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均诚的眼里仿佛重又燃烧起过去他们一起跑G3项目时的激情,那火热纯正的雄心也确实曾经感染过李真,只是,如今的他,却对沈均诚建厂的真实原因深表怀疑,他迎视着沈均诚满含期待的目光,但笑不语。
一道道菜接二连三地上来,李真的耳边是沈均诚用充满激情的语调继续讲述他宏伟计划的声音。
“新公司的设备全部是从德国和瑞士新购来的,规模比南翔扩充了一倍不止。我打算先拓展沈氏在东南部市场的占有率,这里有不少能够跟我们的产品相配套的零部件加工商。当然,这仅仅是我在H市建厂目标的第一步。我还想在这里成立一个沈氏最先进的研发中心,我不想让我们的产品永远跟在日本和欧美一些公司的屁股后面,为什么我们只能做代工?为什么我们不能有像样的新品开发出来?”
李真啜了口饮料,在沈均诚燃烧着火焰般璀璨的眼神注视下,他咂了下嘴,不太乐观地说:“沈总,恕我直言,你的想法是不错,但是,要知道,你的第二步,我是指研发新品这一块,可能不是短期内就能见效的。你们沈氏这次投了不少钱进来,董事会难道真的能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沈均诚笑道:“我明白你的顾虑,不过,正是因为我见到的急功近利的例子太多了,所以才会花心思去考虑要怎么样才有可能让沈氏走得长远一点。我不希望目前看起来风光的沈氏在若干年后也会在众人的视野里销声匿迹,就像五年前的普贸和常欣那样,一味跟风,人云亦云的下场只能是消亡。所以,我希望通过这种未雨绸缪的方式,为沈氏将来可能遇到的冰冻期做准备。”
李真为他这一番肺腑之言深深动容,他没想到沈均诚竟然会有如此大的胸怀与抱负。
“怎么样,李真,过来帮我。”沈均诚幽深的眼眸再度看向他,“我一直知道,你是个能做事的人,我很需要你。研发中心总监的位置,我特意为你留着。除了年金,我还给你预留了一部分股份,虽然不是很多,但只要公司发展起来,分红也是相当可观的。”
果汁杯在李真的手中扭来转去,象一只绞尽脑汁挣扎的小兽,沈均诚的目光从李真的脸上移至他的手上,他耐心地等候,一丝自信的浅笑荡漾在他唇际,他相信自己开出的条件无人能抵抗。
李真手上的杯子终于停止了扭转,仿佛纷乱的思绪疯狂飞舞到一个结点上,无论是解开了还是挣断了,它终究算是有了个了断。
“沈总,谢谢你的美意。”李真搁下杯子,双手交叉相握在一起,“但是,我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也在目前的公司里做得很愉快,我……不想换环境。”
沈均诚怔住,他没想到等待自己的会是这个结果,他紧盯李真的面庞,“是条件方面还有不满意的地方?”
“不不!”李真摆手,“你提供的条件对象我这样资历的人来说已经非常优厚,甚至大大超过我的预期和应该配备的实力。只是,”他顿了一顿,表情诚恳地看定对方,“我这个人,怎么说呢,我想要的是一个安定平静的生活环境,能够跟家人在一起过过小日子足矣。钱的方面,挣多一点少一点关系都不大。”
沈均诚从他脸上读出了久远的记忆,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李真时,他就是这样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那样。
不知为何,一股失落的情绪渐渐在心头蔓延开来,沈均诚忽然想到,当年李真帮他,或许也不是因为所谓的事业心,他不过是在那个职位上,老板需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而已,如今,他已经不在自己麾下,自然也不用再对自己言听计从了。
说到底,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不,或许他们根本就是一种人,只是李真有的选择,而他没得选。
“但是,沈氏对你来说不能称之为新环境吧!”沈均诚不死心,还试图说服他,“我带来的几个人里,有两个是你以前就认识的,林凡和夏斌,你还记得吗?这个项目也会由我亲自主持,难道我会为难你么?”
