凤兰狼狈的模样面前渐渐平缓下来,他静默片刻,依旧在她对面坐下。
重新平静下来后,廖凤兰又道:“你离开我的最初三年,我经常偷偷跑去找你,但是你父亲和你养母把你看得太严了,我根本没办法近身。后来我去求你父亲,求他让我见你一面……我已经把要求降到最低了,但他还是不肯答应我。每次我去找他,他就给我一笔钱,劝我忘了你,好好找个人家过日子……你父亲,其实人不坏……再后来,我嫁人了,又生了孩子,才终于……死了要把你抱回来的心。”
廖凤兰唏嘘道:“均诚,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有时候,半夜里醒来,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如果时间能够回头,让我再选择一次,我……我宁愿去坐牢,也不会和你父亲签下那纸荒唐的协议。因为……因为跟自己骨肉分离的滋味实在太痛苦了……”
在她的忏悔与泪水中,沈均诚感到自己的心再也无法保持刚硬,适才的愤怒也象被泼了盆水似的,倏地熄灭了。
冷静下来想想,发怒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无法回到没有开始的状态。
他伸出手去,从桌边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来,默默递给涕泪交流的廖凤兰。
“谢谢,谢谢。”廖凤兰嘴里喃喃地说着,接过沈均诚递来的纸巾,擦拭着面庞,可泪水就像泉涌似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眼眶里泛滥开来。
沈南章叩门进来时,廖凤兰已经平静了许多,沈均诚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对缓步走进来的父亲表情淡淡的。
廖凤兰对沈南章由衷感激,“谢谢你终于让我了了多年的夙愿——让我跟均诚见上了一面。”
沈南章摆摆手,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
“均诚,”廖凤兰唤他,“你父亲是对的……当年,你若跟着我,只能过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什么都给不了你……看到你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我很高兴,真的……”
廖凤兰苍白的脸颊上果真露出欣慰而愉悦的红晕,那绝不是轻松单纯的表情,那是穿越了重重痛楚与苦难之后才能绽放出来的花朵,即使再美丽,也难掩苍凉。
回去的路上,父子俩跟来时一样,默默无语。
车子驶回他们所在的城市时,天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
细雨打湿了车窗,水雾氤氲,模糊了视线,沈均诚再也无法佯装欣赏窗外的景致来避开与父亲的对话了。
他活络了一下手腕,余光瞥到沈南章闭着眼睛,仿佛沉沉入睡的模样,但他知道父亲并没有睡着,每次遇到麻烦的时候,他都喜欢让自己陷入一种类似真空的状态,可以令他将思路理清。
长久以来,对沈均诚管束最多的是吴秋月,但沈南章对他的影响可谓更深远,小时候,他是沈均诚逃避母亲惩罚的避风港;读书时,他又是沈均诚最好的指导老师;及至他长大后,遇到棘手的人际关系或者商业麻烦时,父亲的宽容、慈爱、理性、慎明,无一不是给了他最大的帮助,也是他最倾佩父亲的地方。
他悄悄转过脸去,细细打量父亲的容颜,在长相上,他几乎没有沿袭父亲多少基因,他比自己瘦,比自己普通。
他有错么?他不过是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可是,他应该那么做么?那样难道是合乎道德的么?
可即使他做错了,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评判他呢?站在父亲的角度上,他是合格的,他无愧于他沈均诚呀!
沈均诚的念头忽然又转到了养母吴秋月身上。
在这个事件里,究竟谁是真正的受害者?
廖凤兰?或者是吴秋月?这两个女人,究竟谁更可怜?
在反复的忖量中,沈均诚发现自己的天平正无可抑制地向吴秋月倾斜过去。她不过是个无法生育的可怜人,那不该是她的错,或许,她都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背着自己做了什么!她肯定不知道!
