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中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子朝她走来,面目模糊,可她能听到他在对自己狞笑,“吴秋月已经死了,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事么?你终于可以得偿所愿啦!她是你咒死的,是不是?一定是你!哈哈哈……”
他的笑声象世上最丑陋的噪音,折磨着她的耳膜和神经,继而摧残了她整个的人!
“不,不,不,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她一边朝身后退着,欲躲开那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责难,一边捧着自己的脖子,拼命摇头否认,“我不想她死,不是我,不是我……”
她一个转身,想撒腿逃离这里,可是突然间发现身后是万丈悬崖,而她早已收不住脚步,头冲下即栽了下去!
“啊——-”她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她在黑暗中坐起来,大口地喘着气,一身的冷汗。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梦,她怔怔地把抬起双臂,继而把整张脸都深深埋进手掌里。
然后,低声啜泣。
第二天下午,李真果然又来找她了。
他还带来了几样崭新的工具,坐了没一会儿就跑进卫生间修理水池笼头。
原来昨天李真上洗手间时无意中发现水笼头漏水,他便留了个心眼,晚上去五金店买了几样必须的工具,打算今天过来给她整修好。
他花了半个小时把笼头拆卸下来,找出问题,擦洗干净后包上密封带又重新装回去,等晓颖从厨房里出来时,笼头已经焕然一新。
此后,这间房子里其他的设施故障也陆陆续续暴露出来,作为一名资深工程师,李真有着一双灵巧能干的手,似乎没有哪件东西在他手上是恢复不了的。从台盆笼头到热水器再到煤气灶,他整个成了义务上门的免费家装维修工。
看着李真热络地东修西检,晓颖又是感激又是不安,“真不好意思,一来就让你帮忙修东西。”
李真不过朝她温和地笑笑,“举手之劳。”
就因为这一桩又一桩的“举手之劳”,晓颖不得不一次次请李真吃饭,多数是在晓颖家里,偶尔也下馆子,不过每次结账,都被李真抢先。
超市工作时间短,晓颖头一个月都是上白班,三点钟以后就没事了。
她去上班,李真就背上自己的包四处闲逛,但只要她回家,李真基本已经在门口等她了。两人一起吃过晚饭,坐着聊会儿天,李真才告辞回旅馆休息。
一连数天,无不如此。
李真不说什么,晓颖也不好出言赶人,再说,她从心底渴望有个人可以在此时陪伴自己,驱散掉一些回家后的刻骨寂寞,哪怕只是暂时的几天而已。
他们之间的谈话也渐渐由客套转向越来越自由深入的相互了解。
晓颖由聊天中得知,李真的经历其实也不顺畅,父母在南方老家,家境普通,他上面还有个姐姐,已经结婚生子。
李真完全是靠着自身的努力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他的父母为人都很忠厚,对李真从来没有过多的要求,尽管如此,晓颖还是能从他的话语中深切感受到,李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孝子。他不仅敬重父母,还十分注重他们的感受,所以,尽管父母从来不曾催逼过他有关恋爱结婚的事,他自己还是很希望能尽早给父母一个交待。
每次聊天一扯到这种敏感话题上时,出于本能,晓颖都会尽快拿别的事来把它岔开。李真自然能感觉得到,但他不急不恼,只是静静地等待下一个时机。
渐渐地,晓颖开始明白他来G县的真正用意了。
一旦明白,她就又陷入矛盾重重的焦虑之中,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她觉得李真会带给自己压力,而是她害怕自己会架不住他的执着而答应他。
答应他,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她做好这个准备了么?
