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早秋的黎明之前,天还不曾亮出轮廓,山野草际的秋虫鸣声密集如雨,仅东方天际雾影中稀微微现出一痕曙色。残月已下林梢,天空中虽然疏落落点缀着数十颗星光,因为宿雾尚未全收,像那欲坠未坠的残月一样,全都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轻纱,随着一片片的淡云游移,不时明灭闪动。光景渐渐昏黄,连东方天边那点曙色都落在有无疑似之间。除却四边原野里的鸡声此唱彼和,一阵紧一阵,好似告诉人们天快亮了以外,大地依旧是黑沉沉的,比起前半时的朗月疏星,清光遥映,反更显得幽晦沉闷,简直看不出什么亮意。当地是河南偃师县城外,去县城东关约有二十余里,距离颍水西北岸已没多远,两边俱是接连不断的田野丘垄和稻侧的水沟,只当中一条大路。河南民风勤俭,天虽未明,鸡声初唱,居民十九起身,远近乡村中已渐渐有了人声动作,有的并还隐隐约约透露出两三点微弱的灯光。大道上依旧静荡荡的,不见一条人影。
就在这时,忽听远远传来一阵村犬吠声,紧跟着又是一阵极紧迫的马蹄之声,由暗影中飞也似驶来一骑快马,马背上好似一前一后骑着两个少年。那马绝尘而驰,跑得极快,看去神骏非常,可是马上人一味加紧控纵,对它一点也不加顾恤。本由远处飞驰而来,眨眼到达水沟旁边一株大白杨树之下。前面坐的一个少年身材较高,忽然朝后低语道:“天快亮了,就是这里吧。”话未说完,也不管那马受得住受不住,倏地一勒马缰。那马受了马上人的鞭策,由二百里外赶来,正在翻蹄亮掌,亡命一般向前疾驰,马上人的骑术又颇具功夫,正跑在紧急头上,哪禁得这猛力一勒,当时那马前半身连头整个高昂,人立起来,只剩两条腿往后滑退了两步,才立在地上。马头上的汗和马口里的热气融会着雾一般喷将出来,周身雨淋也似。紧跟着急嘶了两声,前蹄方始放落。马上人功力也正不弱,随着这突然起落之势,身子像钉在马背上一样,休说失惊滑跌,连往左右歪都不歪。马蹄一着地,后一少年也随声接口答应道:“你说得对,你我各照预计行事,就此分手,嵩山再见吧。”语声甫歇,人已飞身下马。前一少年道:“趁此路无行人之际,我打发了这畜生,再来追你。按说不久便可追上,可是今天形势也许厉害,前途难料。你不必说,我更是个熟脸,身家在此,事须缜秘,最好暂时各走各的,到了嵩山再见不迟。不必等我,免得彼此延误,转生枝节。我走了。”说罢,一拎辔头,回马便跑出半里多路,再一转侧,径往斜刺里羊肠小路上驶去,眨眨眼已无踪迹。
后一少年极目四望,已看不见前人的鞭丝身影。正待上路,忽然一阵大风过处,眼前倏地一亮。回头一看,就二人分手说话的工夫,大地已然雾散烟消,浮云尽扫,金光万道的一轮皎日,也自地平线上升起。仰视天空,青湛湛的,除却隐现青曼中几点晨星外,万里长空,一碧无际,更见不到丝毫云翳。同时远近村落中炊烟缕缕,摇曳飘光,农人牛马也已纷纷出动。原来天色本也不算甚早,只因黎明前起了一阵子雾,所以天色阴暗。后来风起,晨雾一消,少年伫望征骑,又呆立了一会,自然晴空毕现了。少年方觉今日天气真好,猛又想起:“昨夜虎穴飞身,此时还不能说是脱离险境,昨夜逃时,又盗了仇敌的千里名驹,如被发觉,怎肯甘休?听说附近洛阳、偃师一带,到处布有敌人的党羽门徒,这些敌党全都眼生。那马骑时因在夜间,侥幸沿途不曾被人发现,此时又被良友骑去,诱敌入迷,虽占了几层便宜,毕竟仍以早到地头为是。”念头一转,少年立往东南方去路走了下去,一会便到了颍水西北岸。正待去往渡头,忽见左侧路上转来数人,都是身材高大,相貌粗野,眉目间隐现凶悍之气,穿着也都不伦不类,腰间包裹中隐隐凸起,好似藏有兵刃暗器之类。少年虽出身世家,入世不深,但人极聪明,又得过名武师的传授,对江湖道上人的行径,平日也曾听师友说过。打量这伙人决非善良之辈,弄巧就许是仇人的徒党。便把身子往侧一闪,意欲让过。