沈均诚在这一瞬间忽然对吴秋月充满了怜悯。
而更为重要的是,她对他二十六年的养育之恩,早已超过廖凤兰生他的恩德。
尽管吴秋月对他是严厉的,有时候甚至是蛮不讲理的,可他依然无法否认,她是个好母亲,她倾其所有地爱他、保护他,让他即使是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也从来没有为衣食和玩具犯过愁。
而且——他是她所有的期待和指望,尽管这份爱跟期待太沉重,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问自己,究竟是爱她多一点,还是恨她多一点?他回答不了自己。
在纷乱的思绪中,沈南章似有感应一般睁开了眼睛,捕捉到沈均诚黏在自己脸上的目光。
“下雨了么?”沈南章说着,转头望向窗外。
“妈妈知道……我是你亲生的儿子吗?”沈均诚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
“不,她不知道。”沈南章并没有回过头来,声音里更是不起一丝波澜。
“为什么要带我来见廖……她?”
沈南章把目光调转过来,“因为这是她最大的心愿。”
他阖上眼睛,表情里涌起一丝疲倦,“很多年来,我和廖凤兰一直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几次三番找我要把你讨回去,我只能一次次搬家,时不时就要把你藏到亲戚家里,为了这个,你妈妈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她后来对你看得那么严,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在你小的时候被廖凤兰吓到的缘故。”
“那她……难道就从没想过要把我送还给人家?”
沈南章艰涩地笑了笑,“她怎么舍得,你早已成了她的心头肉——因为你长得……跟她实在太象了。”
沈均诚一震,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爸,您选择廖……阿姨,就是因为她跟妈妈长得象?”
沈南章缓缓睁开眼睛,久久地注视着儿子,半晌,才轻声道:“均诚,你妈妈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无法生养自己的孩子。而这个遗憾……是我造成的……”
沈均诚倒抽一口凉气,“为什么?”
“她出事的那天早上,因为一件小事责怪了我几句,我本来应该让着她点,恰巧工作上出了一点麻烦,我心情不好,就借题发挥和她大吵了一架,她一怒之下跑回娘家。那天晚上,我本该去接她回来,可是鬼使神差地,我没有去……真没想到,她会在第二天早上出事……现在回想起来,我真不该在那时候跟她怄气。”
沈南章感慨完毕,突然眼望沈均诚苦涩地笑了一下,“不过那样一来,也就不会有你了。”
沈均诚觉得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认识廖凤兰纯属偶然,如果不是遇见了她,可能我和你妈妈会真的去领养一个别人的孩子,但在见到她之后,一切都变了……她和你妈妈长得实在太象了,而我……我一直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沈南章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转过脸去对着窗外。
沈均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随着他一起沉默下来,直到他的声音再次低低地响起。
“廖凤兰和我签了协议,却一再想毁约,一开始,我很恼怒,甚至想过要给她点教训,不过最后我什么都没做……其实,不管是你妈妈,还是廖凤兰,都是可怜人,是我对不起她们。如今,我们年纪都大了,过去的恩怨不想再纠缠,既然你已经成人,又了解了自己的身世,我让你见见生母,满足她的愿望又何妨呢!”
“均诚,一个人年轻气盛的时候,常常会干出些不自知的傻事来,只有到老了,平静了,才会慢慢感悟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对我跟你妈妈来说,最重要的无非是亲情。”
沈均诚沉默不语。
“我老了,六十几岁的人,经不起折腾了,只想有个安定祥和的晚年,能够看着你在身边,能够放心地把事业移交给你。还有,就是你妈妈能够好好地、健康地活下去。只要能满足这些,我就别无所求了。”
“……妈妈的身体,究竟怎么样了?”沈均诚艰涩地开口问道。
过了很久,才听到沈南章缓慢地声音传递过来,“她最近去做了全身体检,老刘说情况不太好。”
沈均诚心头一紧,倏地抬头盯住父亲。
“需要做进一步检查,但极有可能是……食道癌……已经到中晚期了。”
头顶蓦地一声雷响,炸飞了沈均诚的七魂六魄,“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如果证实,需要立刻动手术,手术顺利并没有其它意外的话,或许还能再活个三年五载,否则……”沈南章望着儿子的眼里终于有了明显的哀戚之色,“均诚,如果你想尽孝,现在还来得及。”
