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被大家称作“绿宫”的地方,其实是植物园的温室。
绿宫里住着成千上万的居民——高大的蒲葵,秀丽的珠兰,奇妙的猪笼草,晶莹的景天……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植物组成了一个绿色的王国。
温室中央,有一个展览台。铁木结构的架子,一层一层地高上去,上面摆满了仙人掌科的植物,有昙花、令箭荷花、蟹爪兰、鸾凤玉等等,阵容整齐,错落有致,就像歌咏比赛时大型合唱队一样壮观。在台子的最高处,有一个造型古朴的红泥陶盆,里面住着一个身体圆胖、白发苍苍的仙人球——白雪翁。在绿宫的居民中,他见多识广,德高望重,颇有长者的风度。盆边插着的竹签上,夹着白色的硬塑料片,上面写着:
名称:白雪翁
科属:仙人掌科
原产地:南美洲巴西
1980年由C市植物园赠送
这无疑是白雪翁的身份证了。绿宫的居民们,都有这样一片白色硬塑料的身份证,这不足为奇。当他们互相交谈的时候,可以通过身份证促进彼此的了解,省去了自我介绍的种种麻烦。
白雪翁所处的位置很好,居高临下,俯瞰全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可以看清这间大温室的全貌。无论和谁招呼寒暄、争论交谈,都十分方便。
白雪翁的东邻,是几个长得挺有趣的小家伙。他们的名字是瓶子草、茅膏菜和捕蝇草。他们新来绿宫不久,据说个个都是“食虫能手”。在绿宫的居民中,有食虫本领的,还真不多见,可以称得上凤毛麟角。因此,白雪翁对这几位远方来客格外器重,另眼相看。
瓶子草的老家在北美洲。他那碧绿的叶子呈筒形,极像是细管状的绿瓶子,上面还有舌形的小盖儿。瓶子草能分泌带甜味儿的黏液,引诱飞来的小虫自投罗网。
瓶子草旁边,是南非茅膏菜和北美捕蝇草。别看他俩的故乡相距遥远,长相上可有相似之处。茅膏菜的叶梢是半月形的,上面长满很细的紫红色腺毛,形状像一柄制作精巧的“小牙刷”。而捕蝇草呢,叶子呈肾圆形,叶片边缘上,生着一圈绿色的刚毛,略微向内弯曲,像是一把把袖珍的“小鞋刷”。每当闲得无聊的时候,白雪翁喜欢和这些“食虫能手”开开玩笑:“喂,勇士们!别整天待着不动啊,把你们的吃虫绝技给大家表演表演吧!”
白雪翁身边的恋山彦也属于仙人掌科,她那退化了的叶子早已变成满身尖刺,排列成菠萝的图案。头上顶着一圈儿紫色的花苞,这使她的样子像个戴着花冠的少女,又美丽,又尖刻。听见白雪翁的倡议她十分赞同,随声附和说:“对,表演一下吧!我还从来没见过植物吃小虫的,这回可以开开眼,长点见识。”
瓶子草、茅膏菜和捕蝇草没有答话,默默地不作声:吃虫子?谈何容易!在这绿宫温室,难得见到一两只飞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没有飞虫,你让我们如何表演?