这一伙共是五人,对少年本未理会。经此一让,内中一个年约四十,面有刀瘢的,见少年相貌行径不似常人,不由得侧身回顾,盯了两眼。又看少年生得猿背鸢肩,英姿飒爽,脚底颇有功夫,以为少年不是土著。黎明过渡,至少也在当地留了一半日,不问是同道或是过路朋友,都不会不晓得。当地人物规矩,只一投帖,打过招呼,早有传知,怎会未闻说起?看此人又明明是个会家。当下由不得心中起疑,随向同伴低语了几句,冷笑着往渡口走去。少年见状,迟疑之际,未免惊慌。再看前面便是渡头,因天色刚亮,一般行客商贩俱抢头渡,渡客着实不少,船也快开。先过去那五个大汉,正往船头走下,内中两人各用一双怪眼瞟着自己,又正在交头接耳,颇似不怀善意。情知不是好相识,如在平日,自负一身武功,也还不怕。无如昨夜刚惹了一场乱子,路上良友再三告诫,说对头党徒众多,厉害非常,不得不加一番小心。暗忖:“船已满载,何必与之同渡?来时曾见上流头柳荫之下有一小舟,何不去往那里觅船另渡,省得和昨日一样惹事怄气。”念头一转,便把脚步止住。船家本因客已上完,急于开走,又见少年不似要过渡的神气,将篙一点,船便离岸。
少年遥觑五大汉面带疑诧之容,互相交头接耳,越料不怀好意。当下故作不知,依然徐步前行。等船走远,忙由近侧树林中绕出,往上流头走去。到后一看,那船是只小渔舟,停在一株柳荫之下,柔条毵毵,低可拂水。树侧旁泊舟处,有一片小空地,遍地杂草野麻之类,高几及肩。孤舟斜横,空无一人。水面又宽,无法飞越。少年方悔适才平白小心过甚,引起歹人疑念,并还错过渡头,等它回头,不知要候到几时。适才又见船到中途,五大汉曾向船人耳语,分明踪迹已露,便回来得快,还须防他暗算。来路又无人家,不知渔人何往,家住何处。
心正愁急无计,忽听头上叭的一声,少年疑有变故发生,忙往左侧闪避。定睛一看,原来是两小团泥块,不知何故,会在空中互撞,击成粉碎,沙土四下飞溅,雨雹也似散落下来,却不见半个人影。心中奇怪,正在四下巡视,观察来历。忽听头上有人喝道:“俺爹走时不叫你惹事,这客人又没见他怎的,为何与他作闹?”少年循声注视,原来高柳之上,卧着一个短衣赤足,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孩。那株柳树,粗约四五抱,高约五丈,枝条甚是繁茂。小孩用高枝上面柔条,结了两个圈儿,分套头脚,身体笔直,横卧其中,秋千也似将人悬起。离地既高,又有繁枝密条遮荫,少年初到,只顾寻觅渡船,所以不曾发现。行家眼里,一看便知是轻功中的仙人担,并还加上劲功中铁板桥的身法。最难得的是用这么细纤柔弱的柳条将人悬起,不特身子笔挺,竟能侧转头来,朝着对崖大声数说。不是软硬功夫有了极深根柢,怎能到此境地?少年心中惊奇,方欲开口询问,同时猛又听到对崖另一小孩接口道:“哥哥,俺疑心他是昨晚那位老人家说的那话儿,怕要捣鬼呢,特意试他一试,如今知道是看错了。俺爹回来,不要告诉,省俺挨骂。”
少年再循声一看,原来离岸两丈远近,有一土崖,崖前也是草树丛生,另外立着三四块石头。知道当地穴洞而居的人家很多,这两小孩既在这里,必与那船有关,即便不是他们所有,也可以托他们领寻船主。心念才动,便见一条小人影子由一块六七尺高的天然石山后蹿将起来,身法甚快,只一两纵,便到树下。紧接着又听呼的一声,柳影微闪处,树上小孩也已飞落。少年见两小兄弟俱似得过高明传授,本就爱才,又当事急用人之际,说话甚是谦和,没等两小兄弟说话,便先笑问道:“二位弟台年纪轻轻,竟有这好武功,请问贵姓?”小的一个方要开口,给大的一个止住,抢先答道:“俺兄弟二人,一叫何成,一叫何玉。客人你只夸讲俺,你的功夫也不错呀。你贵姓?”
