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明白晓颖是在变着法儿赶自己走,可他很笃定,坐在床沿,和她面对面,继续笑侃着道,“其实总经理是最好当的,具体事务都让别人干了,我每天只要批批文件签签字就可以了!是个人就能做的事儿!”
晓颖扑哧笑出声来,她又何尝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
时间无声地往前走,沉淀下来的是晓颖无法承受的过往,她不想与他一起沉默,仿佛随时都可能会被回忆拽回去。
“我从柯兰辞职不是因为范之浚。”她主动提起这个之前被打断的话茬,目光转向熟睡中的小智,“我跟李真两个人都出去做事的话,小孩子就没人照管了,总是托给别人对他的成长也不好,所以……”她低头笑了笑,有点无奈,“可能我真的只适合当个家庭主妇吧。”
沈均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以后怎么打算?总不能永远闷在家里吧?”
“没想那么多,还是等……小智长大一点再说了。”她的口气是完全不抱希望的。
沈均诚用力抿了抿唇,“我近几年会常驻H市,如果你以后有什么想法,不妨……”
“不,”晓颖最怕听他提这个,她转头瞟了眼沈均诚凝视自己的眼神,却不敢多加注视,“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不能总是麻烦你。”
那句关键的话已经涌到嘴边,还是被她用力咽了回去,她怎么能当着沈均诚如此专注真诚的眼神说出那样的请求,她又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去要求他呢!
“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沈均诚仿佛读出了她的潜台词,他不再看她,“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作为一个你的朋友那样存在,这样也不行么?”
晓颖有点难堪地低下头。
“怎么说,我们也是从学生时代起就认识的。”沈均诚勉力笑着,故作轻松道:“现在又恰好跑到同一座城市里,就算象普通朋友那样偶尔见个面打声招呼也不算过分吧?”
他的这番话说得无懈可击,可是晓颖明知不是这么回事,他在她身上用的心思可谓煞费苦心,然而此刻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开来,她一时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她没法告诉他的是,自己最大的顾忌是李真,他的猜忌心是如此之重,即使沈均诚刚才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真话,可只要他们之间还存有一丁点儿的联系,李真就不会安宁。
她还在胡思乱想之际,沈均诚却有意无意地扯起了少年时代两人遭遇的那些趣事,比如他性急吃豆角结果挨了她一掌之类的,点点滴滴,想不到他都还记得。
那是晓颖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段时光,即使短暂得如流星闪过天空,也足以令她在回忆起来时心生温暖,流露出最真实的微笑。
那也是她和沈均诚共有的一段美好回忆,无论是谁,提到哪一个细节,无需赘言,对方便已了然。
然而,在一串串轻微会心的笑声中,晓颖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记忆中残留的东西越多,对现实造成的威胁也越大。
刚刚被她摒弃的请求又象水面的浮球那样一荡一荡地游了回来。她心思飘忽,寻求着开口的机会。
而气氛是如此温馨和谐,沈均诚的脸上浮现着久违的带点纯真的笑容,那样的笑容想必是他周围的任何一个人都无缘见识的。
晓颖在这样的笑颜下心神恍惚,她没有勇气破坏眼下的温柔气氛,更没有勇气去抹煞他面颊上那一点或许连他都不自知的单纯微笑。
阳光不知不觉转为金色,小智从梦中醒来,一骨碌爬起身,瞅了瞅病房内,只有母亲的身影。
“叔叔呢?”小智懵懂地问。
“他有事先走了。”
其实沈均诚还是被晓颖变相“赶走”的,当她有点为难地提了一句,“李真可能会提前下班过来医院”之后,没过五分钟,沈均诚就起身告辞了。
他的表情似无不妥之处,但晓颖还是感到很别扭,她不喜欢这种夹缠在两个男人中间的感觉,那句始终难以启齿的话在沈均诚走后变得更加坚定起来。
“那他明天还会不会来?”小智满怀期待地盯着母亲。
晓颖不忍破坏他的希望,“不一定吧。”
她也不算撒谎,因为她几乎可以预感到沈均诚明天肯定还会再来。
“小智,”晓颖在儿子床边坐下,声音里透着一丝难堪,低声嘱咐道:“一会儿见到爸爸,不要说起叔叔来的事好不好?”