晓颖不无凄凉地发现,她的心如此空茫,她无法想像能和沈均诚回到从前,却也不能坦然将他驱逐出去,接受另一个男人的好意。
某个黄昏,他们早已吃过简单的晚餐,呆在宽敞的阳台里,有晚风拂过,夕阳在地面上洒下一片金黄。
李真倚在栏杆边,俯视这座小小的县城,大片低矮的房子中,偶有高楼矗起,显得有些突兀滑稽。
“这里其实挺不错的,我今天去郊外走了走,很多地方都还没被开发,保持着原汁原味的农村风貌。可惜由商业中心区向外扩散的改建工程越来越密集,也许过不了多久,整座城市就会变得跟其他城市一样,没有自己的特色了。”李真面带一点遗憾地侃侃而谈。
晓颖坐在门内喝一杯自己调制的冰柠檬茶,听他分析得煞有介事,不觉笑着反驳了他一句,“G县可不是旅游城市,难得有你这样认真观察它的过客。”
她不过是随口调侃他一句,说完了,却发现哪里有点不对劲,仿佛味道变了。
李真顺势转过头来,逆着光,晓颖看不太真切他脸上确切的表情。
在他的身后,那轮缓缓西坠的硕大红日犹如一个明艳辉煌的光环,衬托着李真,而他只是静静地凝视她,没有一句言语。
在那一刻,晓颖象被某种第六感击中了一般,她仿佛一下子抓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宁静与安全,一个可以默默陪伴自己的人,一个可以容得下自己的地方。
她在她自己的幻觉里默默与他对视,直到他无可避免地向自己走来。
他走到她面前,停住,蹲下,继而握住她的手。
她的神情依然朦胧,无法从刚才巨大的视觉冲击中恢复过来。
“晓颖,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他的嗓音忽然变得暗哑,“我来G县,完全是来碰运气的……我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
“可是我……”晓颖的心颤抖着,那包裹着心脏的层层防御发出令她绝望的瓦解声,“我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好,我……”
“不,你什么都不用解释,”李真飞快地打断她,“我只想知道,你……愿意吗?”
晓颖陷入疯狂的纠结,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撑着呢?她为了谁需要去撑?
赫然间,前几天晚上那个可怕的噩梦再次涌入她的脑海。
没有人的时候,她常常会涌起如梦中一样的念头——常常会想到吴秋月的“死亡”,这种念头让她感到自己很罪恶,可是又欲罢不能,它们在她意志薄弱的时候跳出来捉弄她,刺激她,她不得不花上数倍的精力将它们压制下去,自己却差点精神崩溃。再这样下去,她觉得她的灵魂快被恶魔蚀骨吸髓了。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她得给自己找到一个归宿,隔断心底最后一丝对沈均诚的留恋,让自己的心从此平息下来,也赶走那个盘踞在体内的如鬼似魅的恶魔。
真的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沈均诚。
她的视线渐渐凝聚到眼前的李真脸上,他还在等她的答复,面庞上除了期待,还有一丝刻意掩饰的紧张。
她想起他第一次象自己表白时是在路边,他也是这样一副满怀悸动的表情,她的心头蓦地涌上来一股感动,这份感动,不仅仅只是因为他对她的爱慕,还包括了这两年来他对她那些无时无刻不在的关心与帮助,尽管她拒绝他,可是她无法忘却他对自己的种种好处。
时至今日,她对他,依然还是只有感动。
然而,在经历了那场与沈均诚伤筋动骨的爱恋后,这份感动对她而言,意义非凡——它让她感受到了眼下她非常渴望的宁静与淡泊。
“如果还有第三次机会,希望你不会再拒绝我。”
现在,这个机会真的出现了,它摆在晓颖面前,等着她的裁决。
晓颖忽然猛力闭上眼睛,心头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脱落,掼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声音,既是决裂,也算重生。
就让她的生命从此汇入潺潺细流吧,她是真的需要。
在疼痛浮上心头之前,晓颖没有多加犹豫,她微颤着,几乎是带着一点决绝地向李真的怀里靠了过去!
他满怀欣喜地迎上去,轻拥住她,继而将她有力地揽紧。
偎依在李真怀里时,一个莫名的念头还是止不住蹿入晓颖的脑海,他们的怀抱有区别么?
李真的唇很合时宜地压了下来,晓颖没有给自己找到答案的机会,眼睛一闭,她接受了来自他的亲密,也在心底切断了所有与过去相连的纽带……
夜半,晓颖忽然从梦中惊醒,一室月光的清辉中,她陡然看清躺在身边的这个人,一种冷冷的、绝望的陌生感忽然攥紧了她的心,仿佛之前的一切勇气和决绝都不作数了。
不,不!我不能这样。她慌乱地提醒自己,默默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她回眸再次审度李真梦中的睡颜,他清晰的五官,安宁的眉眼,都是她所不反感的,尽管她也不爱。
可是爱又有什么用呢?