双方这一对面,少年更看出何氏兄弟二目神光饱满,面有英悍之气,与寻常顽童迥乎不同,越发添了喜爱。听问贵姓,不知不觉脱口答道:“我叫孙同康,哪有什么功夫?”话才脱口,猛想起昨遇敌人,尚且未露行藏,如今尚在敌人势力圈内,怎倒对两个初会小孩吐出真名?话出如风,无法再改,方悔粗心大意。哪知何氏兄弟早在他未来之前,看出一点形迹,本就惺惺相惜。少年人多喜奉承,孙同康人既谦和,又恭维二小的武功,越发心喜。再听说出名姓,何玉忙抢道:“你不必客气,俺弟兄当你由渡头绕到这里来时,早看出几分了。实不相瞒,俺刚才发那泥丸,并不是打你,不过看你来路,身法那么快,武功必好,想试试你眼力。俺哥看错,当我有心寻事,也发泥丸将它打落。不想你人真好,一点也不小看人。你适才东张西望,可是想借这船渡你过去吗?”孙同康还未答话,何成接口拦道:“你怎又多事,忘记爹爹走时所说的话么?”何玉把怪眼一翻,答道:“哥哥你怕多事么?你怕,俺不怕,何况还有那位老人家,他喜欢俺,肯帮忙呢。”同时又朝乃兄使一个眼色,将小嘴往树侧一努。
何成似未理会,正色答道:“孙客人,这只小船实是俺家的,俺爹虽不在家,俺弟兄均知一点水性,也能作主,送你过渡不难。只因俺看你来时在往渡口的路上好似犯了人家规矩,再不便是这伙人要和你作对。俺弟兄也非怕事,无奈俺爹隐居在此,本就有恶人想寻俺爹晦气,怎可再和地头蛇作对?照说不能渡你。一则你这人很好,二则俺爹不在家,俺兄弟年轻,有点推托。这都不说。俺们还有一位大靠山,有了他在,什么大乱子也不怕。可惜他老人家原说今早来的,天还没亮,俺便守在这大树上,直到如今,还不见这位老人家的影子。也许有什么事耽延未来,你又非赶紧过去不可,否则等有人来打了招呼,就更不好办了。”说时,何玉已把缆索解下,催道:“哥哥,有什么话,上船再说吧。”
孙同康本就心急,再听两小兄弟语气,越发惊疑,料知不是善地,再迟必有敌党寻来。便是这两小孩也非寻常,敌党情形必有知闻。觉着越早开船越妙,且到船上再行探询。闻言不等招呼,口称多谢,脚一点,便往船头上纵去。那渔船本来甚小,少年虽有一身好武功,水面上事却从未弄惯,又当心虚情急之际,落脚稍重,何氏兄弟恰在此时连索带人一齐纵落,如非何氏弟兄是会家,几乎将船侧转。就这样,还晃了两晃,才把势子稳住。船本随波荡去,孙同康立在船头上,见何成正持桨要划,忽听答的一声响,猛又觉脸上中了一下重的。一摸,乃是一滴水点,不知怎会打得生疼。再定睛一查看,由岸侧丛草里落下一根细长柳枝,正搭向船头之上,那船便不再顺流下淌。时当汛期,水涨流急,只见船头上激起来的浪花滚滚翻翻,顺两舷两侧往前驶去。那船却似定在逆流之上,更不再动。仓促之间,没看出是何原由。又见何成放下木桨,停手欲起。心方觉异,正想问话,忽见何玉笑嘻嘻朝着岸上说道:“你老人家甚时来的?俺弟兄守了一早,怎未看见?来了不露面,不放船走则甚?”话未说完,便听岸上有一老人声口答道:“呸!你这个小鬼头,我还没有给你找到师父呢,先就说鬼话。你后来真没看见我么?你哥虽没见我,后来你和他做鬼脸,已然知道,还要装腔。以为拿顶高帽子给我戴戴,就没事了么?我昨晚为他找人,忙了半夜,就这样酬谢我么?你两弟兄,一个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借船这小鬼,越发可恶。既敢惹事,就该有胆子。也不想想,怎么来的?寻人借船,原不妨事,就没生着好眼睛,等主人上去,再上也不迟,冒冒失失往上便跳。我从放完了人家的马,就来此地,想钓两条鱼来下酒,好容易有鱼上钩,吃他惊跑,如何能与甘休?快对他说,他急我不急,快快赔还我老头子一尾金色鲤鱼,就放这船走,不然休想!”