“为什么呀?”小智果然忽闪着大眼睛,好奇地问她。
“呃,”晓颖咬着唇措词,但她是决计不会教儿子撒谎的,“总之如果你提了呢,叔叔以后就肯定不会再来看你了。”
小智连着追问了几遍,晓颖只说结果不提原因,小智犯难地皱起小眉头着实考虑了一番,最后,想见叔叔的念头压倒了一切,他答应了母亲这“莫名”的请求。
小智在医院里一连住了五天,白天自然由晓颖照料,李真下班后会直接过来,一直呆到深夜,他一来,晓颖就可以腾出手来做些别的事情。
过了晚上十一点,李真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通常会先离开。他疼惜晓颖,曾经执意留下来陪护过儿子一晚,结果第二天精神不济,脸色很差,此后晓颖便坚持不再让他陪了。
小智住院期间,除了第二天沈均诚有事没过来之外,其余四天,他几乎天天都能见到这位和颜悦色的大朋友叔叔。
有时候沈均诚去得晚了点儿,小智还会惦记他,这令晓颖颇为感慨,对小孩子投入真是值得,因为回报立竿见影。
更令晓颖惊讶的是,小智竟然还会和沈均诚发嗲——他对李真都没有这么亲昵过!
每当李真和小智单独在一起时,晓颖难免会神不守舍,担心小智不小心说出沈均诚的事,幸好小智记得她的叮嘱,从来不主动提起,李真也没有丝毫疑心。
她有时也想过与其这么提心吊胆地提防着,不如索性对李真坦然说明,但一念及他阴晴不定的脸色,觉得还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反正他们两个不会碰面。
出院前一天晚上,李真问晓颖,“明天要不要我过来接你们回去?”
“随便你,看你能不能安排得开吧。”
李真把第二天的计划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上午事情是不算多,但有个比较重要的会议,不知道会拖到几时?”
晓颖无所谓道:“那就算了,我和小智打车回去也行,反正东西不多。”
李真笑着扫了眼柜子上和床尾的大件小件,“还不多呢,小智住个院,你都快给他把病房装点成儿童房了。”
晓颖开口不得,只能干笑笑。
“那我就不过来了。”李真最后决定道,“不知道会议几点结束,免得你们等我——只能辛苦你了。”他把手搭在晓颖肩上。
晓颖背对着他,望着睡着了的儿子,无声咧了咧嘴。
翌日上午,晓颖还在喂小智吃早点,沈均诚就进来了,他事前从医生那里得知了小智今天可以出院的消息。
“我手上的事都安排好了,一会儿送你们回家。”
晓颖也不推辞,“那行,中午一起出去吃顿饭吧,我……有话想跟你说。”
沈均诚有点意外地瞅了她一眼,晓颖脸色平静,看不出异常,他便笑着道:“好啊!难得你请客。”
接下来的时间,由沈均诚负责在病房陪小智,晓颖则去办出院手续。
走出病房,她的心情一点也不轻松——因为接下来的那顿午餐,以及吃饭时她要说的话。
可她又必须这么做,她不想一天天无限期地拖下去。
然而,她难受的不仅仅是自己提出的无理请求,而是她几乎可以肯定,只要她坚持,沈均诚十有八九会答应的。
她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不断挑战着他的底线,把他逼得离自己越来越远,却又不得不这样做。
所有手续办妥,差不多也快到中午了。沈均诚抱着小智,晓颖则两手都拎满了小智的日常用品和玩具,出门时刚好碰到邻房一对与小智差不多时间住进来的母女,女孩比小智大了几岁,经常跑到小智病房来串门的,晓颖顺便和她们道了别。
小女孩好奇地盯着这三个人的背影,与她母亲低语,“妈妈,那个叔叔真的不是小弟弟的爸爸吗?”