除了给她带来短暂的愉悦之外,剩下的却是无尽的伤痛。
她终于说服自己,压下想要反悔的心意,翻一个身,她背对他而卧。
许久,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情再度平静下来,尽管心里有一块地方,象被掏空了似的,有风吹过,发出呼噜噜的落寞而无聊的响声。
翌日,李真的假期已到尽头,他必须赶下午两点的火车回J市,晓颖刚好轮到休息,她陪他去土特产市场买了些东西,又一起吃了午饭,最后送李真上了火车。
关于两人的未来,李真没有急迫地先下定论,临行前,他只是抓住晓颖的手,微笑着用力握住,说了一句,“我还会再来。”
四个月后,李真正式向南翔提出辞呈,收到辞职信的沈均诚震惊之余,对李真的行为又觉得十分意外,他知道外面有不少猎头公司对各家企业的资深技术人员不无垂涎,用尽手段想把他们挖来挖去,但以他对李真的了解,他并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员工,况且,沈均诚给他的待遇一点都不比外面低。
他把李真叫到自己办公室,细细盘问,“你究竟怎么回事?先说要休假,两个星期不见你人,现在又说要辞职!能不能给我一个可以说服我的理由?如果是工作方面有不合理的地方或是对待遇有不满,你尽管跟我说,我们之间,应该没什么不可以掀开谈的吧?”
李真朝他笑笑,“都不是,沈总,无论是工作还是待遇,都没有问题,我也知道你一向看重我,但我不得不说声抱歉,因为——我要离开J市了。”
“离开J市?”沈均诚越发讶异,“打算去哪儿?”
李真踌躇了片刻,淡然笑着回答,“去H市。”
沈均诚的心头犹如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心神忽然有些恍惚,他猝然望向李真,后者的脸上并无异样,一如既往地从容平和。
“我在J市工作了八年,如果继续留下来,不出意外的话,或许会一直这样平静地过到老,但是我不想那样。我很想换个地方重新试试,生活太平淡了,有时会觉得无聊。”
沈均诚眯起眼睛来审视他,“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想的。”
“是么?”李真笑笑,“人都是会变的。”
沈均诚无言以对,他把李真的辞职信重重抛在桌上,“如果我不让你走呢?”他忽然有点愤懑,他是那样信任李真,而李真却突然之间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你一走,本该你负责的那些事该由谁来承担?你告诉我,谁能代替你?只要你说得出个名字来,我立刻放你走!”
“赵亮,赵亮可以。”李真很快回答,同时走到他跟前,“沈总,工程部其实有好几个潜力不错的工程师,只要你耐心挖掘,很多人可以帮你——我在工程部,并非最出色的。”
沈均诚迎视着他镇静无波的眼眸,半晌说不出话来。
晚上,郭嘉拎着熟食上门来找李真,晓宇早就先她一步到了。
进门一看见被收拾得空空荡荡的房子,郭嘉止不住大叫起来,“喂!李真,你不过啦?不是才刚辞职吗?按我的估计,南翔怎么也得挽留你一个月呢吧!”
李真道:“我的辞呈公司已经批了,我会在两天内把手上的业务都移交掉,然后尽快赶去H市——晓颖现在身体不方便,我想早点过去陪她。”
郭嘉啧啧地咂嘴,“我早就跟晓颖说过,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模范丈夫,还真让我说中了!不过我真的蛮佩服你的,能以那么快的速度把晓颖搞定,而且在你们俩结婚之前,你连孩子都有了,真是一箭双雕啊!”