孙同康循声注视,见发话那人是个矮老头儿,站在岸侧丛草里面,手持一根丈许长的柳条,枝梢一端搭向船头。那么柔细的柳枝,竟如钢钩也似将船搭住,一任洪波急流冲激,不曾移动分毫。估量适才脸上挨那一下水点,也是此老所为,不禁大为骇异。情知遇见异人,因忖口气,除似有点讹人外,不像是有恶意,也不像是仇敌一党。暗觑何氏弟兄,眼望着自己,微笑不言。匆迫之中,只顾脱身,也未详审对方语意,忙接口答道:“我实是忙着上路,无心之过,老人家不要见怪。鱼我设法赔还,我用银子折价如何?”话才出口,老头子已由草里走出,手中柳条一带,船便傍岸,老头也款步走上船来。这一对面,孙同康见老头穿着一件半长的黄葛布短衫,足登一双旧麻鞋,手仍拿着那根柳条,身材奇矮,人也又瘦又干,清疏疏一部花白胡须,眯着一双小眼,看不出一点异处。柳条一去,那船立时顺流淌去。何玉抢过双桨,微一拨划,船便横过,直指对岸,乱流而渡。
孙同康早从身畔取出三两多散碎银子,未及开口,何玉侧顾笑道:“昨晚俺便给你老钓了两条鲤鱼,足够斤多重一条,再有孙客人送你的钱,足够你老人家一醉了吧?”老头把小眼一瞪道:“小鬼知道什么,我还替人取包子呢!能剩多少?”孙同康方想:“人称自己矮昆仑,已是够矮的了,这老头竟比自己还矮,真乃少见。”及听出老头意似嫌少,暗忖:“江湖上异人甚多,何不做个十足人情?”随口接道:“老人家如不够买醉,银子还有,只不叫我赔鱼好了。”老头怒道:“你当我用柳枝钓鱼,是讹你么?适才眼看钓上,被你惊走,却是不赔不行。不信,我先钓一尾,给你这不开眼的娃儿见识见识。”口说着话,手中柳条往水面一搭,跟着手往上一扬,便有一条长约三尺的黄鳝随手扬起,悬在空中,不住腾跃,乱挣乱蹦,兀自不能脱身。何玉笑道:“老人家,你钓错了,是条黄蟮。”老头道:“我只叫这厮开开眼,我生平最讨厌和蛇一样的东西,谁耐烦吃它?你钓那两条鱼,留给你娘吃吧,我不要。前日所说那老友,本已多年不见,昨夜竟会无心相遇。他虽比我还穷,偏有两个好徒弟供他吃喝,酒吃多少,也有人会钞。我要走了。”说时,手早捞起,只一甩,便将黄鳝甩落,那做钓竿的柳条也随手扔掉。
孙同康见这一老一小,都是那么瘦小枯干,生相丑怪,神情言动无不滑稽,暗中好笑,早想问姓名来历,偏插不进口去。虽听出老头有了行意,因船已行至中流,水深浪急,其势万无回舟之理。正以为老头也是渡往南岸,再行上路,没有在意。何玉一听老头要走,忙把手中双桨朝乃兄一抛。紧跟着身形微纵,已到船头。同时口中急喊道:“老人家,你答应的事呢?”老头回头笑道:“这老花子,自从前些年收了一个姓杨的徒弟,不争气,去往凝碧崖现眼以后,觉着丢人,已然向我服输,改了脾气,不要你这样淘气小孩子。”头两句话才出口,人早由船头上往前一迈步,走向水上,人也没往下沉落。那么大的波浪,竟然从从容容踏着水波,如走平地一般,往来路西北岸横渡过去。
孙同康见状,大为惊异,忙喊:“老前辈,请暂留贵步!”说时迟,那时快,何玉一把未将老头揪住,见人已离船,踏波而去,越发情急,口中急喊:“你老人家说了不算,那是不行!”声随人起,脚登船舷,双手合掌当胸,朝前面略微一伸,身子朝前一探,一个鱼鹰入水的姿势,便全身穿入洪波之内。夏汛期中,水色甚清。何玉年纪只十二三岁,人又生得瘦小,穿向水内,声息全无,水性极高,整个身子没向水面三尺以下。只见身子微一曲伸,双手往外一分,双足一蹬,立即穿出老远,身法甚为灵巧。隔水望去,活似一条人鱼,在水面下乱流疾驶,好看已极。老头仍在水面上缓步从容,并看不出怎样快法,何玉偏赶他不上,相差老是尺把远近。这一老一小,晃眼到达北岸,仍是老头先上岸。紧跟着,何玉也由水里冒起,箭一般往上蹿去。老头也没理他,径自往上流头坡岸间走去。何玉也不再发话,随在后面,朝前急赶。一前一后,刹那间已走入丛树之中,没了影子。
孙同康不禁看得呆了。人去以后,想起真个糊涂该死,先前既已看出老头是位隐迹风尘的异人奇士,结局仍是失之交臂。正在越想越悔惜,忽听何成笑道:“快拢岸了。我看你从外乡来此,前行路径知道么?”孙同康闻言,猛想起老头固是异人,何氏弟兄休看年幼,也非常流。他们既与老头相识,想必知道来历。先不回答,转问道:“弟台与适间那位老前辈,相交多年了吧?”何成笑道:“我弟兄也只相识得三日。问他姓名不说,要俺们叫他矮子。俺弟兄不敢无礼,只称呼他老人家。他脾气古怪极了,却爱俺玉弟,说要替他找个好师父。俺天没亮便藏在树上等他,哪知他来了好一会,就在树底下,竟会没看见。还是玉弟眼快,一到便已看出。本心是想请他助你一臂,所以初见时那等说法。玉弟使眼色,俺只做不知,仍给看破。看老人家对你,好似有点意思,但拿不准。他如不愿管的事,任你怎样求他,也是无用。俺知道的,也只这一点。如今你要上哪儿去呢?可否说与俺听?”
