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砂利乱步
东京,皇居外苑广场,印象最深刻的,一是草地,二是大树,三是大片大片的碎石子路。
广场而又绿草如茵,自然令人驻足流连;外加古木苍翠,繁阴匝地,越发使人心旷神怡;而在其外沿,靠近护城河的一侧,却出现纵横交错、灰白相间的石子路,既出人意料,又对比鲜明,过目,总也忘不了。
初访皇居,是1981年,记得在二重桥外,我问日方的陪同:“为什么要铺这么多的石子?”
陪同回答:“防忍者夜袭。石子路么,人走在上面,嘎吱嘎吱响,尤其夜里,响声格外清脆。倘若有忍者偷袭,石子路一嘎吱,就把他暴露了!”
啊,似乎在哪儿读过,一时想不起来:日本多山,多暴雨,因此也多山洪冲刷的砂石,古代的贵族们喜欢把它铺在院墙外,作为一道安保防线。
转而问皇居的守卫,回答也是这个意思。他还伸手比划了一下:“忍者在石子路上跑不快,容易抓。”
这话一下子就把我逗乐了。心想,若说忍者跑不快,抓他的守卫不也跑不快?!
四年后再访东京,一天路过一处墓地(日本很多墓地就在城市当中),看见那里也铺着大片的碎石子,疑问瞬间袭上心头:难道死人也要防卫?
仍是问日方的陪同,他说:“不清楚,查了以后再告诉您。”
次日,陪同告知:“是防治杂草生长。”
等等又补充了一句:“日本雨水多,石子便于渗透,人走在上面,不至于溅起泥泞。”
嗯,这说法有理,日本人爱洁净,想必阴世也跟阳间同调。
数日后到京都,参观龙安寺石庭。石庭?石庭!果真名不虚传。但见满院铺的都是明晃晃的白石子,耙出一道道的曲线(波纹),状若雪浪滚滚的大海大洋,当中垒几块怪石,宛然屹立海天的岛屿。完全排除花草树木,也排除水,以无水之境写有水之意,顿时悟出:白石子,是日本一种重要的庭园语言。
本世纪初,读到李御宁的《日本人的缩小意识》,会心于他对白石子的解读。在“三万里程缩于尺寸”的小标题下,李御宁写道:“掠过自然生命的时间流向何方?在紧闭的石睑或是石缝中旋转,即便无树也成苍翠之山,即便无水也成急流瀑布,用扫帚扫一下白沙,留下的细细曲线宛如凝结住的大海波浪——自然无限的世界就这样被压缩、凝结,不让其成长也不让其毁灭,而是把它停留在空间,这就是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假山假水的石庭。”
又后来,在新宿御苑,我看到在西式草坪的一侧,差不多是与之等大的碎石子广场;在明治神宫、春日大社、水前寺,脚下踩的也是黑白不匀的碎石子;还有,在黑泽明执导的电影《罗生门》中,血案目击证人与杀人嫌犯跪坐的公堂,以及,江户时代某些电视剧的切腹场面,也都是铺的白灼灼的砂石。
2015年暮春,我与夫人随一个旅行团赴日,4月20日到了伊势神宫,发现沿路铺的都是碎石子。
到了一处正殿,未开放,隔着栅栏看,里面主道,铺的是纯净的白砂石。
这是防偷袭,还是防杂草、防泥泞?
或者,又是一种什么庭园语言?
问年轻的守卫,他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我下决心把它搞个水落石出,在一处休息室,我见到上了年纪的日本老人就问,五六位之后,终于得到清晰的回答。
那是一位当地的长者,他说:“您这问题,很多来这儿的外国人都问过。”接着给我详细解释,大意是:
路上铺的白石子,日文叫“玉砂利”。“砂利”,就是石子,“玉”,除了它高贵的质地,在日文里,它还和“灵”与“魂”同音通义。
神宫前铺玉砂利,为的是清洁、净化心灵。
伊势神宫为了长保清洁无秽,每二十年就要迁宫重建一次。每次重建,这些用来铺设的玉砂利,都是非常讲究的,产地必须是流经伊势市的宫川河的上游,颜色要洁白无瑕,颗粒要珠圆玉润。天神生命力的万古常新,离不开玉砂利的滋养。日本人的一举一动都讲究仪式,何况参拜本身,就是一种最庄重的仪式。人们在参拜之前,要在入口处洗手、漱口,洁净身心,然后才诚惶诚恐,一步一步,踩着玉砂利缓缓而行,这是又一种禊祓,精神上的,就像佛教徒脚踩莲花,自然会感到灵气上涌,浊气、邪气消弭。
——如梦初醒,茅塞顿开。啊,原来如此!
两天后到了东京,随团重游皇居广场。但见草地依然,大树依然,石子路依然,只是多了若干流浪汉,傍午了,游人如潮,来来往往,他们却一副旁若无人之态,躺在绿草之上、浓荫之下困大觉。
转转,就转到石子路前。我没讲话,自然就有同行者问了:“好好的一个广场,铺这么多石子干什么?走起路来一崴一崴的。”
导游说:“防刺客呀……”除了将忍者换成刺客,回答和我三十多年前听到的一模一样。
可见,他们是有范本的。
只是,这三十多年来无意中吸纳的各种知识,开始在脑海中打架。比方说,皇居前身是建于室町时代的江户城,那时外苑这一带,是面海的低洼地,江户时代扩建城池,削山填海,这一带被辟为高官住宅区,明治维新,天皇从京都迁移到江户,入住皇居,又过了二十年,这里才兴建成公园式的广场,那个时候,忍者已经从历史舞台上消失,当然,刺客还是有的,但是,然而,堂堂的皇居,内有高墙,外有护城河,难道还要靠这些砂石,充当第一道保卫线吗?
再说,皇居有多道大门,只见外苑广场有砂石路,没听说其他门外也有,难道日本的刺客都是死心眼,只晓得走二重桥这道门吗?
实在惶惑,于是,又跑去问皇居的守卫。
守卫说:“这叫玉砂利,把它铺在院墙外,用来防备刺客……”
他也称石子为玉砂利,明显长学问了。
我反倒陷入了糊涂。不晓得这皇居前的玉砂利,与墓地的玉砂利,以及石庭的玉砂利、神宫的玉砂利,究竟是一码事呢,还是两码事?
2015年5月1日
银座流浪汉
银座大街,霓虹闪烁。
这地方我来过多次,熟悉每家店面,此番没有采购任务,纯粹闲逛,压力没有了,逛街反而逛不出兴致,东张张觉得无聊,西望望觉得无趣,因此草草了事,早早回到约定的登车地点。站着傻等,消磨金贵而又换不来金子的时间。
俄然下起了小雨。
掉头看,身后是一座大厦的橱窗,橱窗北侧,是两座大厦的交界处,有一个凹进去的“山洞”,大约两米多宽,一米多深,可以避雨,我立即闪了进去。
雨中银座,行人都加快了本来就比别地快得多的脚步。
仍有人漫步从容,这是一位五十来岁的汉子,斜挎着一个大包裹,大得出奇,低着头,黑衣,黑裤,黑发蓬松,形容有点儿古怪,正诧疑他是何方神圣,此公径直冲我走来,手指“山洞”,示意我让开。
扭头,贴洞壁竖着一块大幅的纸板——豁然醒悟,他是流浪汉,这是他的领地。
我只好迅速撤出。
转身,跨进附近一家珠宝商店,铺面不大,饰物名牌,价钱忒贵,耐着性,楼下楼上白相了一气,出门,雨已经不下了。
欣欣然踅回原处。
偷眼看流浪汉,他把纸板铺在地上,当榻榻米,包裹解开,衣服、杂物散落一地,人盘膝而坐,左手一块三明治,右手一罐啤酒,正在享用他的晚餐。
居然慢条斯理,一本正经。
听说,日本的流浪者不用担心饿肚子,自有人给他们送——日本的食品保质期极短,有的只有几个小时,在“大限”到来前卖不出去怎么办?出路之一,就是请这些“流浪大哥”帮忙消化。
正遐想悠悠,对方忽然停止享用,仰面盯着我,目光激射出怒意。
我有什么得罪他的地方吗?
