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阿斗扑杀了两只母鸡,李家的那群鸡不但视阿斗为大敌,也把黑豆当作了仇人。鸡部落的酋长红公鸡本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现在小老虎被囚了,它对黑豆就愈加凶狠起来。
面对鸡的利爪尖喙,面对鸡的尖叫和扇起的灰尘,黑豆很是头疼,每一次都是落荒而逃。
黑豆的退让更助长了对方的气焰,红公鸡现在是敢于主动挑衅了。红公鸡下手狠,要啄就瞄准了黑豆的鼻子啄,那儿是狗的软肋,啄一下能疼半天。
李家爷孙俩都被逗乐了——呀,呀,这红公鸡可真是个好战分子呢!
黑豆明白主人在哂笑它,一肚子的委屈没处诉——哎哎,我这还不是看在你们的面子上啊?
二林子居然就看懂了狗的表情,说:“没什么,没什么,好狗不和鸡斗嘛。”
黑豆居然大概明白了二林子的话,舔舔被啄痛的鼻子,摇摇尾巴讪讪走开去。这意思是:算了,算了,我还有事,就不计较了。
几天之后,红公鸡在枸杞地被一只黄鼬杀死。黄鼬又叫黄鼠狼,是鸡的天生克星,鸡一见就会吓成一块木头,连逃走的念头都想不起来。这就是“呆若木鸡”的出典。
黄鼬把半死的红公鸡拖出枸杞地后,鸡群才想起来扇着翅膀向九间房逃,呼叫声是惨烈得不得了。
黑豆和阿斗正在红石崖隔着笼子玩耍,闻声赶去时,迎面遇上了拖着公鸡奔跑的黄鼬。黄鼬自知不是狗的对手,弃鸡而逃。黑豆哪肯轻饶,紧追不舍。这黄鼠狼是个老到角色,到了乱石滩就不怕了,在乱石之间和黑豆玩起捉迷藏。论行动的敏捷,黄鼬在黑豆之上,在乱石滩这种地方,鼬是不怕狗的。
黄鼬卖个破绽,在一块耸立的石块上现身,等黑豆向上冲击时,黄鼬使出了祖传法宝,一串连环臭屁将迎面赶到的黑豆喷得头昏目眩。黑豆从臭屁的烟雾里爬起身时,黄鼬早不知去向。
和黄鼬不好玩,黑豆不玩了,忙退回去看看公鸡怎么样了。
很巧,不,很不巧——在黑豆探看奄奄一息的红公鸡时,二林子赶到了!
看家狗咬死家养鸡是不能容忍的。二林子一个箭步跳过去,摁住了黑豆,在红公鸡的尸体前把黑豆暴打一顿。黑豆委屈地吠叫着,申辩着,可它怎么能说得清呢?黄鼬在大药谷还是第一次出现,黑豆绝对没办法把事情说明白。
黑豆不避,任凭二林子打它,趴在地上呜咽。
惩罚还没完。二林子把红公鸡的尸体和黑豆一起关进下房,一天一夜不给吃不给喝。
黑豆好冤哪!
黑豆吠过一阵之后就不再吭声。狗不会想不开,它们关注的是它们还拥有的东西。它不能到外面自由活动,可它还可以在宽敞的下房里自由活动。黑豆在下房跑来跑去玩,这么做可以化解它的不良情绪。黑豆把死鸡所在的那块地方视为禁区,再饿再渴也不会去碰一下红公鸡。它明白那不是主人给它的食物,而是要让它明白被处罚的原因。
囚禁中,黑豆大部分时间趴在妈妈传给它的那块蒲草垫子上打盹和思索。它一遍又一遍地谋划着逮住黄鼬的计划。它要咬死那可恶的东西,一洗自己的冤情。
结束禁闭之后,黑豆做的第一件事是喝水,第二件事是吃东西,第三件事是去看望阿斗。在囚室里,黑豆才明白它和老虎阿斗之间的交情有多么深,也体会到了囚禁是怎样一件难受的事情。阿斗已被囚禁几个月了。
囚禁阿斗的铁笼子就在红石崖,朝南,朝向山谷。笼子的北面和顶上用竹席子封住,其他三面只有铁栅与外界相隔。二林子肯动脑子,挖了一条细细的渠道,把流向山谷的那道涧水分出一小脉,让这脉水绕笼子走,然后穿过笼子的一角向崖下去。涧水活活地流过,阿斗随时都能喝上清凉的涧水。
在山林,狼不喝流动的水,怕流水把体味带走,暴露它们的行踪。老虎不管这个,老虎讲究清洁,爱喝流动的水。都说虎是丛林之王,其实它们害怕的东西不少。它们不愿鸟靠近,怕鸟粪污了皮毛。它们怕蚂蚁,蚁酸也会破坏皮毛的完美……
虎的这些习性是二林子从哥哥大河那里听来的。大河多次跟着宗爷去东北收药材,东北人喜欢炫耀他们家乡的虎和狼,谁都能说一通狼和虎的故事。
笼子有顶棚,不怕鸟在上头拉屎。有水沟阻隔,蚂蚁就难于进入笼子。
二林子是山野里长大的孩子,和山林,和山林里的动物有一种乡情般的情感,处处会为山林和动物着想。囚禁阿斗是无可奈何的事,目睹被囚的阿斗,他心里不好受,总想为小老虎做点什么。他发现自己能做的很少,很有限,他很抱歉。
一切生灵都是大自然的儿女,只要有真心,生灵之间是有可能做跨种类的心灵沟通的。二林子的这份情意,阿斗是能感受到的。二林子出现时,阿斗总会走近去,让二林子把手臂伸进笼子去抚摸它的头,在它的脖子上、胳肢窝挠痒痒。二林子甚至还能摸摸阿斗的胡子,说:“阿斗,阿斗,年轻轻的胡子怎么这么长呀?”二林子还能捋捋阿斗的尾巴,摸摸阿斗的屁股,说:“阿斗,阿斗,谁说老虎屁股摸不得呀?”