孙同康见何成意甚诚恳,料知无他,便说明自己要去嵩山寻人,大小两条路俱已听朋友仔细说明,只是适间往渡头路上所遇五人似非善类,不知此行有无波折。又问何成走哪条路好。何成道:“这样问法才对。其实你的事不说,俺也猜出几分,好些话都不便由我口里说出。此行你走对头谷口小径,较为稳妥,不过你的对头实在厉害。你走到谷口那一带,如有什么事发生,自觉不可力敌时,那里俺弟兄常去采药,有两三处隐秘所在,足可藏伏。你只要今日能赶到嵩山双松坪,或是云林寺,就不怕了。俺早防到此,上岸的地方,便是入山小径的起点,以免前半截在田垄间跑,被人发现。”随将孙同康前说途径,略微指点改正。
船已到岸,孙同康自是感谢心喜,一面殷殷执手,订约话别。又以何家打鱼为生,必甚寒苦,欲取包中银两相赠。何成低声推谢道:“孙大哥,休看俺家打鱼为生,那是没法子的事,银钱并不短用。再说不久也快好了,以后相见日长。承你不弃,当俺好朋友看待,不是俗人眼睛,请你不要这样。过几天俺弟兄还要找你去呢。”孙同康不好说明所去之处外人不能前往,随口应诺。本还想请何成将银收下,嗣见何成面色已然不快,只得罢了。心中本甚喜爱这两小弟兄,经此一谈,越觉对方不特武功、水性过人,便是谈吐、神情也迥异寻常,极想结纳,就便日后访问那矮异人的行踪。无如时延势危,不敢多留,没奈何只得致了谢词,作别起身。才一上岸,何成把手一推,便将船拨转,仍和先前一样倒划过去。
孙同康从来未去过嵩山,所行又是山僻小径,崎岖曲折,甚是难行。尤其前半望山亭、两路口等地歧径四出,不易辨认,一个不巧,走入歧道,急切间休想出来。总算运气,所遇何氏弟兄是名父之子,不特本领高强,嵩山更是常游之所,路径极熟,指点清晰。否则这样山径,并无人家可以询问,仅凭几处山石林木之类充作标记,一个疏忽,便落网中了。孙同康虽因昨晚所遭和良友再三告诫,有了戒心,毕竟年轻胆壮,自恃武功机警,一点也不心慌害怕。初上路时,见远近田垄,到处有人往来操作,还不肯快跑,仍和常人走路一样,从容前行。直到走出三数里,上了入山路径,农家田舍被山石林木遮蔽,在远方消失,方始施展轻功,加急往前飞驰。经此一来,自然又耽延了好些时候。
在盗党这一面,因昨夜孙同康伤人逃走,并将他最心爱的千里马盗去,急怒攻心,恨如切骨,必欲擒回,置之于死。当时便发下羽令传牌,侦骑四出,敌党众多,邻近千百里内,爪牙密布。那传牌共有两种。内中一种,是根小竹牌,长约两寸,烙有火印,和水筹相似。非遇极紧要的事,从不轻发。一经发出,无论擒杀敌人,或办什么事,非成功不可。否则过了所限日期,奉命行事者和当地主持徒党,均有严重处分。可是并不算完,一拨不行,又派一拨。甚或头领夫妻亲自出马,迟早如了心愿,才将此牌请回。传递之法,尤为神速巧妙,不消一日半日工夫,便远布千里以外。逃人除是飞仙剑侠一流,休想逃出网罗,毒辣已极。如非另有高人暗中愚弄作梗,上来便错了方向,引上歧路,逃人早已被擒回去了。其实孙同康所遇五大汉,虽也是敌党中的健者,但均另有去处,只是无心巧值,就与同渡,只要不现出形迹,即使被看出是个会家,至多借词探询几句,照孙同康的机智也必能应付得过,并不妨事。偏因初经奇险之余,有良友先入之言为主,又看出对方不是善类,无端让路改渡,于是引起疑心。幸而这五人此时尚未得到发下传牌的信息,规条又严,如在境内发现可疑人物,在没有看出来人心意以前,不许无故生事。加以自恃太甚,以为对方一个初出道的嫩娃,还能有什么伎俩?到处都有同党,颍水两岸更有好几个高手,不生事是他运气,如要生事,岂非自寻死路?自身另有约会,忙着上路,理他则甚?一时大意,见船已开,在舟中略微谈说讥嘲了几句,就此放过。如在平日,早令舟子回船,跟踪上岸查探。再停片时,盗首便会省悟,心疑逃人故布疑阵,将各路紧急传牌一齐发下,这五人必然得信追截,就勉强渡过颍水,也早被敌人追上了。