李真笑着摇头。
沈均诚吸了口气,沉吟片刻又道:“这样吧,只要你能来,研发部的人选随你挑,这样还不行吗?”
“沈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真的很抱歉,我……还是没法接受。”
“为什么?”沈均诚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倩影,瞳孔急遽收缩了几下,再定睛望向李真时,他眸中的急切与焦虑也消退了不少,转而变得深邃复杂。
这个夜晚,他竭力避免提到晓颖,甚至连思想上都控制住不去想她,不去把她和李真连在一起,他告诫自己,他是来谈他的远大计划的,他要成功,就得不计前嫌地网罗能够帮助到他的所有人才。
然而,现在他才发现,不是自己不想谈就可以了,他和李真之间的主控权,根本不在他手上。
载满红酒的杯子重新回到手中,沈均诚缓缓匀了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不再那么急躁地逼问李真,而改成了闲适的口吻,“能说说你不想来的真实原因吗?”
“沈总,我很感激你对我的信任,但是我深知,世间万物只有保持平衡才能生存下去的道理。你给我开下那些条件,总不见得是无偿奉送给我的吧?在将来的某一天,你必然希望能从我这里得到相应的回报。如果我无法达到你的预期怎么办?甚至,如果有一天因为我的缘故而让你的投资打了水漂怎么办?这些都是我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沈均诚微微一哂,“你对自己就这么没信心?”
李真摇头,“信心不是靠嘴皮子吹出来的,我不想妄自菲薄,但也没有自傲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你砸过来的担子实在太重,我没有胆量去扛。”
“你……不再考虑一下?”沈均诚晃悠着手中的酒杯,瞥了他一眼。
李真遗憾地笑笑,“不好意思,我担负不起你的期望。”
沈均诚使劲吸了口气,哼笑着点了点头,“好吧,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勉强。不过,我不认为你拒绝了我,就是我们之间联系的终结,来!”他把杯子高高举起,“我相信在未来,我们还有许多可以一起探讨的地方——你的意见对我来说,仍然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
“但凡能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一定尽力。”李真也笑着把果汁杯举起来,跟沈均诚的酒杯在空中轻轻碰了一下。
晚餐结束得比沈均诚预计得要早许多,因为李真几次偷偷低头去察看腕表上的时间,沈均诚见状,故作轻松地调侃道:“怎么,家里有事,急着回去?”
李真闻言抬头亦是一笑,“就太太和儿子两个人在家,小孩子太皮,我怕她一个人管不住。”
“哦?”沈均诚笑了下,目含深意地望向他,“其实,你比我幸福得多,有家有业,生活稳定,不象我,整天还在忙忙碌碌,不知道为了什么奔波得如此狼狈。”
“这个么,也是看各人的,不是有句话叫‘求仁得仁’么?”李真目光平和地迎视着他,“沈总是要干大事的人,站得高,看得远,志向也肯定不在这些小儿女情长上,对吧?”
沈均诚似乎听出了点言外之意,干笑着哼了两声。
李真把杯中的果汁一饮而尽,随即捡起手边的湿巾抹了抹嘴,再一次察看了下时间,“沈总,我真的该回去了。”
沈均诚还跷着腿坐在窗边,举起手中的酒杯对他扬了扬,“改天再一起出来聚,不要开车,咱们可以尽情喝酒,好好聊。”
“一定。”
李真穿上外套,走到门边,忽然又站定,回首对沈均诚笑道:“什么时候等沈总有空了,来我家吃顿饭吧,我太太做饭很有一手。哦,你跟她——不是早就认识么?”
沈均诚含笑的表情终至变得僵硬,但他没有回答,再次扬了扬手上的杯子,一笑了之。
走出去数步之远的李真,在恍惚中回味着刚才与沈均诚的每一句对话,以及提到晓颖时他那张不再从容自如的脸,他的唇角边渐渐泛起一丝解气的笑意。
他至今还记得三年前,在他和晓颖的那场婚礼上,沈均诚步履匆匆地赶来,眸中却只有晓颖一人,那旁若无人的眼神,那明目张胆的靠近,明眼人即使再蠢也能猜得出曾经发生过什么,而他李真——当天最该被瞩目的新郎,却象一堆垃圾似的被人撂在一边!