嘿!这可真是天从人愿,正当食虫能手们担心没有飞虫的时候,恰巧有两只小蠓虫从敞开的窗子外飞进来。这两个小东西围着白雪翁和恋山彦飞了两圈,大概是被白雪翁那满头白苍苍的丝毛和恋山彦满身锐利的尖刺吓住了,迟迟不肯落下来。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气味儿的吸引,直接朝着食虫植物们飞过去了。其中一只蠓虫落在瓶子草的瓶口上,只见瓶口舌状的小盖儿啪地垂下来,把小蠓虫囚禁在绿色的细瓶里。小蠓虫乖乖地做了瓶子草的食物。瓶子草捕虫的动作很快,前后不过两秒钟,但白雪翁和恋山彦却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暗暗佩服瓶子草当机立断、果敢迅速的本领。另一只蠓虫飞了一会儿,怯怯地停在茅膏菜紫红色的“小牙刷”上。茅膏菜腺毛上分泌的黏液粘住了小蠓虫的脚,他挣也挣不脱,只好坐以待毙。茅膏菜捕虫的风格和瓶子草不一样,他是静静的,不慌不忙,不动声色。虫子捕到以后,再慢慢分泌带酸性的消化液,把小虫消化掉。对茅膏菜这种镇定自若的作战风格,白雪翁和恋山彦也表示赞赏。
捕蝇草没有得到施展本领的机会,心里很有点儿“怀才不遇”的烦恼。他心想:“为什么偏偏飞来两只小虫,而不是三只呢?如果有只小虫飞到我的叶片上,我那圆形的‘小鞋刷’可不是好惹的!只要小虫触动叶上的刚毛,叶片就会自动闭合,叶面还能分泌出消化液,把小虫吃掉。哼!我这套捕虫技巧绝不会比瓶子草和茅膏菜逊色的。”
虽然捕蝇草声色未动,但白雪翁还是猜透了他的心思。白雪翁用半是安慰半是鼓励的口气说:“没上场的演员不见得是没本事。捕蝇草把好戏留给我们以后再看,这不也是挺好的事情吗?”有了白雪翁这番话,捕蝇草稍稍宽慰了一些,不想和瓶子草、茅膏菜计较一时的短长,准备以后有了机会,再给大家好好表演,让大家欣赏自己的捕虫技巧。
温室的西边,用玻璃门隔出了一大片地方,作为兰花室。当门悬挂着一株奇异的植物,整体的形状,有如一盏华美的吊灯。这是蕨类植物的一种,他每片大叶子的边缘,都有不规则的裂缺,蓬勃地向上伸展着,远远望去,也很像一顶大型的皇冠,所以他挂在胸前的身份证上,就写着“皇冠蕨”的名字。他原来是附生在热带雨林的一株大树干上,植物学家在采集标本时发现了他,就把他带回到绿宫温室。这里的温度、湿度对他来说都还相宜。因此,他就像荡秋千似的,被悬挂在兰花室的门前,成了一件美丽的装饰。这大型皇冠悬挂在那里,好像时时在等待,要给哪一位重要的角色施行加冕典礼。只是不知道哪一位绿宫居民,能有这样的福气。
玻璃门里面的兰花室,是一个多彩而芬芳的世界,各样的兰花,都在这里生长。
热带兰生性开朗,喜欢穿漂亮鲜艳的衣裳。她的故乡是马来西亚的热带雨林,那里气候终年是温暖湿润的。来到绿宫以后,生活也不算适应,盘旋在高处的水管,不时地喷射出一阵极细的水雾,使她回忆起家乡森林中那种潮湿的气息。在这里,她仍保持着原来的生活习惯:不住在花盆里,而是吊挂在半空中。她愿意把根都暴露在空气中,从潮湿的空气里吸取水分。热带兰的颜色丰富、娇艳,是兰花中的美女,浑身显示着一种热情而泼辣的风采。生长在花盆里的中国兰,性格含蓄内向。线形的丛生的长叶潇洒多姿,叶丛中抽出几枝花茎,顶上开着淡黄绿色的花,散发着脉脉清香。她们是兰花中的君子,素洁淡雅,别有一种隐逸清高的风韵。
和娇艳的热带兰与幽雅的中国兰相比,兜兰只能算是个天真的小姑娘,满脑袋美妙的幻想,常常做着奇异的梦。她的花朵长得很特别,两个侧瓣向左右伸开,中间红色的唇瓣翻卷着,形成兜状,酷似一只红色的“小拖鞋”。兜兰常常把自己的花朵幻想成花神丢下的“小鞋子”,所以,当大家送给她“拖鞋兰”的绰号时,她十分满意,觉得这名字很有点儿童话的意味。
飘带兰也具有绰约的风姿,她花朵上的两个侧瓣长长的,弯曲飘逸,就像中国壁画中散花天女衣服上的飘带一样,显得轻盈而又脱俗。
四种兰花长得都很美,各自都有一点儿孤芳自赏的心理,谁也不服谁。热带兰觉得自己艳丽多彩;中国兰觉得自己清高优雅;兜兰认为自己颇具浪漫气息;飘带兰认为自己有些仙女的气派。她们虽然共同生活在兰花室里,互相之间却很少问候交谈,大家都有些矜持,彼此都吝惜称赞的语言,因此,这里的气氛总显得冷漠和沉闷。