孙同康哪知厉害,沿途留心,不见五大汉的踪迹,往来均是安善农
商,并无敌党追赶,末了再走上僻山小径,心越放定。他脚程本快,走到中午,便行抵岭头,那是去嵩山必由之路。再行三十里,便入谷口山峡。正顺着半岭上一条山路朝前疾走,猛一眼瞥见前面不远一株大树,底下卧倒一人。近前一看,那人身材甚是瘦小,穿着破旧,足登一双麻鞋却是新的。在树荫之下朝天仰卧,身侧放着一根柳枝,却将所穿旧葛布衫前摆撩起,盖住头脸,露出一排又瘦又干的胸肋骨,穷得连件小褂都没有。知道由此去嵩山,尚有一百多里路,常人脚程,不问是来路是去路,半日光阴决赶不到当地。这穷汉必从远处连夜奔驰而来,想是行抵此间,疲劳已极,倒卧在此。又恐蚊蝇飞虫烦扰,故用前摆将头盖住。似这样顾头不顾身,却也可笑。因见那人瘦弱穷苦,意欲唤醒周济。及听得鼾声震耳,知他困极,自己又急于当日赶到嵩山,去应友人之约。孙同康便由囊中取出几两银子,放在穷汉平摊的右手之上。又恐别人走过发现,偷取了去,便将他衣襟拉出,搭向上面。再寻一小石块,压在一角,以防风吹现出。匆匆弄好,仍旧前行。往前走了几步,猛觉脚底一绊,其硬如铁,脚骨绊得生疼。去势太急,忙中收不住势,直蹿出去丈许远近,几乎跌倒。孙同康曾得名家传授,身手轻灵,又练就极好目力。所经均是平坦途径,并无树根石块之类阻碍,这一绊又在腿际,真似有什么东西,或有功夫人的腿脚,等自己过时,冷不防由横里突伸过来绊这一下。否则走势甚猛,如是现成树根石块,早被毁折,踢飞起来。料知有人暗算,不禁大骇,连忙纵向一旁,定睛四望。除来路相隔已有两丈的大树之下所卧穷汉仍是原样熟睡,绝对不像敌人外,余者不论人兽蛇虫,俱无踪迹,平坦空旷,亦无异兆。适才虽被绊蹿出去老远,应变颇速,动作甚快,不问那东西是人非人,断无不见形影之理。又仔细查看了一下,终无迹兆可寻。只得戒备着,重又加急前行。
等到走出里许,孙同康越想越觉事有蹊跷:“凭自己目力、武功,就是黑夜,前路有什么阻碍,也能看见,何况白天。”想来想去,只有树下穷汉相隔最近,或者是他所弄狡狯。但是自己初次出道,此人素昧平生,并无仇怨。要是敌党,又决无只绊这一下,就此拉倒之理。再者,当时应变甚速,足才立定,便即回身查看,分明见此人酣卧树下,原样未动。真要是此人暗算,这一绊一踢,有好几百斤力量,连自己脚尖和腿腕等处都被撞得生疼,寻常脚腿固禁不起,非断必伤。就算对方是一个会家,初次相遇,不曾交手,即使看出自己是个能手,也想不到会练过金家飞鹰十七式铁手脚的独门秘传功夫,怎会撞上之后,若无其事?边想边走,实想不出是何原因。一会,又从那人所着衣履和身材的矮小干枯,想起颍水借渡时,所遇用柳条钓鱼,末后踏波而渡的矮老头,颇与相似。只惜头脸被衣服蒙住,不曾看出。不禁心中一动,疑是先遇异人,故意相戏。所经恰是一条岭脊,再往前行不远,便入山峡。细沿路望去,适才所经山麓,林木无多,天气清明,一眼望出老远。细一查看,只剩那树矗立当地,树下所卧穷汉已无踪影。只与前路并行的斜侧面林莽之间,似有三数人影出没隐现。因那一带山势萦回,地形低洼,林莽茂密,风露未晞。阳光刚照上不久,到处烟霭霏微,雾影浮辉,仿佛有帽影衣角显露其间,也只闪了两闪,便不再见。当时他心目中专注在颍水岸侧所遇矮老头与树下蒙面而卧的矮瘦穷汉是一是二,仅仅觉得那出没烟雾中的三数人影行动迅速,有异常人,并未往下细想,略微观望,依旧加急前行。不多一会,便走下峡谷中去。