正好导游回来了,见状,她提醒我:“人家不喜欢你盯着看。”
我把手伸进口袋,导游以为掏钱,忙制止:“他不接受施舍。”
掏出来的是数码相机,导游一笑,说:“未征得同意,最好不照,他有自己的尊严。”
转身,走开,也没走多远,料他听不懂汉语。
“夜里就睡这儿吗?”我问。印象中,他们一般选择车站、公园。
“就睡这儿。”
“警察不来干涉?”奇怪,这可是银座,东京最繁华的地面,相当于北京的王府井,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纽约的第五大道。
“谁也不会干涉,这是他的自由。”
“自由?”听起来有点儿不对味,这话需要太多的诠释。
我想知道他们的身份背景。
导游说:“各色各样。有性格孤僻,不能融入社会的;有感情受挫、看破红尘的;有懒惰成癖、不爱干活的;也有本来是大老板,因为公司破产了的。”
“等等,”我说,“公司破产,他也得负家庭的责任,岂能一走了之?”
“正是因为负责任,他才离家出走。”导游回答,“过去,公司破产,老板常常以自杀谢罪,现在,政府不提倡自杀,他们有些就选择当流浪汉。在破产前,他们会先离婚,以保护妻子、儿女的权益。”
“我看过一个奇怪的标语,与自杀有关,内容是:自杀会给大家带来麻烦的哦!”
“这是日本政府的宣传。日本人的信条之一,就是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所以对那些潜在的自杀者,你不用讲什么生命可贵,家庭珍贵,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自杀将给别人带来麻烦。”
电光石火,脑中立刻又勾起一条新闻。今年1月,汤川遥菜遭伊斯兰国武装势力杀害,媒体采访他的父亲,按中国人的思维,首先应表示悲痛或愤怒,汤川遥菜的父亲却一开口就是道歉,因为他的儿子给政府和社会各界添了麻烦。
难怪日本人要把“对不起”、“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等等作为口头禅。
导游是位山东姑娘,来日本已有七八年,她接着先前的话题说:“对于那些破产的老板,选择流浪,就等于宣布从前的我已经死亡。”
“不是明明还活着吗?”我觉得有点儿偷换概念。
“活着也等于死了,他们流浪前,要销毁所有身份证件,甚至磨掉手上的指纹。”
“不再回归正常社会?”我吃惊于日本人的死心眼。
“想回,首先要还清债务,所以一般很难。另外那些,比如感情受挫折的,经过一段流浪,伤口平复了,死结解开了,可能还会重新恢复正常生活。”
“你看他属于哪种?”我指的是方才的那位。
“难说,”导游瞟了一眼,“你看他那副神色,虽然落魄,架子没倒,像个有文化的人,说不定有过体面的工作,后来,碰上了大坎,实在跨不过去了,就离家出走,当流浪汉,也是一种自我解脱。”
“政府不管吗?”我听说,因为经济持续不景气,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露宿街头的队伍。
“管的,政府对于这一类的人,设立了专项社会保障基金,但他们很多人都不去领,他们能养活自己。”
“靠乞讨?”我问。
“不,他们不是乞丐,只是没有了家,或者是有家不归。从前叫‘流浪者’、‘浮浪者’,现在用了一个英文词——homeless。政府对他们有很多照顾,只要稍微干点儿活,就能自食其力。”
——Homeless?听着有点怪怪的。怪在哪里?瞬间想起北大教授李零先生,拿这个词比附过“丧家之犬”的孔子。孔子和眼前的流浪汉岂能相提并论?啊,这不是李零论说的错,是我的联想越过了界。真理只要向前一步,哪怕是一小步,就会成为谬误,何况一个特定状态下的比喻。国人习惯拿中国的眼睛看待日本,这是永远看不到点子上的,我也是。
“老百姓对他们不反感吗?”我的思绪收回,转而想到了寄生虫,想到了日本人的洁癖。
“这也是一种活法。我在一些公共场所,超市啦,书店啦,常常碰到他们,大家都习以为常,没有人表现出歧视。”
不可思议!
分明煞风景,却公然容忍它的存在,而不是设法掩盖或根除,一种文明世纪的尴尬点缀。
也许生存压力太大,人人心底都蛰伏着流浪情结吧。
也许,日本列岛本身就像一艘漂泊中的船。
也许……
同伴陆续回来了。
巴士准点到达。
登车之前,我最后睃一眼流浪汉——但见他戴着眼镜,斜靠墙壁,茫然而又恬然地翻着一份捡来的报纸。
2015年2月15日
天上掉下一支毛笔
东京,闹市中的一块绿地。
不大,也不小;纵横偃蹇着十来株古木,形容奇崛,翠色扑人。
徜徉其中,前后,左右,并无一人,是正午,静。
忽然,啪地一响,从天上掉下一截树枝,可可落在面前。我吓了一跳,低头瞧,不是树枝,是毛笔,小号的,带着笔套。
仰首,透过扶苏的枝叶,是星星点点的蓝天,无鸟盘旋,无飞机经过,也无云彩驻留。
四望,最近的楼房,也站得远远的,起码在三十米开外。
咦,这笔是从哪儿掉下来的呢?
弯腰,伸手欲捡,且慢!耳旁似有无数声音提醒:老爷子!这是日本,不能随便捡别人丢失的东西!
这是铁则!将近三百年前,日本人就这么办了。路不拾遗,拾遗统统上交,违者严惩。严到什么程度?据说,幕府有两个小官吏,一时让糊涂油迷了心,把人家搁错了地的衣服,当作无主失物,悄悄匿为己有,结果事情曝光,弄得脑袋搬家,身首异处。
又记起,电视剧《龙马传》披露:土佐藩的下级武士山本琢磨夜游江户,街头与一个商人擦肩而过,他认为那商人瞪了自己一眼,有辱尊严,顿时恶向胆边生,不由分辩,拔刀砍将过去。商人吓得魂飞天外,拼命逃窜,慌乱之中,将手里捧着的锦盒,丢弃在地上。山本琢磨捡起一看,里面是一块金光激射的怀表,这在当时,是西洋才有的稀罕物,禁不住诱惑,就把它贪污了,私自拿到旧货店变卖。店家看出来路不正,向官府告发,你猜最后如何处置?山本被赐自我了断:切腹。
明治政府文明开化,化潜规则为法律,一部《丢失物品法》明确规定:捡到失物,必须上交,违者以盗窃论罪;上交者,待物归原主,可获相当于失物价值百分之十的奖励。
东瀛自古少“三只手”,“俗不盗窃,少争讼”,这是记录在咱们的《后汉书》上的。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当与法律有关。试举两例:一、镰仓幕府规定,偷盗两百文以下者,判以加倍偿还,三百文以上者,处以流放、监禁;二、战国时代,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又相继实施严厉的“一钱斩”,即是说,哪怕偷一文钱,也要砍头示众。人心趋利避害,习惯经久必成自然,借用唐人包佶《送日本国聘贺使晁巨卿归国》的诗,“野情偏得礼,木性本含真”,一种道不掇遗、民不妄取的风尚,就这样在边陲岛国水到渠成。
反观吾邦,则是另一番做派。司马光《资治通鉴》记录:
“上与群臣论止盗。或请重法以禁之。上哂之曰:‘民之所以为盗者,由赋繁役重,官吏贪求,饥寒切身,故不暇廉耻耳。朕当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则自不为盗,安用重法邪?’自是数年之后,海内升平,路不拾遗,外户不闭,商旅野宿焉。”
文中的“上”,指的是唐太宗。史谓贞观之治,就是建筑在儒家“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经济基础之上的。唐太宗强调反腐倡廉,强调“衣食有余”对“盗心”的遏制,是有其高明的视角的。但不能停于此,“止盗”还得靠见素抱朴、执之如山的法治。事实证明,贞观之后,历代俱未能再现“拾金不昧”的升平。借用孙中山的遗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因此,每次来东瀛,听陪同或导游交代:“在日本,您不用担心丢东西,只要您报失,肯定会回到您的身边。”心头不免五味杂陈,半是钦羡,半是惭愧。
韩国学者李御宁雕镂人性,他举例说:“假设有这样一个场面:宇宙人为了测试地球各国人的国民性,把一个地球人从没见过的物体扔到大道的正中,而他们则藏在盘旋于空中的圆盘中,观察地球人拾到这东西后的反应。”结果呢,无论是法国人、德国人,还是西班牙人、英国人,他们的反应都是重在实证,千方百计要弄清那玩意儿究竟是什么;唯有中国人例外,他们“首先小心环顾一下四周,在确证没有人看到的情况下,再如君子般不慌不忙地把它捡起,放入袖筒里,并不急于探明那是啥,重要的是先把它保存起来”。
歪打正着,说的是对未知事物的态度,拿来对照某些国人的“小节”,也是恰恰吻合。
东瀛当然不全是君子,在可见的将来,小偷和大盗都不会绝迹,此乃人的天性。笔者见过一份警方通报,说某些混迹江湖的惯偷,作案记录竟长达五六十年之久。再者,举最近的例子,2014年仁川亚运会,日本蛙泳国手富田尚弥没能上演在泳道率先触壁,却私下把手伸向了韩国记者的相机,闹出国际丑闻。
你还可以举出其他案例。
不管怎么说,这一百多年来,日本成功地利用制度把小偷小摸给治住了。
(联想到网上传言,近年,日本一位寿司店老板利用经济杠杆,把猖獗一时的索马里海盗,变成了为自己捕捞鲔鱼的良民——但愿是真的)无论彼邦在国际场合有多少“大偷大摸”,这事还是值得称道的。
诚信就是战斗力,它以规章制度凝聚,以精神气概输出。
哈,眼前这支毛笔,倘若在国内,我会如何处理呢?
