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慈医院里,顾楫刚做完手术取出子弹。麻醉的药力还没过去,正在昏睡中。
汪素坐在床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动作,好像对病人就应该这么做不可。
那时候爸爸还在,小时候自己不舒服了,躺在那栋洋房的小姐房间里,满床都是洋囡囡。
请来的私人医生走了以后,姆妈会抱着自己,爸爸隔一会就会进来像这样摸一下自己的额头。
那时候就算生病都是幸福的……
眼前睡着的这个男人额头冰凉,却不停地沁出汗珠,好像连刚从身体里钻出来的汗珠都是冰冷的。
那颗从他肩胛骨里取出的弹头她看到了,丑陋的、瘪瘪的一颗,躺在洋瓷托盘里,大夫说再偏几分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这个人,真的是命大呢。
她拧了一把毛巾,轻轻给顾楫的额头擦了擦汗。
却注意到探长有着一管希腊型的鼻子,鼻梁挺直、窄长且平直,安放在他长条形的脸上,到是有了些混血的感觉。
她对这个探长,老实说印象没有多好。虽说提拔自己当了翻译,但自己那天在医院里也算是救了他的命。
这几天晚上,老是做噩梦,还好亭子间地方小,眼睛睁开到处都是人。姆妈和小妹都来问怎么拿到的赏金,自己又能怎么和她们讲呢?
让她心里别扭的就是他给的那两百赏金。
上上下下都知道那笔赏金是巡捕房发给他的,而他转手拿了两百给自己这个举动,让她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没错,她接过了他给的这两百,因为确实需要。
这个月的房租还只付了一半,而兼职的差事已经不能继续做了。翻译的薪水下个月还不一定能拿的到,谁知道上面的洋会计会怎么算。
那天账房在办公室里把钱给他送来,他刚签好字收了,就直接给了老洪三百,让他分给弟兄。
“这是咱们政治部发给你的赏金。谢谢你了,汪小姐。”
只是当他笑吟吟把钱递给自己时的表情,让汪素觉得他的目光仿佛有形有质,直抵人心,看穿了自己的一切。
这让她心里非常不舒服。
甚至隐隐有了一种平白被施舍了的感觉。
可自己还是不争气的拿了,让她觉得从此以后自己会被这个男人看轻,这让内心骄傲的汪素感觉遭受了莫大的羞辱和委屈。
老洪去她家里请她来医院,也实属无奈。探长在上海没有家人和朋友,躺在医院里没人照顾。
之前他们弄出的事情太过重大,好像连手榴弹都扔了两颗,现在有很多烂摊子要有人去收拾。
尤其是作为当事人和行动组织者,老洪有许多收尾工作需要做。包括向袁督查和法国上司汇报情况,清理现场等等。
巡捕房里原本人手就不够,而且还都是一帮糙汉。受了伤的顾探长需要有人照顾,而医院的法国看护只会做一些医务护理,所以老洪才把她叫到医院临时照顾一下。
巡捕房在门口留了一个华捕在看守。现在一说起广慈医院,安南巡捕都不愿意来了。
其实汪素自己在这里也非常不舒服,一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情,她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情不自禁地眼前就会出现那个像瓠瓜一样被自己打断的脖子,还有满脸鲜血面目狰狞的顾探长,拉着自己在走廊里狂奔。
起风了,外面的风很大。
寒冷的气息从窗户缝隙挤进屋子,风的呼号虽然在窗外,却仿佛就在耳边,呜呜咽咽,仿佛来自黑暗的深处。
先是听到外面玻璃窗被风吹的开开合合,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又听到废纸“擦啦擦啦”刮到天空的响声、还有晾衣杆倒地的动静……
这是个渐渐混乱的世界,恐惧是一张大网,好像黑暗中有未知的事情发生。
汪素起身到了窗前,推了推玻璃,看到嵌着油灰的玻璃缝隙已经脱落了很多,冷风正顺着罅隙往病房里钻。
她转身想找一块纱布把缝隙堵上,却看到病床上的顾探长正双目湛湛有神地看着自己,浑然不似是刚刚还在昏睡的那个人。
“啊?你醒了多久了?”
“刚刚醒。”
“这……我才起身到窗户这边来看看,外面起风了。”
“嗯,听见了,好大的风。”
“是风声把你吵醒的嘛?”
“呃……好像是吧。”
顾楫没法和汪素说自己刚才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那个站在刺眼日光下一袭白衣的女子,站在门外柔声呼唤着他,而门内的他却惊恐地退缩。身后是耀眼的阳光和纯洁的女子,而自己只能转身迎着黑暗拼命奔跑……
“现在几点了?”顾楫问道
“等会,我先给你倒杯水,再去走廊上看。”
汪素从竹壳暖瓶里给顾楫倒着水说道。
她哪还有手表,这几年家里凡是能值点钱的东西,就算没有被她们送进当铺,也早都给何兆清偷出去变卖了。
顾楫想说他有手表,只是看了看床头,应该是自己手术时被护士摘下来放好了。
“还早呢,不到12点。你躺一会,我去叫护士。”
汪素从走廊里回来说。
“别叫,那个……”
顾楫有点吞吞吐吐。
“哦,是不是要方便?我去叫巡警来帮忙。”
看他不好意思的样子,汪素以为自己猜到了,脸色一红,准备出去帮他叫巡警进来。
“不,不是,汪小姐,能不能帮我找支香烟?衣服不知道被收到哪去了。”
“医院里不让……好,好吧,我去问问巡警有没有。”
说完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很快她又推门进来,两只手上各拿着一支香烟,得意地朝着顾楫晃晃。
“老张说他的香烟没你的好,让你别嫌弃。”
一边说着一边往顾楫嘴里塞了一根,然后想了想,又再次推门出去……
“看我这脑袋,忘记拿了洋火来。”
风风火火再次回来的汪素,凑近顾楫划着了火柴,给他点着了烟。
“谢谢你了,汪小姐。”
“这么客气干嘛?不搭界的。”
手里拿着烧尽的火柴棍,汪素看了看,从旁边的床头柜上扯了一张旧报纸,麻利地叠了一只船,又从杯子里倒进一点水濡湿,将火柴棍丢进去,捧在顾楫的香烟下面接着烟灰。
顾楫静静地看着她所做的一切。
少女青春热情,行动敏捷,面色红红白白,五官明媚,颊边微现两点梨涡。她还有着一双象是永远沉浸在梦中的,水光荡漾的眼睛。
此时恰有两根前刘海飘到眼睛里去,她拿手捋到耳后,然后看着自己羞怯地一笑。
她很少笑,偶尔她笑起来,他好像能看到笑容背后的东西,看见了她眼睛里的疲惫,那是和她年龄不符的一种神情。
还有一股即使在她最灿烂地笑着的时候也挥之不去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