这时旭日照空,山光明丽,相隔去嵩山少林寺只有五里途程的五乳峰,已不甚远。休说去往良友所说之地,便赶到五乳峰和少林寺两处,也不妨事。一路仇人并未追蹑,可知是自己多虑。眼看不久到达地头,心情大为松快,觉着饥渴起来。猛想起昨日见那酒楼包子好,本已定做了几十个,钱也付清,说好今早往取,准备作入山时路上充饥之用。不料一时仗义拔刀,陷身恶人网内,幸得好友相助,半夜里盗马飞逃,彼时情势万分危急,除随身小包裹是好友由店中取来外,哪还有心绪再管吃的。谁知山路荒僻,过岭以后,连登高远望都看不到一点人烟。此时饥渴交加,纵有银钱,也无买处,只好先寻一点水喝。正打算寻觅山涧取水,忽见一群山鸡由左侧林莽中突然飞起,往右侧山坡后急飞下去,好似原伏之处突然受到外来侵扰情景。孙同康孤身行路,又听人说,这条路上不特强盗出没,便是虎狼蛇虫也时有发现,忙朝那群山鸡飞起之处回头侧顾。
原来那一片地势较低,野草杂生,甚是繁茂,高林灌木,绵亘不断。乍看上去,并无异状。细一注视,果有一簇草丛由远而近,往自己这一面不时闪动过来,其势特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草丛里行进。先当是猛兽蛇蟒之类,还未十分在意。正边走边回顾间,那东西忽然走过一片疏林,现出身形,乃是七个壮汉,全都是手持兵刃,一身轻装,神情匆遽,脚底甚快。再定睛一见,在渡口所遇五大汉,俱在其内。并还添上了两个,看去身手矫捷,尚在五大汉之上。料他们多半是为追赶自己而来,打量着不但众寡难敌,而且又当长路奔驰,力乏饥渴之际,不由心怯。忙往路侧大树后一闪,一面审度形势,暗打主意。总算还好,所在恰是峡谷中间的一条附壁冈脊,路宽丈许,靠外一面尽是一株接一株的槐柳之类,又长着不少野麻,高可过人。他身材矮小,由下望上,不易发现。即使他居高临下,如非走向崖畔,也观看不出,料着还不妨事。筹思之下,觉着前进必与敌党狭路相逢,不如往后退走,等寻到泉水,解渴之后,再作计较。
孙同康时正口渴心烦,以为易进为退,已与敌党背道而驰,当可无碍。因来路并未发现溪涧,虽然要等些时才能上道,但后退多了,总是冤枉,便只退行了里许远近。正待觅路往侧面寻去,忽由一株古树后面发现一处断崖缺口,一面斜对着一片盆地,便是刚才七敌党的来路。缺口左侧,乱石草树之中有一岩凹,仿佛幽深,也未进去。缺口右侧,有一山夹缝,便绕将过去。见有一小径可通峡后,也是一片山凹,只没先见盆地宽大。前面并有一横岭挡住,好似无路可通。当时他急于求水,径往那条小径走了下去。先当低洼之处易寻水泉,到后查看,那山凹仅有百亩方圆一片盆地,四外山环岭抱,俱都高不可攀。下面却是怪石罗列,野花盛开,细草蒙茸,幽芳袭鼻。景物颇有几分清趣,不似先见盆地,草莽丛杂,令人望而却步。只是水仍不见一滴。并且除来路小径外,山均壁立陡峭,更无出路。心中老大失望,口渴愈发难耐。勉强寻到对面岭脚,发现一条小溪,已然干涸。知道这类小溪多随山洪涨涸,既有此溪,水源必不在远。细拨溪草寻视,果然发现两处湿泥,不禁生了希望,便沿小溪寻去。寻到尽头处一看,竟是来路左侧一片危崖之下,果然下有水潭,只是早已干涸,成了污泥。因被大片怪石挡住,先未发现。仰视危崖缺口处,居然还有水泉零星下滴,足可用以解渴。孙同康先颇高兴,精神为之一振。再一查看,竟是可望而不可及。
原来那危崖,壁立二三十丈,绿油油满布苔藓,无法攀升。下面泥
