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铁轨上停着的那列罐装货车离得不远。
站在窗口的瓦莲京娜看着尾部那节罐车,表情迷醉。
接着她居然摘下手套,情不自禁的将双手按在玻璃上,摩挲着玻璃上倒映出的罐体。
她那迷人的黛色眼帘此时微闭,陶醉的神情里仿佛已经拥有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这是一间站房办公室,两位中国铁路职员把她制服后就一直将她羁押在这里。
死掉的那个洋人虽然只是个烧锅炉的苦力,却怎么也算是涉外事件。而且另一个涉案司机也窜入租界,至今不知去向。
闸北市政厅不敢怠慢,好在这次是洋人之间狗咬狗,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让他们自己处理。
捕房接到报告后,只派了两个巡捕在门外守着以防人犯走脱,直接通知了苏联领事馆,让他们派人把人和尸体领走。
门外两个闸北捕房的巡捕站的笔挺,两人像是断了六识,对门里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充耳不闻。
“把你们的上司叫来!你们没有资格拘捕我!”
那个犯了风邪据说杀了人的白俄大洋马,居然官话比他们说的还好。在里面安静了没多久就开始发疯,已经折腾一会了。
……
煤油炉上炖着水的铜壶嘴“滋滋”往外冒着热气,夏弗斯基拎起铜壶将沸水冲入那只描金花卉纹的精致茶壶。
在托盘里放上奶罐和糖罐,还有一块大列巴和两根肉肠。他端起托盘走到靠窗的桌子放下,对着阿廖沙说:“吃吧,孩子,暖暖身子。”
此时阿廖沙的表情很是局促。
清晨发生那惊魂一幕后,在人生地不熟的上海经过几个小时的逃亡来到这里,现在的他实在是又冷又饿。
“别担心,孩子,这里很安全。”
夏弗斯基温和地对他说道。
当他听到这个狼狈而又戒备的小伙敲开门说要找莫洛科夫时,他就再也没有犹豫,直接让他进了照相馆。
现在照相馆还是大门紧闭,打烊的木牌依然挂在门上。
“我要用一下洗手间。”
阿廖沙说道。
“嗯,请便,就在后面。”
夏弗斯基指了指方向。
“谢谢。”
阿廖沙站了起来,走到后门时假装弄错了地方,拧开后门把手。
“呃,是里边那扇门。”
转过头看了一眼给他指路的夏弗斯基,阿廖沙点点头,推开了那扇洗手间的门。
……
“昨晚应该出事了,现在到处在戒严,有很多密探在街上。”
“吃完就在这里休息一会,我出去探探消息。如果找到莫洛科夫,我就带他来见你。”
夏弗斯基放下手里的烟斗,看着正在狼吞虎咽的阿廖沙说道。
“是的,我有他的住址。早上过去的时候每个路口都有警察,所以只能先到您这里来了。”
阿廖沙吃的头都不抬,嘴里含着食物含混不清地说着。
“谁敲门都别开,在这里待着,等我回来。”
夏弗斯基走到门边从壁钩上取下大衣,穿上后转身对阿廖沙交代着。
“是的,先生,反正我哪都去不了。”
喝了一口加了糖的红茶,阿廖沙起身向这位敦厚长者示意。
微笑着看了眼阿廖沙,夏弗斯基冲他点了点头,戴上帽子走了出去。
看到房门关上,阿廖沙走到窗口掀起门帘往外张望了一会。接着走到门后拧了下门把手,可以拧开。
那位和善的老人没有把他反锁在屋里,这让阿廖沙稍稍放心。
……
去万国商团的马路上,夏弗斯基觉得租界今天气氛委实不同寻常。
街面上穿着制服的安南巡捕和华捕增加了不少,还有不少便衣打扮的密探游荡在街头。
而且和往日租界里主要盘查对象是华人不同。今天走过几个路口,看到不时被拦下接受盘查的都是白种人。
夏弗斯基已经70岁了。1917年布尔什维克革命之后,随着那声炮响、作为沙皇贵族,他带着老伴从彼得格勒一路穿越辽阔荒凉的西西伯利亚大平原,到达海参崴。