首先,如李御宁所说,我要看看四周,不是确定有没有人看见,而是弄清有主还是无主,如果有主,肯定告诉人家:“笔丢了!”如果无主,且笔完好,尚能使用,我会收起。你说上交?问题来了,交给谁?曾经有过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的佳话,还编了儿歌来唱,无奈那唱歌的小孩和警察叔叔已老,那歌声已歇,那一分钱也已不再具有上交的价值。幸亏碰到我是作家,幸亏我还记得“江淹梦笔生花”的传说,我么,实话告诉你,我会怀着中签的喜悦,郑重其事地把它纳入囊中,带回家,置于案头,供若天赐“神来之笔”。
毕竟这是千载难逢的奇遇!
但这儿是日本,入乡随俗,三尺之上有法律,十步之内有监控,瓜田李下,多一举不如少一举,我挥挥手扬长而去,任它躺在原地,自生自灭。
也没走多远,又听到背后呼啦一响,回头看,是乌鸦,啊!乌鸦把毛笔叼走了!
2015年2月7日
夜餐店的漫画眼
晚间十点,街头拐角处的日本餐馆,七八张桌,呈反凹字形摆开,这在东京都,不算小了,在咱北京人眼里,当然也算不得大。让我出乎意料而又倍感温馨的是,每张桌的外沿,都码着两列排成直角的图书,既供食客翻阅,免却等待的无聊,又可隔开邻桌,形成相对独立的空间。
我与夫人,择了角落一处空位坐下。冷眼旁观,店里约有十四五位客人,清一色的大老爷们,待餐的,几乎人手一册图书,聚精会神,读得津津有味;正在用餐的呢,也是一手拿筷,一手拿书,边吃边瞧,物质与精神享受两不误。
不由得一凛:日本真是个重阅读的国家!
点罢菜,趁等待的空闲,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嗨,是漫画,翻了两页,插回,重新取出一本,还是漫画,我把架上的书逐本检查了一遍,嘿嘿,全部是漫画。
见过漫画咖啡馆,这漫画餐馆,还是头一回遭遇。
入乡随俗,我挑了一本手冢治虫的《火之鸟》,随便翻。手冢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崛起的画师,有“漫画之神”之誉,80年代初央视引进他的《铁臂阿童木》,让吾邦的观众结结实实地领教了一番东洋动漫旋风。
手冢治虫同期应邀访华,他坦承,创作《铁臂阿童木》的灵感,来自中国万氏兄弟的《铁扇公主》。
《铁扇公主》是1941年的产品,起步远远早于日本。这么说来,日本的漫画,同它的文艺、科技一样,多是从国外拿来,或是受其影响,然后再改进、创新的。千百年来,日本走的都是这样一条从学到创的路,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汤川秀树称之为创造性的模仿,他说:“有时创造力偏偏就起源于这种重复过程之中。”
中国学学者内藤湖南把学与创的过程比喻为做豆腐,日本文化好比成熟的豆浆,外来先进文化是促使其凝聚的盐卤。
我一边翻阅《火之鸟》,一边浮想联翩——
此番来日旅游,飞机上,与一个日本青年并肩而坐,整个航程,但见他不声不吭,一直埋头于漫画阅读,左也是一本,右也是一本。抵达大阪,担当旅行团司机的,是一位退而不休的老爷子,每到一处景点,团员下车游览,他老先生不是玩手机,就是看漫画。一路行来,我注意到,凡是卖书籍杂志的店铺,公开的招贴,总离不开漫画。那天,在新宿御苑,两株晚樱下的草地,一位母亲和她三四岁的儿子席地而坐,各自一本漫画,神情近乎陶醉。
联想展开,记得在一些资料上读过,日本前首相麻生太郎、鸠山由纪夫也是漫画发烧友,前者当年在海外留学,经常让妈妈给他寄漫画包裹,后者在首相任上,一次逛东京丸之内书店,买了二十五本书,其中有两本是漫画。
对了,还有桥本龙太郎,当年在首相任上,晚上与夫人各捧一册漫画刊物,消遣金子似的光阴。
拿首相说事,这已成了漫画的经典广告。
日本人为什么如此喜欢漫画?
名作家养老孟司从文字着手研究,他说,日文既有表意的汉字,即“画”,又有表音的假名,即“文”,日本人从小就习惯于“画”到“文”到,这种同时处理表意符号与表音符号的独特功能,使他们在阅读漫画时,能一目了然,一览无余,毫无障碍。
日本人既然有此特长,加上传统的匠人气质,在上世纪末把漫画发挥到极致。有资料显示,日本的漫画挟声光化电之威,已发展为国内的第三大产业。如今,日本动漫产业的出口额已经超越钢铁、汽车,彰显了强大的软实力——乃至在创造力、竞争力、影响力领域,继“读书力”之后,又涌现出一个新名词,叫“漫画力”。
是不是与文字构成有关,我没有研究,曾经,我指的是明治维新那一代,日本人的思维显示出过人的严谨、精细。他们的大脑,就像安着无数中药店使用的那种小抽屉,把天地万物万事,分门别类,装进一个又一个小方格。譬如,就“读书力”、“漫画力”这种构词法而言,说句让某些“大中华主义者”不快的话,现代汉语中凡是词尾为“化”“式”“炎”“性”“的”“界”“型”“点”“观”“线”“论”“率”“感”“法”之类的词——像革命化、方程式、原则性、思想界、世界观、唯物论、生产率、辩证法等——不是径直从现代日语中挪用而来,就是利用这种构词法重新创造。
搂草打兔子,顺便说一句,坊间有人主张抵制日货(其心可鉴),不知是否也包括文字,曾经是你中有我,于今早就是我中有你了,你你我我,我我你你,你我我你,我你你我,教人如何区分?又如何抵制?
