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住处打浦桥步行至位于薛华立路22号的中央巡捕房,大概需要20多分钟。
汪素从打浦路出来,过了徐家汇路往北就到了法租界金神甫路。
顺着栽满法国梧桐的金神甫路,经过广慈医院,到了薛华立路往东一转弯,就是汪素上班的中央巡捕房。
刚走到巡捕房门口,一辆轿车从身旁开过停在前面。高高瘦瘦的探长顾楫和二等探员洪明打开车门从车里出来,两人面容严肃径自上了楼梯间。
巡捕房里,那位顾探长比她进来的还要晚。
这位新来的探长和自己一样,也是在新的警务总监法布尔上任后进入的政治部,只是他一来就在政治部做了巡官探长。
在中央巡捕房做事这段时间,汪素知道华人巡捕的升迁都需要排资论辈。通常来说从三等巡捕做起,熬到一等探员这个职位差不多也要退休了。
站在顾探长旁边胖胖的洪探员,来捕房已经好几年了。去年带着包探连破几个大案,最近才刚刚破格提升到二等探员,却连一等都没混上。
只是这个瘦瘦高高、表情阴郁的顾探长好像是法国留学回来的。精通法语和英语,自然起点和一般没有什么文化的巡捕不一样。
进了暖烘烘的书记室,放下拎包摘了围巾,汪素拿起竹壳暖水瓶去水房打水,在走廊里遇到翻译室的吴文安。
“密斯汪,这么早?”
吴文安梳着标准的三七开,抹着生发油,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腿金丝眼镜。白皙的长脸上顶着一只尖鼻,略显鼠相,据说主贵。
“吴先生,早。”
汪素挤出淡笑,敷衍着打了招呼。
“密斯汪,朋友送了两张今晚国泰大戏院的戏票,正好礼拜六,有空赏光伐?”
吴文安往边上移了一步,不动声色挡住了汪素的去路问道。
“吴先生,真不巧,今天和老同学约了下班后一起荡马路,你去问问别人吧。”
说完汪素绕到一边,从吴文安身边走了过去。
“好的,好的,等密斯汪什么时候有空了再说。”
身后走廊里传来吴文安的声音。汪素没有回头,却感觉自己的后背要被他的眼睛灼穿了。
吴文安是浙江镇海人,23~4岁的年纪。法租界公董局培训学校读的法文专业,毕业后顺理成章在巡捕房查缉股当了翻译。
自从去年汪素进了中央巡捕房,这个吴文安就一直找她搭讪。之前还收敛着,大概打听到了汪家已经败落,最近一段时间却是越来越露骨了。
汪素拎着水瓶回到办公桌,刚准备打水擦桌子,桌上的电话响了,总务处通知她20分钟后去会议室做会议记录。
……
会议室角落里的桌子上汪素拿着钢笔做着文字记录。
她旁边是政治部翻译卢殿东,正噼里啪啦敲着打字机进行法文记录。会议结束后,中文和法文的会议记录是必须要呈递给法籍总监过目的。
会议室里坐了十来个人,政治部和刑事处的人都有,列席的人里最大的长官是政治部华人督查袁子钦。
此时顾楫正站在桌前,拿着暗房刚冲洗出来的照片比对着进行案情介绍。
“根据现场勘验,死亡人数六人,均为白俄男性,年龄从44岁到58岁。死亡时间为……”
顾楫将六名受害人的照片用竹夹子夹好挂在洋铁丝上说道。
“从现场起出的弹壳和弹头,经过鉴别科同仁分析,为伯格曼MP18型冲锋枪射出。根据弹头分析为7.63×25mm毛瑟手枪弹……”
顾楫从桌上又拿出一张脑浆迸裂的照片,夹在竹夹子上挂上,继续说道:
“六名死者无一例外在中枪丧失抵抗后,又被抵近射击补枪。可以看出,凶手除去凶残之外还非常老练沉稳,应该有专业军事人员背景。”
“从弹孔和遗留的弹壳分析,起码是两种型号的手枪所致。一种是柯尔特M1917转轮手枪,另一种是勃朗宁M1900。”
说完顾楫从桌上又拿出手枪子弹弹壳和跳弹弹头的照片,给会议室里的同仁做着展示。
“嗯,继续说下去。”
向来不苟言笑的袁子钦此时脸上表情很是不错,朝顾楫点着头让他继续。
“由此可以判断,案发时枪手起码有两人。目前鉴别科同仁正在用墨水做弹道痕迹测定。”
“据舞厅经理舍日琴科反映,当时因为舞池正在跳查尔斯顿舞,音乐声很大。加上案发包房在最里面,外面没人听到枪声。”
“洪探员负责调查现场人员调查,下面由他为各位同仁介绍。”
昨晚他和老洪值班,摊上这么大的案子,两人忙活了一宿。这样的重要会议不让老洪露个脸,实在是说不过去的。
所以,下面的案情介绍,顾楫让洪明站起来给大家讲解。
“我们问了门口侍应,凶手起码来了四个人,坐了一辆奥斯汀。一个在门外车里接应,三个枪手穿着大衣,进门时侍应没有发现他们携带枪支。”
“三个枪手也都是白俄,说着流利的俄语。进门后打听莫洛科夫在不在,侍者答复后,他们就下去找他了。”
“几分钟后侍者看到他们三个慌张的上来,冲出门外钻到车里迅速离开了现场。”
洪明操着他奇怪的山东话做着介绍,会议室里只有唰唰的笔记和打字机的敲击声。
“我来补充一点。”顾楫此时又站了起来说道。
“经过辨认,六名死者里并没有莫洛科夫。此人昨晚确实在舞厅,只是发案时和一个舞女在另外一个包厢里厮混,恰好躲过枪杀,事发后在我们到达舞厅前就跑了。”
“洪探员,请继续。”补充完这个细节顾楫又坐了下去。
“这个莫洛科夫,是万国商团俄国联队的一个头目,平时热衷于政治活动,经常联络原先铁甲队成员进行聚会。昨天六名死者均为当年跟随军阀张宗昌作战的铁甲队成员。”
“我们已经布置了包探在他的寓所周围布控,只要他一露面即对其实施抓捕……”
案情复杂,会议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其间顾楫又起身做了几次发言,结束后袁子钦将他留了下来。
“云飞,顾委员身体可好?”