然后夫妻两又从海参崴乘船渡海到中国的旅顺。先在哈尔滨定居,几年后老伴病逝,日本军方开始在东北频频制造事端,东北的局势渐渐也很不安稳。
最后他带着在哈尔滨收养、同为俄罗斯贵族的孤女辗转到了上海定居。
正是在迁往上海期间,在山东他结识了军阀张宗昌手下溃败的白俄军官莫洛科夫。
到达上海后,夏弗斯基收了他做名义上的学生,教授他俄罗斯历史,而他自己则开了这家照相馆聊以度日。
走到汉口路193号气派的工部局大楼,在门房那里夏弗斯基按照要求做了登记。
莫洛科夫就在这栋大楼中的万国商团司令部里担任骑兵队长。
门房是个有着浓密胡须的锡克族印度人。接过登记表审视了他几眼后,让他在门口稍等,然后关上窗户拨通了电话。
没几分钟,夏弗斯基看到楼内出来两个人。一个是穿着西装、翘起两撇八字胡的傲慢英国佬。
另一个是和他一样的俄罗斯人,留着大胡子,穿着万国商团花哨的军官制服。
门房间里那个红头阿三看到他两来了后,马上昂首立正。然后不动声色地把眼珠转到夏弗斯基身上,下巴微不可查地扬了扬。
“先生,是您要找莫洛科夫吗?”
得到暗示后,穿着军装的大胡子走到老人面前用俄语询问着。
“没错,我有事找他。”
夏弗斯基回应着。
“他是你什么人?”
旁边的英国佬粗暴的插话问道。
“他是我的学生,请问出什么事了吗?”
夏弗斯基没有在意对方的无礼,虽然对方给他的感觉十分不好。
“先生,方便的话,请您跟我们上去喝杯咖啡,有些事还要问问您。”
穿着军服的俄罗斯人虽然礼貌地朝着楼内向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只是脸上的表情却不容拒绝。
……
照相馆里,阿廖沙吃饱喝足正无聊地拨弄着“飞歌”牌收音机的旋钮调换频率。
收音机里传出滋滋啦啦刺耳的嚣叫,偶尔还传出他听不懂的中国戏曲唱段。
照相馆里四处陈设的都是一些俄罗斯和西方古董,代表着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个有着相当艺术鉴赏力的老派贵族。
当收音机里飘出路易斯姆斯特朗演奏的“All of Me”时,屋里荡漾着迷人的小号旋律。这音乐让阿廖沙终于满意,只是小号声过于清越,他赶紧又调低了声音。
放松下来的他随意地翻看着屋里的摆设,拿起一件件精致的器具观看又小心翼翼地放下。
侧面是摄影工作室,阿廖沙推开门,里面立着一台木质大画幅相机,对面的墙壁上挂着背景幕布。
走到相机前,阿廖沙把头伸到黑布里,眼睛对着取景框却什么都看不到,很快他就从黑布里钻了出来。
正要转身出去,门边墙壁上挂着的几排像片里,有一幅照片被放大挂在中央,引起了他的注意。
照片里一位俄罗斯少女穿着芭蕾天鹅裙,站在全黑的背景里在聚光灯下做着天鹅引颈的芭蕾动作。
阿廖沙走到墙边,睁大了眼睛仔细盯着那张照片。很快,他就认出了照片里的少女。
没错,照片里这个优雅的芭蕾少女正是今早杀了诺列维奇的那个恶毒女人。虽然那个女人远没有照片里那么年轻,但是阿廖沙确信自己不会认错。
正因为这个女人,诺列维奇丢了性命。而他们费尽周折运到中国的东西也将会遭遇极大的麻烦,多年的策划很有可能就此毁于一旦。
阿廖沙立刻拔出揣在腰间的手枪,先是走到后门将门打开虚掩。然后回到窗边撩起窗帘,紧张地观察室外动静。
接着他在屋里四处翻找,很快就在写字桌上的相框里看到夏弗斯基和那个女人在一座东正教堂前的亲密合影。
像片上印着俄文:1926年——哈尔滨索菲亚大教堂。
无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两张照片都足以表明那个女人和照相馆的主人关系非同一般。