沈均诚彻底惊呆了。
车子一路飞奔向沈家。
沈均诚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推开吴秋月的房门,错愕地看到,母亲一头原本乌黑的头发仿佛一夜间白头,面容憔悴,身形瘦弱。
吴秋月在床上震颤地挣扎起身,看见来的是沈均诚,顿时又惊又喜,不争气的眼泪却在眼眶里疯狂打着转。
沈均诚一步步走到她床前,在痛悔与无奈中,脚下一软,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母亲面前。
超市里新上市的李子新鲜诱人。
郭嘉站在水果货摊前犹豫良久,李子价格很贵,而且韩晓宇也吃不惯酸的东西,如果买了,就只能自己独享了,但她是喜欢与人分享任何东西的性子,想像着自己吃得酣畅淋漓,而晓宇在一旁皱着眉看自己的怪模样,她又遗憾又想笑。
掐指算起来,晓宇在她那儿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有了这家伙在,她的日子也过得有声有色起来,而且晓宇也挺有良心,尽管郭嘉死活不要他交房租,但每次房东来讨房费以及水电煤费用时,只要他在,肯定二话不说就把钱给交了,平时也是三天两头往家里带好吃的。
他们两人合起伙来过日子,在外人眼里看着,虽然有点僧不僧,道不道的别扭,彼此却都觉得惬意舒畅,热乎得堪比哥们儿。
思来想去,郭嘉最终还是放弃了李子,转而去挑拣旁边箩筐里同样惹人喜爱的芒果。
“郭嘉?”身旁有人不确定地叫了她一声。
郭嘉扭头一看,居然是李真,眼睛立刻睁得老大,嚷嚷道:“哟,怎么是你呀?你老人家可是百年难遇啊!”
李真笑着摸摸自己的下巴,“我很老了吗?你怎么会在这儿,搬家了?”
“哪有!我们那儿的超市都太小了,买不到新鲜货色,今天我下班早,就跑市区的大超市来逛逛——对了,听说你升经理了,恭喜啊!我一直看好你的!”
“谢谢!”李真有点不好意思,“你换了公司,都还不错吧?”
“挺好挺好。”
在老同事面前,郭嘉可不愿意大吐新公司的苦水,只拣得意的说,两人扯了会儿无关痛痒的闲话,但见李真神色不定,吞吞吐吐了一番之后,终于把话题扯到了晓颖身上。
“韩晓颖她……唔……她还好吗?”
“不好。”
李真闻言一惊,“她怎么了?”
郭嘉看着他色变的表情,心里不觉感慨,晓颖要能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该多好,李真为人踏实,对她又一心一意,更没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家庭矛盾来阻挠两人的感情。
郭嘉叹了口气,“她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怎么会这样?”李真喃喃自语,“她在新公司不是挺好的?”
郭嘉睨着他,“她给你打过电话?”
“不是,咳,是我……偶尔会给她打。”道出实情的李真仿佛有点难堪,但他又只能从郭嘉这里得到他想要的信息,“最近几天我打她手机一直打不通,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咳,刚好在这遇见你了,就想起来问问你。”
“你可真是痴情!”郭嘉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她本想把真相告诉他,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反正这俩人也不可能,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再说让李真细听晓颖和沈均诚的故事也未必是享受。
“我也不知道啊!”郭嘉叹了口气,“这回她走得也太绝了,连个招呼都没跟我打。”
“她走之前连你都没说?”李真有点不相信地张大了眼睛。
“是啊!”郭嘉懒懒地答道,“可能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又不想对别人讲,就去外地躲一阵散散心吧。”
她把一只鲜亮的橙子往半空中一抛,再伸手接住,乐观地预言,“我相信,她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她走了多久了?”李真把手插在裤兜里,蹙着眉,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
“你问这么仔细干什么?你想去找她?”郭嘉瞪起眼睛,好奇地盯着李真。
“我……随便问问。”李真有点尴尬,但显然不想放弃,目光坚持地凝视在郭嘉脸上,等着她回答。
郭嘉眨巴着眼睛仰天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倒是不长,也就一个星期左右而已。我猜,她应该是参加某个旅行团,出去游山玩水了。”
李真垂头不语,似在沉思。
“喂!”郭嘉用手肘碰碰他,现在轮到她反过来盘问李真了,“你们沈总回去了没有?”
“……嗯?”李真如梦方醒似的回过神来,“你说沈总?回来了,昨天刚回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