“不是。”
“看着真象。”
“别胡说,小心人听到……”
在电梯口等了许久,电梯慢腾腾地不见停,可等电梯的人却越来越多,晓颖见沈均诚一直抱着小智,有些过意不去,便道:“不如走楼梯吧,反正也就四层楼。”
沈均诚笑道:“也是,出门必乘电梯,真是现代人的定势思维!”
楼梯位于整栋楼的中央,视野开阔,行人也不少。
沈均诚抱着小智走在前面,走到一层转角楼梯的平台处,迎面遇见正步履匆匆往上走的李真。
沈均诚的脚下顷刻间滞缓,晓颖紧随其后,发现他的异样,目光随即向前一扫,脸色立刻发白。
“爸爸!”唯有小智发出欢乐的呼喊。
李真脸上的僵硬一闪而过,带着沉着的笑缓缓走近,“沈总,今天这么有兴致!”
沈均诚有些尴尬,掩饰地笑了笑,“我给晓颖打电话,得知小智住院了,所以顺道过来看看。”
“哦?你找她有事?”李真说着,不露声色从他手上把小智接了过去。
沈均诚很快恢复了自如,“是啊!想找她……问点儿柯兰的情况。”
“她早就辞职了。”李真说着,目光投向晓颖,她的面庞上又出现了他所熟悉的那种不安。
“我也才知道。”沈均诚干咳着答。
“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李真却不再理他,转首望着晓颖,有点冷冷地问。
晓颖现出诧异的表情,赶紧撂下手上的杂物去翻手袋,继而蹙眉,“我的手机不见了。”她急忙返身,“可能落在病房了,我找找去。”
“别找了!”李真唤住她,“丢了更好,我给你买新的。”
晓颖飞快扫了沈均诚一眼,他侧身站着,不时给来往的行人让路,仿佛并未留意她与李真的对话。
“我去去就来,你在大门口等我。”晓颖嘟哝似的嘱咐了李真一句,还是往楼上跑去。
病房里空无一人,保洁员大概还没来得及处理卫生,晓颖在两张床的周围仔细搜罗,最后在自己睡的那张床的夹缝里找到了那枚粉色的手机。
等她跑到医院门口时,只看见李真抱着小智等候在玻璃门外,沈均诚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走了?”晓颖硬着头皮问李真。
“嗯。”李真淡淡哼了一声,也不解释,径直走在前面,往停车场而去。
上了车,果如晓颖预料的那样,李真并不主动开口,对她的提问也能简则简。晓颖知道他心里介意沈均诚的事,暗暗叹了口气,“沈均诚他也是凑巧,顺便就送我们……”
才开了个头,就被李真截住,“回家再说。”
晓颖只得缄默。
小智坐不住,有点担忧地悄悄对母亲道,“叔叔说明天要带我去游乐园玩的,他明天会来找我们吗?”
晓颖有点紧张,抚抚他的头,“叔叔和你开玩笑呢!明天妈妈带你去好不好?”
“叔叔从来不骗我!”小智的小脸挺严肃,“他那天说会送我一个奥特曼,后来就真的送了!”
晓颖捂口不及,飞快觑了眼李真僵硬的后脑勺,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心知今天的这一关将极其难过,可这样的事确实容易让李真误会,他也有理由生自己的气。
好容易平静下来的日子看来又要不保,晓颖烦恼地在心里作着盘算,要怎样才能说服李真相信自己。
她把视线投向窗外,本来打算和沈均诚在饭桌上把这件事做个彻底了结,如今看起来又不可能了。
任何事,该做的时候拖着不做就会后患无穷。
到了家,晓颖忙着给小智煮东西吃,见李真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遂问:“我去煮面,你要不要也吃一点再回公司?”
李真鼻子里出气地哼了一声,“我不饿,你先把小智照料好再说。”他提上装手提电脑的公文包进了书房,随手就把门关上。
晓颖咬了咬唇没吭声,先给小智做了点儿吃的,好哄歹哄给他喂了下去,把他安置在客厅的拼图地毯上后,赶紧又回厨房下了两碗面,一碗给李真,一碗给自己。
她在书房门口驻足敲门,里面没有回应,晓颖便直接按下把手将门打开,一股呛人的烟味顿时扑面而来。
李真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正吞云吐雾,窗子一点没开,公文包随手甩在靠墙的单人床上。
“吃饭吧。”晓颖声音轻柔地道,“吃了饭还得回公司吧?”