言接前文,严谨、精细过头,则会落入死板。日本人号称“一根筋”,讲规则,认死理,这一点,凡是跟他们打过交道的,相信都能举出一二三四。
也有任性率意的灵活,凸现出日本人的二重性。以姓名为例,譬如这本《火之鸟》的作者手冢治虫,他这四个字,拆开来,我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一读就错(出过洋相),原因在于,日本的人名,不按常规发音,而是名字的主人想怎么读就怎么读。“手冢治虫”的陷阱在于,明明是四个字,但他规定只发前三个字的音,末尾一个“虫”字,属于“配相”,供看不供念(这其实是最简单的,繁杂的,连日本人都望名兴叹)。
菜端上来了。我是一碗乌冬面,上面洒了少许裙带菜、牛肉丝、葱花,夫人是一份米饭,三碟小菜,一碗酱汤。日本的饭菜有画面感,像宋元小品,清雅,淡远,耐看。至于中吃不中吃,那就要看各人的口味了。传闻位于四国的香川县主打乌冬面牌,一度宣称把县名改为乌冬,尽管属于一厢情愿,倒也着实借改名风波红火了一把。我搛起一根乌冬面——对我来说,面条就是面条,所谓乌冬面,不过是以小麦为原料,比阳春面粗胖点儿软和点儿罢了,其来源,嘿嘿,也是咱们中国——一边心不在焉地往舌尖送,一边仍冷眼旁观,这回取向与先前相反,不是在数有几个食客贪恋漫画,而是看,在铺天盖地的漫画热中,有没有几个能依然冷静,对它保持适当的距离。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讨厌漫画?是嫉妒人家的漫画力?啊不,我非“愤老”,对漫画其实顶喜欢,比较起吾国的连环画,日本的漫画在故事性之外,还兼具逗笑功能,是消闲解闷的佳品;对它带来的滚滚金元,尤为击节赞叹,十二分的佩服。无奈呢,我一路看来,想来,总觉得它是以整体的娱乐化、消遣化、空虚化、弱智化为代价,与真正的“读书力”不可同日而语。
凡物之长,必有所短。吾国智者从前说,看人看赌相;现在则说,看人看他如何玩手机——大意是指,看一个人每天耗费多少时间,以及讲什么,发什么,转什么,赞什么,就能掂出他是几斤几两。日本的智者怎么说,我不清楚,那么,是不是可以代他说:看人,就看他如何对待漫画。
哈,沉溺于漫画的日本,本身就是一幅世界的漫画。
2015年4月29日
足球场上的“第12人”
门司开往大阪的海轮,晚餐之后。
我坐在大堂的电视机前,看一部日本老片,关于维新志士伊藤博文、井上馨的留英故事。看到伊藤博文,不由得想起李鸿章。想起李鸿章,又不由得想到下关。下关旧称马关,就在门司港斜对面,一峡之隔,有渡船、隧道、长桥相连,登船前我仔细眺望了的。想到下关,不,马关,自然想到《马关条约》,李鸿章在此被钉上耻辱柱,伊藤博文在此跻身凌烟阁。1899年,康有为从美洲返国,途经日本关门海峡,曾吟诗一首:“碧海沉沉岛屿环,万家灯火夹青山;有人遥指旌旗处,千古伤心过马关。”1911年,流亡日本的梁启超穿峡而过,亦有诗记之:“明知此是伤心地,亦到维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楼下晚涛哀。”两诗俱指马关为伤心地,梁诗所云“十七年前”,说的是1894年的中日甲午战争,中方惨败,随后才有1895年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
甲午之役,胜败乃两国整体实力的较量,非一时一地一仗一人之高下。西方报纸却有人评论:“日本非与中国战,实与李鸿章一人战耳。”梁启超认为:“其言虽稍过,然亦近之。”由此可见清廷的溃不成军与李鸿章的悲催。
斯人已逝,殷鉴长存,思绪纷乱,欲理还休。
不知什么时候起,身后悄悄聚拢了十来个日本小学生,在门司码头候船室,我和他们交谈过,是在老师的带领下,去大阪、京都等地旅游的。我知道他们这个年纪,对老片子不感兴趣——譬如我,亦是不看也罢——于是主动让开,把遥控器交给一个高而瘦的男生。
“谢谢!谢谢!”男孩子大概喜出望外,跟着来一个标准的日式鞠躬。
我也得到轻松。出游,本来是为了散心,何必为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勾起吃了苍蝇似的回忆呢。想到洗澡可以改善心情,便回房拿了毛巾、内衣,打听了温泉浴室的所在,径直寻去。
途中经过大堂,看到那帮孩子围着电视机全神贯注,匆匆溜了一眼,是在看足球,日本迎战一个外国队(队名显示的是片假名,念了一下,不熟悉),日方先失一球,0:1。
一刻钟后从浴室出来,孩子们仍围在那儿叽叽喳喳,比分0:3,日本队又丢了两球。然而,如果不看比分,光看他们那份兴奋劲,你会以为是日本队赢了。日本队员一旦球权到手,他们就兴高采烈,恨不得亲自上场,待到日方队员盘球到禁区,凌空一脚,呀!尽管射高了,越过横梁,直飞场外,他们还是起劲鼓掌。都说日本人安静,在公共场所不大声喧哗,可我看他们那份喧哗劲,一点儿不亚于中国儿童。
站了一会,觉得“空气”不对,真的,日本队跟外国队过招,日本队处于劣势——我这个多余的第三者,戳在这儿干什么?
回到舱房,随便翻了一阵子书,总觉得灯光不够明亮,休息吧,时候还早,索性披了外衣,上到二层甲板,欣赏濑户内海夜景。
海天空阔,黑魆魆的,说是夜景,只有远方的隐隐灯火。凭直觉,那儿应该是周南市,并非去过,只是在地图上查过,因为《诗经·国风》中有“周南”篇,好记,而我的熟人中也恰巧有位叫周南,担任过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参与了香港回归全过程,如是激起联想而已。
重新回到大堂,球赛已经结束,孩子们散去了,电视机前坐的,是几位欧美老年游客,屏幕上闪烁的,是纯粹东洋风的歌舞伎。
在小卖部前,碰到那个高而瘦的男生,我问他:“刚才谁赢了?”
他一笑:“我们踢进了两球,我们很棒!”
答非所问。
再想问,他已经离开了。
嗯,踢进两球,就是说,在0:3落后的局面下扳回两球,确实很棒——棒归棒,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2:3,日本队终归输了。
但是,那孩子在回答时,满脸笑意,没有一丝失败的阴影,他强调的是“我们踢进了两球”,注意他的语气,他是把日本队当作“我们”,就是说,他也成了日本队的一员。
忽然想起白天读过的一篇文章,作者加藤嘉一,题目是《南非世界杯:败局中的反思》,收在《日本的逻辑》一书中。回房把它找出来。文中写的是八分之一决赛,日本对巴拉圭,打到加时,仍是平局,最后点球决战,日本输了。加藤写道:
输了点球决战,遗憾是一定的,点球被扑出的驹野友一绝对不会受到国人的抱怨和指责。因为他代表的是我们的国家,是替我们在踢球,这个失误理应由包括我在内的“第12人”,也就是全体日本国民共同承担。大家为一人,一人为大家。一个运动员有时状态不好是没办法的,有点紧张,当然不能怪他。我深知,国家大赛,世界大赛那样的大舞台,任何运动员都曾经犯过错误,有过失误。这次只是轮到驹野大哥而已。他做不到的事,我们也做不到。我们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骂他。
那位小学生把国家队当作“我们”,或者说把“我们”看作了国家队的“第12人”,尽管没有再多说一句,已足够供人联想。加藤嘉一则把失败后的思考上升为理性,即便一场足球赛,也把日本人的集体主义、国家主义,展露无遗。
记得加缪说过:“关于人类的道德和种种责任,足球给我的教育胜过任何书籍。”
国人爱说日本是一流的人民,二流的官僚,三流的政治家,后面两点姑且勿论,至少,你承认它的人民素质是一流的。其实,这是真正可敬而又可畏的。
我懊悔不该问那位小学生谁输谁赢,比赛中,最重要的并不是比分。
2015年2月16日
看日本人排队
看日本人排队,别是一般滋味。
日本人曾被称为“经济动物”,莫如说他们是“排队动物”:等车排队,过马路排队,超市购物排队,餐馆吃饭排队,进影院、剧场、舞厅排队,看科技展览、艺术展览、日用品展览排队,在邮局、在银行、在汽车加油站、在彩票发售点排队,逛动物园、逛植物园、逛游乐园排队……漫步扶桑,放眼望去,无处不见排队。
攘攘大千,排队乃创造谐和的一定之规。话说英国人排队,排出了文质彬彬的绅士派头;德国人排队,排出了严谨、刻板的日尔曼意志;俄国人排队,排出了与“北极熊”不相称的淡定;美国人排队,排得让少见多怪的台湾作家柏杨眼花缭乱,初起满怀赞叹,久而渐渐生厌,建议人家把“美利坚合众国”,改为“美利坚排队国”。呜呼,请允许我在此哈一次日:上述诸国,在排队的自觉、执著、痴迷上,比起东瀛,还差得远!
