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水中浮沉,空中飘零,
听着欢腾腾一片生命的呼声,
欢腾腾赞美自然的歌声;
忽然飞起了一阵尘埃,
携着枪箭的人类陡然而来,
生物都如惊弓之鸟四散了。
逃得稍慢的都一一遭难了。
有的做了刀下之鬼;有的受了重伤;
有的做了终身的奴隶;有的饱了饥肠。
大地上遍满了呻吟挣扎的喊声,
一阵阵叫我不忍卒听尖锐的哀鸣。
我看到不平是落荒而走。
我因为短小精悍,容易逃过人眼,就悄悄地度过了好几万载,虽然在17世纪的临了,被发觉过一次,幸而当时欧洲的学者,都当我是科学的小玩意儿,只在显微镜上瞪瞪眼,不认真追究我的性状,也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了。
又挨过了2个世纪的辰光,法国出了一位怪学究,毫不客气地疑惑我是疾病的元凶,要彻底清查我的罪账。
无奈呀,我终于被囚了!
被囚入那无情的玻璃小塔了!
我看他那满面又粗又长的胡子,真是又惊又恨,自忖,这是我的末日到了。
也许因为我的种子繁多,不易杀尽,也许因为杀尽了我,断了线索,扫不清我的余党;于是他就暂养着我这可怜的薄命,在实验室的玻璃小塔里。
在玻璃小塔里,气候是和暖的,食物是源源不断的供给,有如许的便利,一向流浪惯的我,也顿时觉着安定了。从初进塔门到如今,足足混了六十余年的光阴,因此这一段的生活,从好处着想,就说是我的家庭生活吧。
家庭生活是和流浪生活对立而言的。
然而,这玻璃小塔于我,仿佛也似笼之于鸟,瓶之于花,是牢狱的家庭,家庭的牢狱,有时竟是坟墓了,真是上了科学先生的当。
虽说上当,毕竟还有一线光明在前面,也许人类和我的误会,就由这里进而谅解了。
把牢狱当作家庭,
把怨恨当成爱怜,
把误会化为同情,
对付人类只有这办法。
这玻璃小塔,是亮晶晶,透明的,一尘不染,强酸不化,烈火不攻,水泄不通,薄薄的玻璃造成的,只有塔顶那圆圆的天窗,可以通气,又塞满了一口的棉花。
说也奇怪,这塔口的棉花塞,虽有无数细孔,气体可以来往自如,却像《封神榜》里的天罗地网、《三国演义》里的八阵图,任凭我有何等通天的本领,一冲进里面,就绊倒了,迷了路,逃不出去,所以看守我的人,是很放心的。
过惯了户外生活的我,对于实验室中的气温,本来觉得很舒适。但有时刚从人畜的身体内游历一番,回来就嫌太冷了。
于是实验室里的人,又特别为我盖了一间暖房,那房中的温度和人的体温一样,门口装有一只按时计温的电表,表针一离了37℃的常轨,看守的人,就来拨拨动动,调理调理,总怕我受冷。
记得有一回,胡子科学先生的一个徒弟,带我下乡去考察,还要将这玻璃小塔,密密地包了,存入内衣的小袋袋,用他的体温,温我的体,总怕我受冷。
科学先生给我预备的食粮,色样众多。大概他们试探我爱吃什么,就配了什么汤,什么膏,如生心汤,羊脑汤,糖膏,血膏之类。还有一种海草,叫作“琼脂”,是常用作底子的,那我是吃不动,摆着做样子,好看一些罢了。
他们又怕不合我的胃口,加了盐又加了酸,煮了又滤,滤了又煮,消毒了而又消毒,有时还掺入或红或蓝的色料,真是处处周到。
我是著名的吃血的小霸王,但我嫌那生血的气焰太旺,死血的质地太硬,我最爱那半生半熟的血。于是实验室里的大司务,又将那鲜红的血膏,放在不太热的热水里烫,烫成了美丽的巧克力色。这是我最精美的食品。
然而,不料,有一回,他们竟送来了一种又苦又辛的药汤给我吃了。这据说是为了要检查我身体的化学结构而预备的。那药汤是由各种单纯的,无机和有机的化合物,含有细胞所必需喝的十大元素配合而成。
那十大元素是一切生物细胞的共有物。
碳为主;
氢,氧,氮副之;
钾,钙,镁,铁又其次;
磷和硫居后。
我的无数种子里面,各有癖好,有的爱吃有机之碳,如蛋白质、淀粉之类;有的爱吃无机之碳,如二氧化碳、碳酸盐之类;有的爱吃阿莫尼亚之氮;有的爱吃亚硝酸盐之氮;有的爱吃硫;有的爱吃铁。于是科学先生各依所好,酌量增加或减少各元素的成分,因此那药汤,也就不大难吃了。
我的呼吸也有些特别。在平时固然尽量地吸收空气中的氧,有时却嫌它的刺激性太大,氧化力太强了,常常躲在低气压的角落里,暂避它的锋芒。所以黑暗潮湿的地方我最能繁殖,一件东西将要腐烂,都从底下烂起。又有时我竟完全拒绝氧的输入了,原因是我自己的细胞会从食料中抽取氧的成分,而且来得简便,在外面氧的压力下,反而不能活。生物中不需空气而能自力生存的,恐怕只有我这一种吧。
不幸,这又给饲养我的人,添上一件麻烦了。
我的食量无限大,一见了可吃的东西,就吃个不停,吃完了才罢休。一头大象,或大鲸的尸身,若任我吃,不怕花去五年十载的工夫,也要吃得精光。大地上一切动植物的尸体,都是我这清道夫,给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何况这小小玻璃之塔里的食粮,是极有限的。于是又忙了亲爱的科学先生,用白金丝,挑了我,搬来搬去,费去了不少的亮晶晶的玻璃小塔,不少的棉花,不少的汤和膏,三日一换,五日一移,只怕我绝食。
最后,他们想了一条妙计,请我到冰箱里去住了。受冰点的寒气的包围,我的细胞缩成了一小丸,没有消耗,也无须饮食,可经数月的饿而不死。这秘密,几时被他们探出了。
在冰箱里,像是我的冬眠。但这不按四时季节的冬眠,随着他们看守者的高兴,又不是出于我的自愿,他们省了财力,累我受了冻饿,这有些是科学的资本主义者的手段了。
我对于气候寒冷的感觉,和我的年纪也有关系,年纪愈轻愈怕冷,愈老愈不怕,这和人类的体气恰恰相反。
从前胡子科学先生和他的大徒弟们,都以为我有不老的精神,永生的力量:说我每20分钟,就变作2个,8小时之后,就变成16000000个,24小时之后,也竟有500吨的重量了,岂不是不久就要占满了全地球吗?
现在,胡子先生已不在人世,他的徒子徒孙对于我的观感,有些不同了。
他们说:我的生活也可以分为少、壮、老三期,这是根据营养的盛衰、生殖的迟速、身材的大小、结构的繁简而定的。
最近,有人提出我的婚姻问题了。我这小小家庭里面,也有夫妻之别、男女之分吧?这问题,难倒了科学先生了。有的说,我在无性的分裂生殖以外,还有有性的交合生殖。他们眼都看花了,意见还都不一致。我也不便直说了。
科学先生的苦心如此,我在他们的娇养之下,无忧无虑,不愁衣食,也“乐不思蜀”了。
但是,他们一翻了脸,要提我去审问,这家庭就宣告破产,而变成牢狱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