“不饿。”李真嗓音沙哑。
“不饿也得吃一点,否则容易胃疼。”
“不想吃!”
晓颖退出去,呆呆坐在沙发上,他不出来吃,她也没有胃口了。
小智抬头看看母亲,又瞥了眼敞开的书房门,烟味顺着这个庞大的缺口张牙舞爪扑入客厅。
“妈妈。”他有点紧张地呼唤母亲。
晓颖苍白着脸朝他宽慰似的笑笑,却没有说话。
小智便低下头去,重新玩起了手上的奥特曼,今天的气氛又不一般,他已经察觉出来了。
过了片刻,晓颖重振精神,端着那碗面条再次踏进书房,她不想继续冷战,有什么话还是摊开来讲最好。
李真不再抽烟,青灰色的脸却绷得很紧,听到晓颖走近,也不答理,只一味枯坐着。
“再不吃全涨干了。”晓颖好言好语说着,把碗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她在他身旁的椅子里坐下,又下意识瞥了眼门边,房门是微合着的,她不希望小智听见两人争吵。
“沈均诚确实来医院看过孩子几次,”她清了清嗓子,直奔主题地解释,“我没告诉你是担心你想多了……今天中午,我本来想请他吃顿饭,顺便把话讲清楚,我和他……我们毕竟不能走得太近……我是希望,这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她的眼前陡然晃过沈均诚在办公室里痛楚地盯着自己的双眸,心里象被刀子划拉过去一般,赫然痛了一下,她赶紧掐断那要命的记忆,勒令自己回到现实。
李真慢慢转过身来,一双冷目朝她扫了过来,“你以为我和小智一样大?你随便说几句话我就能乖乖相信?”
晓颖心一沉,明白自己那些解释又是投向湖面的石子,不起任何作用,有时候,要改变一个人的想法,的确比登天还难。
“我没有骗你,我会和他说清楚的,以后我们……”
李真“哗啦”一声将那碗面扫落到地板上,瓷碗碎裂的声音和那一陀还冒着热气的面挣断了两人之间越拉越紧的那根弦。
“韩晓颖,不要再找借口了!”他赫然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晓颖,“我们在一起有三年了,可是我却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你!”
他慢慢凑近她,眼里果真有迷惘和愤懑在堆积,“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这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到底是不是真的你自己?”
他的手捏住了晓颖的下巴,眸中有迷恋同时也有厌弃,口气却咄咄逼人,“你一次又一次跟他见面,一次又一次把我当傻子!你以为我还会再上你的当吗?你真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他最后迸出的那几个字让晓颖惊怒交加,同时也陷入深深的绝望,“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没有对不起你!”
“我知道你跟他没上床!”李真咬牙切齿,“可是我要告诉你,别以为没上过床就不算出轨!你们两人眉来眼去以为我看不见吗?我只是觉得奇怪,他一个整天沾花惹草的公子哥儿,为什么会对你一个已婚女人念念不忘?就因为你们从前认识?还是因为你们曾经好过?如果不是你主动勾搭,他还会记得起你来吗?嗯?”
他的手将她的下巴往一边重重一送,晓颖便趴在了椅子边的床沿上,她爬起来,眼里也失去了求和的欲望,冷冷一笑,“李真,我也终于知道,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你说你不了解我,我又何尝了解过你!从前那个温和礼貌的李真真的是你吗?千里迢迢跑去G县找我的李真又是不是真的你呢?”
李真脸色大变,“你——”他本能地扬起右手,高高举在空中,似要向晓颖掴去。
晓颖凄然一笑,“还有现在的你,会使用暴力,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你,我不知道究竟哪个你才是真的!”
那只手掌在空中颓然挫败下来。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有多完美,我也不求你有多完美。”晓颖的鼻子瞬间酸酸的,“我只希望,你我之间能多几分信任,我们好好把日子过下去……把小智养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