英国人的极端派头,是为了购买一张“温网”入场券,不惜坚持排队数小时,甚至提前彻夜等候——然而,比起日本人为了一份“金子半之助”的炸虾盖饭,就要排上三四个小时的队,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德国人的非常意志,体现在为了一睹世界闻名的露天摇滚音乐节,提前数天到场占位——然而,若告诉他们日本人仅仅为了购得苹果专卖店推出的“元旦福袋”,就提早五天立于门外鹄候,他们又将做何感想?
一个日本人,看不出有什么特殊,长相、衣着、举止,东亚人而已,与中国、朝鲜、韩国,没多大区别。然而,只要一排队,就立刻脱亚入欧,不,脱亚胜欧。
欧美人的排队意识,据说源于“二战”时的食品短缺,政府计量分配,民众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排队恭领。日本人呢,不排除这一段苦难的训练,但从根子上说,还应归于建立在村落共同体上的团体主义,以及“年功序列”的职场人事制度。
团体主义注重前后左右,“年功序列”讲究先来后到,其共同点,就是目中有人,清楚自己应予站立的位置。“年功序列”近来招致恶评,因为它按部就班,障碍年轻人脱颖而出,助长随大流的混日子思想;但它孕育的秩序观念,还是个好东西,不能倒洗澡水连同婴儿一起倒掉。
也有人认为,日本人的排队意识,源于信仰。日本是个多宗教多神灵的国家,光本土的神道教,即有神祇八百万,加上外来的佛教、基督教等,可以说神灵无处不在,真正是“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出门行事,排队如仪,正是敬畏之心的一种体现。
拔得够高的了。吾乃局外人,没理由说是道非。反正,在我看来,有底线总比没底线好,有敬畏总比没敬畏强,纵使未臻信仰,起码也是一种修行。
写排队最怕掺合国人,尤其写日本人排队,免不了要令仇日恨日的同胞火冒三丈,其反驳的逻辑是:“你说底线、敬畏,那他们侵略起别国怎么那般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无语——火气那么大,皆因国人不爱排队。
五十、六十、七十年代,吾邦也是兴排队的,只是不够彻底,“加塞”、“代排”是寻常事。举一个毕生忘不了的例:1970年3月,笔者离开北大之前,在大饭厅托运行李,队伍排得老长老长,在饭厅内拐了几个弯。这时,眼见一个外系的学生拖着行李箱进来,眼见他大大咧咧笑笑嘻嘻地径直走到最前面,眼见他堂而皇之顺顺利利地完成托运手续,然后又笑笑嘻嘻大大咧咧地扬长而去。这位仁兄恰巧与我分到同一省,又在同一农场、同一连队锻炼——他那份插队时的潇洒、干练,永远在我记忆中定格。
国人信奉的是插队文化,大至工作调动、官场升迁,小至儿童入托、入学,都要找关系、走后门、抄近路。此种无视规则、践踏秩序的投机取巧、躐等躁进,敢说是自古皆然,于今为烈。
又要搬出日本人了。
报载,2015年11月16日早晨,日本神户线火车因故停驶,车上有五千人,都是赶着上班、上学的,怎么办?最好的选择,就是徒步去下一站。不远,也不近,约二十分钟。一声通知,全体下车,并无人出面组织,自动排队,沿着铁轨鱼贯而行,途中,没有抱怨,没有拥挤、掉队,一切都是那么训练有素,秩序井然。
情不自禁在心头点一个赞!
最震撼的画面,还要上溯至“3.11东日本大地震”(2011年),那些失去家园、平静而又肃穆地排队领取食物的灾民,那些在地铁站外排成长龙、默默等待归宅的难民,让全世界为之一凛!
华裔日籍教授叶千荣就是被狠狠“凛”了一下,他著文记述:同一天,东京“每条大街的每条车道上都排满了车,两旁的人行道上全是摩肩接踵的人群。但是,他们都在一种异样的沉默中缓缓移动脚步。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像遗体告别仪式时的那种静默和步履。虽然没有哀乐,但是所有人脚步挪动的节奏都是一致、有序的。大部分的人戴着口罩,背着包,穿着大衣,互相没有交流,也没有人抢先或插队,上百万人在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这一刻他们肯定都明白至少要步行三四个小时才能回到在郊外的家。但他们依旧平静地走着,车道上虽然塞车,但没有一个人试图走到车道上,尽管这样可以走得更快。当时感觉仿佛这个民族在一个巨大悲剧到来的时刻,开始了一场全民族的出征。于是,我在车里发出了地震后第一条微博,说好像是一个巨大的无声电影的场面,仿佛是《出埃及记》里的一幕。”
“就好像遗体告别仪式时的那种静默和步履”,这个比方的确是不恰当的。难怪刘亚洲从中看到“压抑和窒息”,看出“万人一面”的“机器”。在一篇题为《精神》的文章中,刘亚洲忍不住诘问:“明朝末期中国人在扬州和嘉定不也都出现过类似情景吗?人一旦成了机器还叫人吗?恰恰是两个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民族都被人称为‘机器民族’(另一个民族指德国——笔者),难道其中有什么深奥之处吗?”
刘亚洲是军事专家,他的眼光越出叶千荣的博文,契入一个民族精神的负面。
感谢新媒体,写到此处,我从网上调出“3.11大地震”的实况视频,东京街道上固然是“摩肩接踵的人群”,但并无惊慌失措,“所有人脚步挪动的节奏都是一致、有序的”,这是一种惯性,“互相没有交流,也没有人抢先或插队”,沉默、隐忍、自律源自长期与灾难共存的训练有素,也表明他们对危险的预判:灾难虽然大了点,然而,没有关系,无论是物质的,还是心理的,咱们能扛住。
日本这个岛国,在动荡不安、漂泊无依的宿命中,亦已培植出赖以抗命的集团性坚韧。
最近一次,直观日本人的排队,是在京都一处风景点外的生活区。出于内急,我下了旅游大巴,低头往前直冲,将进男厕,愕然收步——在我侧后,已排出一条十来米长的队伍。
排队者(多半是日本人)似乎对我刚才的莽撞视而未见,并无谁恶声制止或善意提醒,如果我耍一耍个人主义(个人主义把他人都排斥掉了,自然用不着排队),假装没看见队列硬闯进去,相信也就捷足先登的了——异邦异质的“目中无人”,更令我倍增愧赧。
2016年2月3日
附记:
2016年4月16日,日本熊本地区发生7.3级的强烈地震。网上流传一则微信《日本,让人深思!》,开头是一幅大厦楼梯的图片,两侧坐满了沉默不语、等待归家的日本人,其解释词为:
“受灾的日本人坐在楼梯两侧,确保中间畅通。这是教育的结果,不是GDP能换来的。”
说小真小,说大也大
在生活中,越是微不足道的细节,越见出人性的幽辉。
中国文化的磊落洒脱之处在于不拘小节。
日本文化的精致缜密之处在于细节为王。
偶尔,无端地自作多情:中日两国的长短,互补多好!