一阵微风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把兰花特有的清香吹到白雪翁身边。
“嗬,真香!是谁发出了这么好闻的香味儿啊?”白雪翁明知故问,他想打破兰花室里那沉闷的氛围。
“哼,还能有谁?‘兰为王者香’嘛。除了我们中国兰,世上再没有哪种花能发出这么高雅的香气,这早已是大家公认的了。”中国兰摇动着自己素雅的花瓣,回答的口气中流露着倨傲之情。
“花儿美不美,主要是在色彩,而不在香气。想当初我们在马来西亚故乡,花儿开得比在这里还要漂亮,连骄傲的蝴蝶也要在我们面前认输呢!”热带兰听见白雪翁赞美中国兰的香气,心里觉得不太好受,赶紧夸耀自己的美丽,以寻求精神上的平衡。
拖鞋兰和飘带兰也不大高兴。当别的花儿受到称赞的时候,她们总觉得有些尴尬,好像自己在无形中被贬低了似的,暗自有些愤愤不平的感觉。
到底是白雪翁见多识广,他对很多事情都有独到的见解,说出话来也不同凡响。他说:“其实,在我们的生活中,既需要色彩,也需要香气。我们需要各种风格的美。想想吧,如果绿宫温室里只有一种花,那该是多么单调!现在,我们有成千上万种不同的植物,有多彩多姿的生命,所以人们才愿意来看望我们,欣赏我们。世界上一切美丽的东西,不应该相互排斥,而应该是互相补充,互相照耀的。你们说,我的看法对不对?”
白雪翁的话有些深奥,一时间,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不过,绿宫温室所有的居民都觉得这话中蕴含着哲理,很值得回味。也许,白雪翁正是因为长时间地思索着这些问题,才增添了满头的白发吧!
兰花们也都沉默无语了。她们都联想到了自己。过去和伙伴们相处时,大概是有些不大对头的地方。哎!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有白雪翁那样的见识和胸怀呢?
热带兰的脾气一向爽直,她把道理想明白了,就痛痛快快地说:“要说起兰花,还应该公认中国兰是我们的老大姐,她的花看起来素淡,但香气却传得很远,是众花难比的。再加上她生性不爱热闹,人们就格外喜欢她。难怪画家们要把梅、兰、竹、菊作为花中‘四君子’呢!”热带兰的赞美是由衷之言,她过去也佩服中国兰的幽雅,只是嘴上不愿承认罢了。现在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反倒觉得轻松了。
中国兰听到别人的称赞,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谦让说:“哪里,哪里!其实芳香植物多得很,像玫瑰、依兰香这些花,都有浓郁的香气,是可以提取香精油的。就说我们周围的兰花姐妹吧,也各有各的长处,有些地方,我学也学不来呢!”中国兰的话也是诚恳的,她为自己刚才那种倨傲的态度感到羞愧。
在这两位态度变得这般谦逊的老大姐面前,拖鞋兰和飘带兰也受了感动,再不好意思去说那些自吹自擂的话了。
兰花室里的气氛变得缓和多了。花儿们之间的关系也比过去亲密一些,她们开始互相谈起各自的见闻经历、欢乐苦恼……拖鞋兰觉得,每种花的经历都像是一篇美丽的童话,真应该有人把这些记录下来。
华美的皇冠蕨依旧悬挂在兰花室的门口,他十分高兴地看到:花儿草儿们全都平等地、和谐地在绿宫温室里生活着,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本领,他们互相补充,互相照耀,组成一个美好的世界。在这里,不需要唯我独尊的皇帝,看起来,加冕典礼是大大的不必要了。
只有白雪翁,以他的公正、他的睿智,继续受到绿宫居民们的尊敬。如果你有机会到绿宫去,在那高高的展览台上,你一眼就会看到他——身体仍是那样圆胖胖的,由于经常思考,头上的白发似乎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