李真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淡然一笑,“兵贵神速。”
“嗯嗯,是够神速的。”郭嘉继续道,“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会咬的狗不叫’……”
“你这叫什么话嘛!”本来沉默寡言的晓宇突然蹙眉横了她一眼,“说得真难听。”
“你急什么,我也就是一比喻。”
“你这比喻有欠妥当。”
“话糙理不糙……”
李真听着他们俩唇枪舌剑地斗嘴,笑着插口道:“如果你们能一起过去陪晓颖就好了,有你们在,肯定很热闹,她就不会总觉得闷了。”
郭嘉跟晓宇互望一眼,又赶紧各自调开视线。
“我去干什么?”晓宇闲闲地嘟哝,“我在H市人生地不熟的。”
李真把晚饭张罗出来,一边铺碟子摆筷,一边笑道:“我知道,你们都忙,也就那么一说——来,都坐下吃吧。”
“唉!人生哪能事事如意。”郭嘉叹了口气,“不过她能找到你,真的是挺福气的。”
“不,”李真纠正她道,“是我找到的她。”
三个人围在桌边吃饭,晓宇还带来一瓶红酒,每个人都倒了一杯,算是预先恭祝李真双喜临门——新郎、父亲一起当。
郭嘉问:“你们的婚礼时间定了吗?”
“就这个月底吧。晓颖说不想太费事铺张,我也是这个意思,就在H市简单办几桌尽个意思就行了。晓颖不方便乱跑,老家的酒席暂时不办,等孩子生下来再说,我家里人都没意见,到时候他们会去H市参加婚礼。”李真说着,看看晓宇道,“晓颖这边的亲戚也就你们家了,她还在犹豫要不要通知你父母,他们都挺忙的,而且这一通知,肯定又得让他们破费,所以……”
晓宇放下手中的鸡腿,拽起纸巾擦了擦手道:“他们,哼,不通知也罢,通知了也不见得会去……”
“不管怎么样,招呼还是得打一声的。”郭嘉从旁劝道,“到底是长辈嘛!去不去就跟晓颖无关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李真点头,“看晓颖怎么决定吧。”
晓宇端起杯子,对李真说:“李哥,以后你就是我姐夫了!来,姐夫,我先敬你!”
李真笑着举杯与他的在空中对碰,随后,杯中美酒被一饮而尽。
酒足饭饱之后,郭嘉抢着要洗碗,被李真拦下,“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洗呢?你跟晓宇坐一会儿,我很快就能收拾完。”
郭嘉见抢不过他,只得住手,环顾客厅,已经没有了晓宇的踪影,他在他们抢活的时候溜进阳台抽烟去了。
烟雾迷蒙中,郭嘉来到他身边,与他一样看向灰暗的天际。
此时,他们俩的脸上,刚才那一副嘻哈轻松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
“你说,晓颖跟着李真会幸福吗?”郭嘉低声问。
“应该会吧。”晓宇重重喷出一口烟,他的心思仿佛不在这上面。
郭嘉无声叹息,这似乎就是最终的结果了,可连她这个旁观者都有那么一丝不甘心,“可是,她跟沈……唉。”
晓宇直起腰来,侧睨了她一眼,对她那副忧心忡忡的表情既觉好笑又不乏感动。烟雾缓慢飘入郭嘉的鼻息,她完全是无意识地把脸撇过去一点,晓宇见状,悄然掐灭了手上的烟蒂。
“其实我一直挺佩服我姐的。”晓宇双掌攥紧了栏杆,“她从小到大都特别沉得住气,也没因为什么而懊悔过,即使是十来岁时和沈均诚分手,我也没听到她哭过或者抱怨过。她从来只会朝前看,因为回头不见得有值得留恋的东西。”
郭嘉听得入神,连晓宇悄悄投注过来的目光也浑然未觉。
晓宇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话说回来,即使过去让人留恋,但如果怎么样也留不住,那又有什么揪住不放的理由呢?”
郭嘉惶惑地向他望去,晓宇却在瞬间把视线挪开了。他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望着夜空,寂然笑道:“所以,我相信我姐的选择。”
郭嘉在静谧中沉默下来。
即将从李真告辞出来时,李真忽然笑望着郭嘉和晓宇道:“晓宇,你是不是还住在郭嘉那儿呢?”
郭嘉眼皮一跳,听见晓宇胡乱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