傍晚抵达大阪,入眼的第一个细节,是机场的行李传送带。但见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箱子,宛如流水线上新装配的汽车,排列有序,鱼贯而出。凡物一整齐,就焕发出一种朝气,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这么感觉。而且,你仔细地看,箱子的提手,一律朝向前方,这当然是经过调摆,为的是方便主人一把拎走。
入住市区一家宾馆,双人房。拖鞋、毛巾、肥皂、口杯、牙刷、浴衣之类,自然也是一式两样。
翌日晨起,我粗心,忘了昨晚用的是哪一支牙刷。问夫人,她答:“你的是白色的,我的是深黄色的。”
体贴在细节中。你瞧,连两支牙刷,也为同栖共宿的客人,用颜色区别得清清楚楚。
时值盛夏,天气又湿又热。奇怪,司机总要等游客全部到齐,坐定,发车上路,才启动空调。因此,登车之后,在等待发动的那段时间,实在热得难熬。
日本人不是心细如发么,怎么就没想到在发车前打开空调,把车厢里的温度降下来呢?在一处旅游景点,当大伙参观完毕,陆续登车之际,我向导游郑重提出建议。
导游摆手,她说:“不可以的。预先打开空调,我们这车是凉快了,但是你看,停车场其他的车辆和游客,就得遭受我们车喷发出的热浪和废气。”
商场扶梯,乘客自动靠左边站,把右边空出来,让急于赶时间的人通行。
国内也有提倡,只是左右相反。
再看,扶手有两层,一高一低,高的供大人用,低的供儿童用——起先没注意,待看到前面有小女孩把手搭在上边,才恍然大悟。
商场格局不大,提醒你这是岛国,土地资源有限。
洗手间更是迷你,小归小,但精精致致,而且明光锃亮,纤尘不染——想起高桥敷在《丑陋的日本人》中曝光的脏、乱、差,尔来不足半个世纪,已彻底换了人间。
厕有厕神,其实是把自己当作了神。你看,马桶盖是智能的,这点早就领教,曾经掀起国人到东瀛抢购的风潮,想想真让人闹心,怪谁呢,只怪自家制造不争气。卫生纸居然有四卷,搁这么多干嘛?有两卷就够,顶多三卷,也许,这就叫温暖体贴。还有感慨:洗手池和马桶的水箱是连着的,就是说,洗手用过的水,接着又用于冲洗马桶。
这是谁的金点子?咱们为何想不到?想到了又为何做不到?
京都,下榻一家日式旅馆。手指甲长了,给前台打电话,借一把小剪刀。
数分钟后,服务员送来了一把指甲钳,试了试,能自动收集指甲屑,鬼心眼真细,特别是还带着一个放大镜,这又是专为我这样的老人考虑的了。
晚饭后无事,逛街。
走过一台自动贩卖机,没几步,又是一台,大街上到处都见这玩意,主要销售饮料,也有卖冰淇淋、香烟、杂货的。机器的侧面,一律标着它所在的地址——这是我在一个电视节目上看到的,万一发生紧急事件,需要报警,而你又不知道自己的确切方位,这时,只要走近一台自动贩卖机,就可以准确报出所处的位置。
自动贩卖机之外,则数便利店为多的了,走上一小段路,准能碰见一家。
随便进去瞧瞧。
日用百货,应有尽有。
我买了两盒牛奶、一盒蔬菜汁,这是同伴推荐的。
不想买笔,但为花色繁多、琳琅满目的阵势吸引,左挑右挑,最后选了一支。
无意于创口贴,但为它的创意惊讶,型号居然是分指关节的,还有一种是液体的。
付款时,又有发现,收银台的下方,配备着一个小小的洗手池。忍不住拧开龙头试了一下,体会顾客在挑了若干物品之后的生理、心理需要。
东京。地铁四通八达,这不奇怪。心折的是入口处竟然有一排排的储物柜——自然是为需要轻装的旅客着想的。更心折的是,车厢内鸦雀无声,无人交谈,更无人打手机。多半都在读书看报,坐着读,站着也读。挨着我坐的一位老人,读的是一种文库本,大小正适合于装进口袋的那种。
出站,过马路,绿灯已亮了一会,趁它还没改变,一路小跑过去。回头看,夫人正不慌不忙,慢慢悠悠地走着,那绿灯居然也通人意,一直陪着她亮。
末了,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答:你老土,绿灯不是为我,是为我身后的一位残疾人亮的,他事先按了路边的一个专门按钮,绿灯接到指示,时长就增加一倍。
午前,在新宿地铁站口等人,等一位日本友人的女儿,谈她的著作在中国翻译出版的事。
将到约定时间,突然接到对方的电话,说在路上捡到了一个手机,要交到警察署,得耽搁一个小时,请我原谅。
我说:“不能下午或明天再去交吗?”
她说:“不行,按规定,必须立即上交。”
除了诚信,一定还考虑了丢失者的焦急心情。
我为彼国的规则叫好。
一小时后,她急急忙忙赶来了。
见面,稍作寒暄,她含着浅浅的笑,轻声说:“卞先生,您的日文真好,办公室的同事都夸奖您。”
“怎么?他们都听到了?”
“我们的办公室是完全开放的,数十人集中在一起。”
嗳——?唉……
你听出她的话外音了吗?
这就是日式批评,也是日式礼貌——批评也讲含蓄。
她这是在暗示我,打电话声音太大,影响到了别人。
千叶。一户人家的篱笆旁,摆着两只垃圾袋,白色,袋口向上,系成一双长长的耳朵,下面还有表示眼睛和嘴巴的三个红点,看上去,活像两只可爱的小白兔。
从篱笆墙的上方,垂下一只巨大的充气乌鸦,正冲着“小白兔”的脑瓜,晃来晃去,威风凛凛。
“猜猜,那只乌鸦是干什么用的?”导游说。
众人七嘴八舌,但没有一个猜对。
导游揭开谜底:“是用来驱赶鸟雀的,怕它们觅食,把袋子啄破,垃圾散落,影响环境卫生。”
成田机场宾馆的小卖部,我买了一点儿零食,以及一把指甲钳,带放大镜的那种。
付款时,前面排着两位同胞。收银员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她每收取一笔钱,都要用日文唱一遍,找零时,又要唱一遍,再从大到小,把纸钞、硬币一一数给客人看,然后用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交还,跟着说上一句,感谢光顾,欢迎下次再来。
完全程序化,连嘴边眼角的笑纹,也分毫不差。
西方人爱说“顾客是上帝”。日本崇信神道,诸神有八百万之众,这一买一卖,让人觉得,也成了神与神的交换。
2016年3月16日
浮光,掠的却不止是影
——在日本,一望无际的不是奢华,而是整洁,而是敬畏,而是约束。
如果抽掉这档“司空见惯寻常事”,日本就不成其为日本。
此番访日,为我们开车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司机。瘦,精瘦,眼睛特大,令我想起川端康成;鸭舌帽,白手套,制服,标准的职场打扮;天气再热,也不脱——因为,他在工作。
除此而外,我没有太加注意。老人重出江湖,在日本很普遍。一是主观需要,一辈子服务于一个单位,老了,退出那个圈子,尽管有养老金,生活不愁,精神还是觉得没有着落,于是,就到社会上找事做,也是找回一份尊严。从前有“弃老”之俗,那是叫穷困逼的;现在老人不甘心被工作所弃,那是叫闲寂憋的。
二是,客观也有需要,日本已进入老龄化社会,劳动力严重匮乏;你看满大街的出租车司机,差不多都是启用的老人。
当然还有三,日本人平均寿命世界第一,眼前这位老先生,六十大几,视力良好,反应敏捷,技术娴熟,当司机,绝对胜任。
记得上世纪末赤濑川原平出版过一本《老人力》,为老人的智慧、潜能正名,“老人力”还入选那一年度的流行词。
我坐在前排,一路上,除了车子发动前听他和导游的一问一答,此外再无多话,专心致志,敬职敬业。
到了一处景点,下车之前,我问:
“这包可以放在车上吗?”我指的是自己的挎包,太重,不想拿。
“没问题,您放在车上好了。”他挺拔腰杆,仿佛在做保证。
跟着就是一个鞠躬。
这景点我来过两次,兴趣不大,稍微看了一下,便回到停车场。
他正在擦洗大巴右后侧的轮胎,一会儿蹲着,一会儿跪着,一会儿又仰卧在车底。我肃然起敬,旅途间歇,见过擦洗车身的司机,而如此卖劲清洁车胎的,还是头一回见。
我一直在旁默默观看。
同车的游客回来了。导游见状,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您懂日文,又在写日本,见了谁都想聊聊,我得提醒您,如果跟司机拉话,尽量不要涉及他的家庭。”
“为什么?”
“他太太不久前去世了。”
“那为什么还要他出车?”我本能地反应。
“他自己一定要出车,反正葬礼已经完毕,在家呆着也是呆着。”
“这未免不人道吧?”