写字桌后的墙上贴着一幅上海地图,阿廖沙一把扯下塞在挎包里,顺手把那架相框也揣了进去。
此地不宜久留,他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
“吱扭”一声,虚掩的照相馆后门被推开,走出一个瘦削的高个男人,穿着一身极不合体的西装。
男人在门口蹲下取出之前以防不测藏在夹缝里的手枪,起身后背着挎包匆匆朝着弄堂的另一头走去。
出了弄堂看到马路周围并无异样,阿廖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原先那身铁路制服实在太显眼,在屋里找到夏弗斯基的衣服后他便马上换下了那套制服。
从挎包里他拿出一张纸条,上面记着莫洛科夫在法租界的另一个秘密地址。
他们的计划和要做的事情在公共租界很不方便,哪怕是万国商团的骑兵队长。
所以莫洛科夫在法租界又租了一套公寓,没有几个人知道,非常安全。
从北站脱身后他原本想直接去那个公寓,结果路上有很多警探和便衣,让他觉得不妙,才转而冒险去了莫洛科夫给他的应急地址。
“他是我的老师,一个温和的旧式贵族。对我们的事情一无所知,你只要和他说是我的朋友,相信这位贵族一定会给你很好的照顾。”
之前莫洛科夫给他的密信中是这么写的。
阿廖沙相信莫洛科夫不会出卖他们,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确实遇到了什么麻烦。现在看来,这一切都和那个女人有关。
秘密地址在杜美路,阿廖沙在僻静处展开地图找到了方位,叠好地图后他朝着北面走去。
……
拉都路昨晚发生了血案,按照顾楫的指示,现在巡捕房里的包探和巡警都撒了出去。在公共租界里他们也取得了配合,在莫洛科夫的寓所四周进行了布置。
任连生和黄阿大,分别是霞飞路和贝当路捕房的包探。两人刚刚敲了一个赌场的竹杠出来,就看到街上走着一个形迹可疑的白俄男子。
这个男人穿着一身肥大的西装,面料和做工却极其讲究。尤其是他肩膀上挂着一个油渍麻花的帆布工具包,这种搭配在注重仪表的白俄里是非常罕见的。
最为可疑的是他的右手始终插在西装里腰部的位置。按照经验判断,他的腰里应该是塞着“家什”。
两人对视一眼,便很有默契的分开,不动声色的吊在他后面。
经验丰富的任连生甚至过了马路和白俄男子隔开,万一黄阿大暴露了,他这里还能继续跟踪。
白俄男子十分警觉,一路走一路不时回头张望。使得黄阿大不得不蹲下脱掉一只布鞋,假装抖着里面硌脚的沙粒才勉强没有暴露。
穿过马路来到霞飞路北面,现在路口的标牌显示是拉都路,再下个路口就是他要去的杜美路。阿廖沙不敢放松,这一路上他总觉得心神不定。
站在路口他装作不经意般转身打量了四周,之前那个跟在他身后可疑的东方男子终于不见了。
街道两边虽然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应该都是普通路人,之前一直没在他的视线里出现过。
拿着记了地址的纸条,阿廖沙找到了那栋两层公寓。站在公寓门口他谨慎地四下张望了几眼,便推门走了进去。
马路对面,任连生貌似随意地走过去之后,便停下脚步。他靠着墙根,划着洋火点了一支纸烟。
“哼,罗宋瘪三,再老卵还不是要喝爷叔的洗脚水?”
任包探心里得意着,嘴里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
远处黄阿大正带着巡捕从两边路口往这里汇拢。再远一些还有安南巡捕吹着竹哨,更多制服巡警在往这里集合。
很快,四周都是穿着制服的武装巡警,将这栋两层公寓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