那种饱受凌辱的滋味,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对沈均诚的恨意,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才深切地扎根于心底的。
今天的晚宴,沈均诚对当日之事只字不提,眉宇间也丝毫未见歉疚流露出来,仿佛当它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或许是真的忘了——象他那样的公子哥儿,又有几人能对一个普通女孩有过真心,不过图个一时新鲜罢了——可他李真,永远都不会忘记,因为那是他此生所遭受过的最大耻辱。
包厢内的沈均诚缓缓起身走到窗边,面向玻璃外站着,H市美若西子的夜色此时在他眼里也不再勾魂摄魄。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本着极大的热忱想要邀请李真加盟,却发现对方根本不想再和自己产生瓜葛,他甚至从李真临走时望过来的眼神里读出了仇恨的味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震惊。
他是怎样犯下这个错误的?是出于一直以来对李真的过度信任?还是他从来就没真正了解过李真这个人?
如果李真并非他想像的那么温和宽厚,晓颖现在过的日子,会离幸福很近么?
他靠在墙边,低首就可以见到窗外流火一般的行往车辆,在点点街灯的光晕里,他仿佛看到了晓颖那婀娜瘦削的身姿……
他探出手,仿佛想要凭空握住她,而迎接他掌心的,却只是冰凉的玻璃。
李真回到家,晓颖还没睡,坐在沙发里边看书边等他。
“小智睡了?”
“嗯。”晓颖盯着他,欲言又止。
李真端起茶几上晓颖的水杯,咕咚咕咚连喝了好几口,浓腻的果汁让他喉咙发干。
“怎么样?”晓颖试探的目光向他投射过来。
“不错。”李真淡淡一笑,“菜很丰盛,沈均诚一向大方。”
晓颖默默地拾起水杯,走到饮水机边续满。
“哦,对了,如你所愿,他邀请我去沈氏在H市的新公司。”李真对着她的背影道,“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晓颖直起腰,过了几秒才转过身来,“这个得你自己拿主意。”
“他开的条件很丰厚,要不要听听?”
晓颖终于咀嚼出李真语气里的异常来了,她把水杯放下,瞥了李真一眼,他的眼里有狼一般敏锐的气息,仿佛在使劲嗅着什么。
“你以前从来不跟我谈论这些。”她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呼吸平稳,“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有意见。”
对于他的态度,她还想说些什么,这些年,他们偶尔也会有论及到沈均诚的地方,虽然少之又少,但每次只要一提到他,李真的态度就会变得跟平常不一样,说不清楚是什么,反正就是不太自然,甚至还会半开玩笑地讥讽沈均诚几句,晓颖一直觉得以前是自己太敏感,又因为多少有些底虚,她从来不跟李真就此话题深入下去。今天她才发现原来不是自己多虑。
她张了几下嘴,却没能想出什么合适的语句来,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她沉默地转身就要往房间里走。
“你是希望我去,还是不去?”李真却不依不饶,紧追着她逼问了一句。
晓颖在门边隐忍地转身,迎视他近乎挑衅的目光,“如果你想去,我不会拦着你,不过我想你心里一定有主意了是不是?你……不会愿意去的。”
李真慢慢笑起来,“没错,你猜得很准,我的确不打算去——知我者,莫若妻。”
周二,范之浚把晓颖叫进办公室,眉头紧蹙的神情让晓颖意识到沈氏那边的进展一定不太顺利。
果然,范之浚开口道:“我让小江和沈氏对外接洽的肖小姐联络了好几次,但是对方怎么也不肯松口给我们一个见面的机会,只是让小江把咱们的宣传资料传真过去一份,这明显是在敷衍我们嘛。”
小江是柯兰对口沈氏项目组里的成员之一。
范之浚说完,又沉重地叹息一声,“看来沈氏手里捏着好几个有意向的供货商呢!”