“您这是中国人的想法,”导游说,“对于日本人,这事很平常,几年前(2011年)那场地震加海啸,我公司同事中有两位亲人遇难,秩序恢复后正常上班,如果你不了解内情,从外表看,绝对猜不出谁是当事人。不是没有悲伤,日本人善于克制,把悲伤都压在心底。”
哦……我对仰卧在车底擦洗轮胎的老司机更加肃然起敬。
岐阜县一隅,中山道马笼宿,一条依山而建的老街,幽远沉静,古色古香。
在一家卖杂货的老铺,我买了一筒抹茶冰激凌。出门下台阶,没站稳,一个趔趄,将手里的冰激凌倾撒了一地。
正懊恼间,掌店的老汉快步走过来,二话没说,接过我手里剩下的半筒冰激凌,转身,扔进柜台内的一个垃圾箱,然后,返身给我换了一筒新的冰激凌。
我满怀歉意(这责任肯定在我),讪讪走开。
老汉又过来了,弯腰,蹲下,拿一沓纸巾,使劲擦地。
这才注意到,脚下是碎石板地,凹凸不平,冰激凌溅在石缝里,擦起来很费劲。
老汉擦了一回,清理得差不多了,又换了一块湿抹布,再擦。
然后,我就走了,转进隔壁一家店。
当我从店里出来,看见老汉提了一个桶,到街对面的小溪汲山泉,走路颤颤巍巍的,大概有80岁了吧。
汲了一桶水回来,他开始冲路面——就是刚才被冰激凌弄脏了的地方,然后,蹲下来,又拿出一块干抹布,仔细擦。
而我,手里正拿着尴尬的空纸筒和小木勺,之所以觉得尴尬,是因为找不到地方扔,街道两旁没有垃圾箱(据说,受1995年“东京地铁大规模沙林毒气事件”刺激,日本撤掉公共场合的垃圾箱)。
我只好把它们带上旅行大巴,搁进导游事先发放的塑料袋。
川崎。一家普通超市。
晚上要去看望一位大学时期的校友,我打算买点儿礼品。
水果之外,我还看上了一种生鱼片,装在盘子里的,外面包着保鲜膜,价格,拿水果比,一点儿不贵。
不,与其说看中的是生鱼片,毋宁说看中的是盛鱼的盘子,直径约在45厘米,胎质极为细腻,色彩也相当鲜艳。我觉得,光这盘子,就应该不止这价钱。
拿到收银台。
“请问,这盘生鱼片所标的价格,没有错吗?”我说。
收银员回答:“是的,没有错。”跟着又递了一句:“您喜欢吗?”
“喜欢。不过,这个盘子十分精美,为什么卖得如此便宜呢?”
“哦!对不起,怪我没讲清楚,价格只是生鱼片的,不包括盘子。”
“那,我怎么将生鱼片拿走呢?”
收银员说:“您就这样原封不动地拿走好了,等您吃完后,抽空再把盘子送回来。”
“明白了。那么,是否要办个手续呀,比如写个借条,或交点儿押金?”
收银员笑了:“不用,不用,您只管拿去就是了。谢谢您关照啦!”
静冈东部的一个小村,西侧是山,东侧是有限的平原,家家门前栽着一圈花木,修剪整齐,像篱笆,又像围墙,院子清爽,但无人,一个也看不见。
一家门前摆着蔬菜、水果。
在日本用餐,感觉最缺的就是蔬菜、水果。蔬菜那是没办法,只有等回国了,水果,眼前就有。
四顾无人,问导游,她说,都干活去了,你没看见,那旁边标着价,还搁着一个装钱的篮子,你把钱丢进篮子,拿走水果就是。
同伴纷纷解囊。
我挑了一个大苹果,握在手里别有感觉,在接下来的旅程,一直带在身边,舍不得吃。
“您看那位老人。”
“哪一位?”我顺着小蔡手指的方向。
“那个骑自行车的。”
哦,老人白发、白衬衣、灰裤,已骑出三十米远。
“怎么啦?”我问。
“他就是村山富市。”小蔡说。
村山富市?脑筋急转,啊,没错,这儿是大分市,是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士的老家,他退休后就住在这里。
“怎么,老爷子有九十了吧,还在骑车?”
我想起一篇报道,是关于村山富市的退休生活的,没有秘书,没有保卫,没有专车,没有特殊经费,日常百事,一律自己动手,这篇报道触动了国人的神经,在网上炒得滚烫。
“还在骑,也就在家附近,买买菜什么的。”小蔡回答。
我无语。关于村山富市的退休生活,实在不值得惊奇。日本官员跟金钱保持距离,想当官,就不要想发财,在这方面稍一逾矩,触犯红线,就要倒大霉。这是人家的制度设计,很好,至少我们在村山先生身上看到了心向往之的清廉。
我到大分市只是路过,这会儿停车买一点地方特产。望着村山先生远去的方向,我想:倘若能住一晚,我也要去见见这位老爷子,不为别的,就为他在首相任上发表了著名的“村山谈话”,正式就日本过去的殖民侵略,向中国和东南亚国家道歉。我特别记得他说过的一个词,叫“杖莫如信”,这是咱们古代的熟语,现代人大多听不懂的了。
叹口气,把这意思向小蔡说了。
小蔡说:“叹什么气呀,您瞧您运气多好,停车几分钟,就让您看到了村山先生的背影,还是骑在车上的,简直像上帝为您特意导演,多珍贵的缘!”
2014年-2016年
西乡隆盛的头颅
《最后的武士》
这是一部长篇历史小说,著者为美国作家马克·莱维纳,主人公为日本明治政权的开国元勋暨叛军首领西乡隆盛,翻开前言《对生命的超越西乡隆盛的死》,作者劈头盖脑、吸睛夺神地提出:
1877年9月24日清晨,政府军对这些叛乱军的残党发起了最后的进攻。数小时内,西乡军被彻底击溃。西南战争——在之前300多年来日本最为血腥的冲突——就此结束。然而,政府军的胜利却听似为一场空谈。政府军找到了西乡的身体,但却不知其头颅的去向。没有西乡的首级,政府的胜利就不是完整的胜利。
为何西乡隆盛的头颅如此重要?
读到这里,任谁都要一凛:西乡隆盛的头颅为什么如此重要?!
作者分析:这要归结于武士阶级的一种庆典。在东瀛列岛,中世纪以降,战胜者照例要割下战败者的脑袋,向上司进献,一来表示验明正身,二来显示尽忠竭力,三来,展示本方对敌方压倒性的完胜。
然而,政府军是由平民构成的现代化队伍,跟西乡的封建士族武装恰成尖锐对立,他们是用不着以武士的传统欢庆大捷的,因为那样一来,反而显得是在为对手招魂。
不是政府军需要,那么是谁需要?
是舆论在层层压迫。
舆论,说到底就是民心。西乡曾为明治政权的台柱,在“维新三杰”(另二人为大久保利通、木户孝允)中排名居首,他魁梧的身躯及其散发的魄力、魅力,颠倒苍生,无与伦比。当其生前,已经被奉为神祇,人们盛传他飞升天界,从一颗大星上俯视尘寰。报纸、画刊跟着推波助澜,绘声绘色,神乎其神。当其死亡之期,更被说成是远走高飞,去了中国、印度,也有说成是俄罗斯,卧薪尝胆,厉兵秣马,行将卷土重来,东山再起。
即便作为一位死者,西乡也拥有令人谈虎色变的强大气场,没有对西乡首级的确证,其他的一切斩获都功亏一篑,流于空洞苍白。
同名电影
莱维纳的《最后的武士》被改编为同名电影,由美国的汤姆·克鲁斯和日本的渡边谦联袂主演。
汤姆·克鲁斯扮演的是纳森·欧格伦,一位美国退休上尉,1876年,他受聘前往日本,操练明治政府的新军。
渡边谦扮演的是森胜元,一位以西乡隆盛为原型的士族首领,他曾任明治天皇的老师,是推翻江户幕府、返政于王大业的中坚,可惜,随着革命进入资本主义的阶段,他和他的封建士族已沦为前进的障碍。
欧格伦接手训练新军不久,因鲁莽上司的瞎指挥,被迫仓促上阵,与胜元的武装短兵相接。
他重伤被擒。
故事就此展开——
欧格伦在搏斗中刺死了胜元的妹婿广太郎,作为战俘,他被带回武士聚居的村落,胜元不仅没有杀他,还让广太郎的妻子多香为他疗伤。
欧格伦面对胜元,满腹狐疑:“我可是杀死了她的丈夫?”