结束禁闭,黑豆来看望阿斗了。
阿斗的身架已经拉开来,一身淡黄和棕红相间的毛灿烂夺目。因为这些棕红的条纹,因为那条刚劲而又柔韧的长尾,它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亮相。每一个亮相都是那样华贵潇洒。
“汪汪,汪汪呜……”黑豆打招呼。
一天不见黑豆,阿斗也挺想黑豆的。“呵呜,呵呜……”阿斗的这个亲昵的声音是从鼻腔里一波一波溢出来的,就像它生命里溢出来的情意。
虎和狗隔着铁栅栏。
虎把一只前腿伸出栅栏。狗的脖子在虎腿上蹭呀蹭。这是它们约定的见面仪式。阿斗的体重现在已是黑豆的数倍,即使没有栅笼阻隔,它们现在也不能像孩提时那样玩作一堆,那会在无意间伤了黑豆。
亲热一番,交谈一番。
虎和狗的交谈基本上是各说各的,它们可能交流的不是词句,而是蕴涵在声音里的情感和情绪。
它们照例隔着铁笼肩并肩坐下,居高临下地面对着大药谷。在狗和虎看来,这个山谷是百看不厌的。
大自然是如此美丽神奇,但人类通常只注意到它的表面形态,只有少数的人能注意谛听大自然的声音,比如树叶在风中摇曳所发出的快活的微响,比如潺潺的流水在遇上石块时不满的嘀咕……几乎所有的人都无福享受泥土、草叶以及水的丰富奇妙的馨香。在大自然,动物常常能比人感受到更多的乐趣。
这是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山谷里的一切都沐浴在黎明淡蓝的天光里。山谷里有奶白色的薄雾,在树木间,在草丛间缓缓流淌。鸟的鸣啭,远远近近,此起彼伏。最清越的一个鸟鸣就在红石崖下面:丢丢的,得而丢丢的……这个声音也是百听不厌的,可以无数遍地重复。
细细的溪水淙淙不息。在落差大些的地方,水流就在石块上溅出来无数晶亮的水珠。
把目光从山谷抬起来,从林莽之上放展开去,可以遥遥望到山外的斑驳的田野。田野向更远的地方伸展,渐渐地成为迷蒙的一带——那是一个不小的湖泊。湖泊又向远处伸展,就和天空连在一起了……
虎和狗都知道,太阳就要从水天相连的地方“跳”出来了。
它们等待着。等待日出和日落是它们每天的功课。
水天相接的地方有了一条极细的白线。白线在慢慢变粗,变长,变亮……
这时,二林子也来了。黑豆和阿斗抽空瞟了一眼小主人,算是打过招呼了。它们现在没空,它们的目光一直粘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亮亮的白线的中间鼓起来,鼓起来,颜色也在变化,变成黄色,又变成橙色。橙色中的红的成分在一点点增加……到底变成酡红了。
这萌动的酡红原来就是太阳呢!
酡红的太阳是扁的,边缘是晕化着的,质地是软的,微微地颤动着,好像正在经历痛楚。太阳痛着,越来越大,越来越红。它想从金红的湖水里跳起来,但不行,有一个巨大的力量在向下拉它。它对抗着这个力量,慢慢把“横的扁”变成了“竖的扁”……
目睹太阳这艰难的诞生,虎和狗居然都有些紧张。它们屏息凝神,神情庄严,尾巴在不知不觉中搅在了一起。
“竖着扁”的太阳被粘在湖面上。它停顿了好一会儿,喘着,积聚着力气,然后猛地一使劲,终于扯断了和湖的粘连。这一瞬,人、虎还有狗似乎都听到了“嘣”的一声响。
是的,太阳在离开地平线时,不是缓缓升起的,而是“嘣”的一声跳出来的!
太阳升起来了,如此的巨大,如此的辉煌。
人、虎、狗并排坐在红石崖上,迎接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