会议室里此刻只有他们两人,袁子钦亲热地喊着顾楫的表字,笑吟吟地看着他。
“劳督查挂心!前日南京刚来了封家信,家父身体安康,最近忙着筹备第三届委员会…。”
上司面前,顾楫回答时站的笔挺。
“嗯,拉都路这个案子你看是单纯凶杀还是另有蹊跷?如果是凶杀就推给刑事处去办,我们不要插手了。
“这两年租界里共产党频繁活动,淞沪警备部一直提告要在租界拿人引渡……”
说到这里阮子钦揉了揉眉头。
国民党和共产党这两边都不是他袁子钦得罪的起的,自从“七·一五”事变后,租界形势越来越混乱。
作为租界华人督查,端的是法国人的饭碗,夹在当中委实让他头疼。
“属下认为不是简单的帮派火并。从动用的火力和行凶手段来看,目标明确的头部射击,目的就是灭口,而选择在人多眼杂的舞厅下手更不符合常理。”
“事发地舞厅是蒙索洛夫伯爵开设,白俄圈子里没有什么势力敢薅其虎须。包探今早传来消息,昨晚他得知此事后大为震怒,却也不知道是何人下的手。”
“嗯,云飞,这件案子督察长非常重视,限期一个月破案。那你就盯着这个案子,做好了我给你请功。”
“属下一定全力以赴!”
本就站姿笔挺的顾楫又直了直腰。
……
昨晚一夜没睡,回到办公室后顾楫叫来了手下的探员和巡捕。在重新做了一番布置后,他穿上大衣、戴上呢绒礼帽走出了巡捕房。
从中央捕房出来,往北穿过辣斐德路就是霞飞路。在冬日暖阳里顾楫不紧不慢地走到白俄商人在霞飞路上开设的远东最大西药店——信谊大药房。
推开弹簧门,门后发出清脆的一声罄响。柜台里夹着单片夹梁镜的白俄药剂师看到顾楫,顺口打发了伙计去库房拿东西。
“还是那个糖浆,给我两瓶。”
顾楫用英语和这个年老的白俄药剂师说道。
“先生,您要的糖浆从去年开始从欧洲就很难弄到了,之前的库存也……”
顾楫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从钱包里数了一百法币拍在柜台上。
“先拿两瓶。”
说完,顾楫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年老白俄药剂师。
半个小时后,麦琪路上的公寓里,顾楫脱下大衣和西装挂在衣架上,露出西装马甲外肩膀腋窝处吊着的枪套。
从西装内插袋里,顾楫摸出一个扁平的不锈钢小酒壶,接着在药房拿回来的牛皮纸袋里,取出两个深褐色的进口糖浆药瓶。
他将其中一瓶小心地塞进抽屉里放好,把剩下的那瓶拧开瓶盖,对着壶嘴灌进了酒壶。
坐在床边,顾楫对着酒壶喝了一口后便拧上瓶盖,只是拧了一半,便又打开贪婪地喝了一大口。
接着他躺倒在床上,手里捏着酒壶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没一会就微微阖上了眼睛,只有眼皮和睫毛在不停的跳动。
……
“云飞…云飞…”
朦胧的逆光中,他站在阴暗的门里,门外是刺眼的白光。
隐隐约约飘荡着的白色床单里,一个面容模糊的白衣女子在门外柔声喊着顾楫。
他惊骇地往后退着,然后转过身夺路而逃……
模糊的意识又出现在了轰隆隆的炮响里。
枪林弹雨中,血肉横飞,穿着北伐军服的黄埔学生军正在浴血奋战,攻打武昌。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努力国民革命,努力国民革命,齐奋斗,齐奋斗……”
随着北伐之歌的曲调,顾楫失去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