出乎意外,胜元平静地回答:“广太郎死得光荣。”
欧格伦在村中闲逛,又是出乎意外,村人明明对他心怀敌意,表面上却都恪守待客之道,彬彬有礼——这是怎样的一种隐忍、克制!他想起自己当初血腥屠杀印第安人,那是在国内,在南北战争中,不禁心生愧怍,陷入噩梦般的自责。
村里的男人一律习武,不分老幼;他们坚忍、勇敢、顽强、朴实、礼貌、仁义;实言实行,一往无前,蔑视任何危险和灾难;对首领和天皇绝对忠诚;宁死不屈,视死如归。
欧格伦向武士学习剑道,获知:
格斗中的最高境界,就是剑心合一,摒弃任何杂念。
武士之生,如樱花般绚烂。
武士之死,如秋叶般静美。
在一呼一吸中感受生命。
在一刀一剑中体悟大千。
死亡毫不可怕,重要的是保持尊严。
欧格伦跟胜元讨论尊严。胜元抽出自己的武士刀,告诉他:“这把刀,是四百年前天皇赐予我们家族的。我的许多先祖都是为天皇光荣战死。生命无关紧要,尊严至高无上。”
欧格伦摇头:“在我国的南北战争中,南军也声称为尊严而战,结果成千上万的人白白送掉了性命。”
胜元纠正:“那是死得其所!”
欧格伦反驳:“不!他们的土地被践踏,他们的家人流离失所,难道你认为他们的死亡是有价值的吗?”
胜元语调略高,微微动容:“你懂得什么是人的尊严?你到这儿来杀人是为了挣钱。你的家人在哪里?你的妻子、儿女在哪里?你给他们留下的是什么?”
欧格伦耸肩,摊手:“那么你能留下什么呢?尊严并不能阻止铁路、城市和机器的发展!南军没能阻止,印第安人没能阻止,你也同样不能阻止!”
……尽管争论没有结果,谁也不能说服谁,欧格伦还是坦率地承认,他从这帮武士身上,感受到了某种神圣的力量。
他惊奇地发现,“武士”的汉字写作“侍”,原义为“服务”,所谓“武士道”,并不是一味厮杀打斗。
……
历史发展有它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规律,新兴的帝国向前走一步,武士阶级注定要向后退一步,直至灭亡。
情知如此,胜元和他的团队还是坦然面对新兴帝国发起的总攻,视死亡为武士的必然归宿。
欧格伦选择了与胜元并肩作战。
影片结尾,劫后余生的欧格伦来到东京,遵照胜元的遗嘱,将家传的武士刀归还给天皇。
天皇接过武士刀,面色凝重,感慨万千:“武士已经成为过去,但武士的精神将会永存!”
天皇低眉,转问欧格伦:“请你告诉我,他是怎样死的?”
欧格伦直视天皇:“我要告诉您,他是怎样活着的!”
铜像
时间:1898年;地点:东京上野公园。西乡隆盛的铜像拔地而起,巍然耸立。
这是明治天皇的旨意。先是,1889年,天皇借大日本帝国宪法颁布之机,大赦天下,其中,包括赦免西乡隆盛在西南战争中的叛乱罪,恢复其名誉,追赠其正三位官阶。继而,四年后的1893年,天皇又决定为西乡隆盛立碑勒铭,铸造铜像,并带头捐献五百日元(相当于现在一千万日元)。天皇发起,士庶自是热烈响应,踊跃捐款者,达两万五千之众。
海军大臣桦山资纪兼任监工,他是西乡的萨摩藩嫡系,在其顺风顺水的仕途中,曾得西乡大力提携;在西乡发动的那场叛乱中,他坚决站在中央政府一边,与“恩公”对垒。设计伊始,就遭遇方案之争,一派政要,如首相伊藤博文,主张让西乡以陆军大将之姿,跨马佩剑,立于皇居正门。另一派反对,认为西乡虽经赦免,既往不咎,总归是“怨灵”,让他横刀立马扼守皇居大门,则朝廷的正气何在?威仪何存?桦山揆情度理,权衡利弊,拍板让西乡脱下戎装,穿上和服,跨下战马,牵上猎犬,攫取的是他生平最超凡脱俗的一面;基座上镌刻的是他生平钟爱的座右铭:“敬天爱人”;地点,则选择在上野“恩赐公园”,那里,西乡曾率领新政府军与维护旧幕府的彰义队血战,恰好设有安抚双方死难者的慰灵台。
——所谓“怨灵”,就是含恨而殁;不含恨,又何来怨?让西乡戎装守卫他失望乃至绝望了的皇居正门,不是荣,而是耻,武士到阴间也不会忘记尊严。
桦山是入世者,从未出世,但他设计的方案又貌似出世,堪谓用心良苦。
雕刻家为高村光云,截至创作,他没有搜集到西乡的一张照片。坊间流传有多幅西乡的肖像画,均是其身后所绘,画家并没有见过西乡本人。高村的定稿,参考了西乡的胞弟及其子孙的相貌,亦实亦虚。
1898年,铜像揭幕。在场的西乡遗孀系子突然脱口惊呼:“我的丈夫长得不像这样!”
系子说不像,是出于瞬间的直觉。
她不明白雕塑不是照片,照片不等于真人,真人不代表最佳定格,眼前的铜像是政治加艺术的神化,不是她耳鬓厮磨、司空见惯的凡夫。
就说那头颅吧,做得特别特别的大,肩背也是特别特别的宽,乍一看,活似引人发笑的大头娃娃。不,这不是科学,这是艺术,是人仰望时,因基座加身高产生的特殊视差需要,而不是平视时人体的正常比例。
西乡隆盛的弟弟、海军大将西乡从道从后边拉了系子一把,示意她噤声。
若干若干岁月后,这是近年了,据说发现了西乡生前的照片(其真实性,有待进一步考证),从公布的材料看,和雕塑相去甚远。但是,这毫无妨碍,当事人俱已物化,上野的铜像亦已深入人心,人们认定那就是西乡,或谓西乡的容貌就应该是那样:沉毅,浑穆,高迈,坚定。令人想起他在安政大狱(1858年)中所作的述怀诗:“朝蒙恩遇夕焚坑,人生浮沉似晦明。纵不回光葵向日,若无开运意推诚。洛阳知己皆为鬼,南屿俘囚独窃生。生死何疑天赋与,愿留魂魄护皇城。”喂——,如果你站在铜像背后,位置又足够高,告诉你一个未必是精心安排、但肯定是遂了天皇心意的细节(天皇一定会十分在意的啊):顺着西乡的视线望过去,你会发现,入眼的不是草坪、不是街道、不是城市上空的浮云,而是远处吞吐百川、涛生涛灭的东京湾,以及更远处长波拍天、鱼龙竞逐的太平洋!
东京有三大名人雕塑:皇居前的楠木正成(14世纪的武将)、靖国神社的大村益次郎(明治时代的“战神”)、上野公园的西乡隆盛。百年岁月弹指过,时光雕塑历史,也雕塑人的魂魄;蓦然回首,还是西乡隆盛的人气遥遥领先。
西乡隆盛在千里外西南战场失落的头颅,如今“物归原主”,正稳稳安放在上野公园铜像的肩上。西乡生前有言:“有两种机运,一种是我们偶然碰上的,另一种是我们创造的。”那么,西乡身后的机运,又是怎么碰上或创造的呢?一言以蔽之:汲汲于帝国主义征途的明治政府,毕竟离不开“以武为本”、“忠诚至上”、“重名轻死”的精神和骨气,大赦西乡,树碑铸像,实乃借尸还魂——还大和民族武士道之魂——的一项阳谋。
2015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