他边说边瞥了晓颖一眼,用探讨的口吻道:“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不是和他们技术部的夏斌夏经理认识么,可不可以以私人的名义请他出来吃顿饭?我相信,只要我们能搭到他们其中的一条线,事情就会好办得多,我对咱们的产品很有信心!”
晓颖为难地咬紧牙关,可是看到对面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范之浚,回绝的话还真是很难说得出口。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句话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
晓颖进柯兰以来,范之浚一直很照顾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她争取福利,说话做事也从来都是商量着办,体现出对她的极大尊重,她偶尔为了儿子要早走一会儿,他也从来没有过二话。
现在,是她该付出和回报范之浚的时候了,况且,她从进柯兰开始就应该预料到,这个请求,范之浚早晚会对自己提出来。
现在的她只能庆幸范之浚要她联络的不是沈均诚本人。
“……好吧。”她放弃挣扎,硬着头皮承诺下来,“我试试跟他联系下,不过w我们真的很久没联络了,不知道……”
“没关系没关系,就算他拒绝也没事,我们还可以再想别的办法,不过眼下这条路的确是最快捷的,放着不走很可惜啊!”范之浚眼眸亮亮地鼓励她。
晓颖觉得他实在该去搞公关。
回到位子上,晓颖前思后想了十分钟,确定自己没有后路可走,只得把手机掏出来,三下五除二就搜索到夏斌的号码——她的手机上留存了不少南翔同事的手机号,也许是出于某种微妙的怀旧心理,一直没舍得删除,但是对方是否已经换号,这个就不在她掌控之中了。
她试着用座机拨了夏斌的号,居然是通的,响了三四声后,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点儿诧异,大约是没想到H市会有人知道他的旧号,“请问哪位?”
来不及调整自己纷繁芜杂的情绪,晓颖深吸一口气,赶紧答话,“是夏斌吗?我是韩晓颖,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对方足足愣了五秒钟才有所反应,“你是韩晓颖?李真的夫人?”
“对啊!”晓颖听着他一如往昔那般没心没肺的嗓音,不觉笑了起来。
互相认清之后,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
夏斌比她想像得要热情得多,问了好多关于李真的情况,并一再要求和李真见个面好好聊聊,当年他们可都是同甘共苦过的铁哥们儿。
“李工那一走还真绝,跟我们这拨从前的同事全都断了联系,我们倒还老惦记着他呢!”小夏感慨不已,听口气,他八成还不知道沈均诚已经找过李真了。
对他的邀请,晓颖只得先胡乱敷衍着,她摸不透李真对与旧同事见面究竟有几分热情。
在合适的时机,晓颖把柯兰公司的简况以及范之浚给夏斌引荐了一下,她没有按范之浚交待的那样以私人名义请对方出来吃饭,她希望能够让范之浚直接跟对方见上一面,以刚才谈话的热络度,她觉得有把握。
夏斌仿佛第一次听到柯兰公司似的,口气明显迟缓下来,“原来你们公司也有竞标意向呀!其实是这样的,招标的事不是我在负责,那边的负责人是肖雨欣,沈总的特别助理。由她直接向沈总汇报,我只管技术这一块而已。”
“那么,”晓颖的手指用力绕着电话线,“你能帮忙引荐一下吗——如果不麻烦的话。”
“哦,这个当然没问题!”夏斌再一次豪爽起来,“你把你们公司的资料尽快传给我,我抽空去给雨欣推荐一下,她人挺不错的。不过能不能入选,这个我就没办法啦!”
晓颖笑道:“那是自然!哦,对了,夏斌,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斟酌着,下面的要求比上一个显然难度更高,“你觉得有可能请肖小姐出来跟我们范总也见个面吃个饭什么的吗?我是觉得,当面聊的效果肯定比看纸面资料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