潭大有一亩多,索性干透,也可立在潭底,仰承泉滴,偏是一潭极深的稀泥,无法令人立足。他想了又想,终是望梅止渴,无法到口。立望了一会,实在渴得难受,才想出一个笨法子:身立潭左,端详好了对岸落脚之处,仰觑残泉下滴,似飞鸟衔食般仰面张口,纵将过去。稍停,再用同样方法纵将回来。那泉源已将干涸,只剩一些残泉细流,稀落落时断时续,往下滴去。再加山风吹动,落势不稳,并非降在一定地方。潭面又宽,孙同康既要顾到上面,又要防到下面。仗着武功有根底,虽未失足,无如泉滴既少,又有风吹,有时迎扑一个正着,还能得到一点残滴沾润。一个不巧,不是扑空,白费许多气力心思,便是打向头面衣服之上。几个来回纵过以后,仗着泉滴甘凉,渴虽少解,连夜跋涉之余,本就腹饥,再一剧烈劳动,肚子益发饿得难受起来。
当时孙同康一赌气,暗骂自己:“真呆!先遇五人素昧平生,无仇无怨,焉知不是行路的?就算是敌人党羽,凭自己的武功脚程,也并非不能应付。怎从昨晚以来,便成了惊弓之鸟,怕起事来?先如上路,此时也快到了。平白耽延时刻,留在这里受这活罪不说,此时饥疲交加,真要遇上对头,反倒难办。那七个匪人已早走远,还不上路,留在此地作甚?”正打算缓一缓气,起身上路,忽听崖壁里面有人说话,心中奇怪,站在潭边侧耳细听。只听一个极粗暴的声音说道:“这事真怪,方才明明看见那小贼往前正走,大哥看出他脚程不慢,特地抄小路赶了下来,满想到大松口准可截住,怎会不见呢?”另一个山东口音的说道:“适才赶到黄牛岩时,如若依我登高一望,他无论走向何方,绝跑不出老九那双怪眼。偏你粗心,认准这厮走的是去五乳峰的道路。在他以为由小路走,又抄近,又背人,哪知这一条路通没岔道,我们走的这条路外人不知。再说,必须经过老五那里,外人也不能随便通行。当时懒了一懒,我想必是我们由浅水滩经过时,走向草丛里,给他看破行踪,生了疑心。不过照这厮昨晚的口气,非去少林寺不可,退回来路,遇上我们的人固是送死,改路也没个办法。此时不知闪向何处?寨主的脾气,大家都知道的,这厮手底虽还来得,昨晚已有人和他接过,并非我们几个人的对手,要被滑脱,如何交代?何况这次又丢了他最爱的那匹好马,谁吃得住?”前一人接喊道:“大哥话固不差,可是我们先前并不知道昨晚的事,只在过渡时觉着这厮形迹可疑,为什么好端端快要上船又缩退回去?直到路上接到飞鸽传书,方始得信,立刻会同五哥,往望台看明去路,追将下来,小贼业已走远。焉知不是他脚程太快,此时已然投向少林寺,我们没有追上呢?固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要寻他不到,只有落脚地头,我们回报寨主,派人去和少林寺要人,料他们也未必敢得罪我们。”
孙同康一听,这伙仇敌竟连自己先前所要投奔的少林寺都不放在心上,饥疲之余,自非其敌。心方惊恐,忽听另一人接口骂了句:“不要脸!”话声苍老,好似上了一点年纪的人。紧跟着,便听有三数人由近往远,急纵前去之声,底下便没有声息。摸不清是甚头路,当时不敢出视。等了一会,再听不到别的声息,好似人已走去。接了一点残泉余沥,口渴稍解,肚子却更饥饿起来。又等了片刻,觉着饥肠雷鸣,实忍不住,只得把随身软兵器解下,暗中戒备,试探着顺来路绕走上去。见那地方果是适才来时所发现的崖洞,地势隐僻。洞口迎面丈许,有一片两丈高的怪石,恰将正面遮住。两侧松杉矗列,丛草怒生,不走近前,决看不出。若由崖夹缝上下,却极易发现。洞口内有一盘石,旁边列着两块尺多高的石块,可以坐人。遥窥石上,还放着一把酒壶和一篾盘包子。心疑有人在内,不敢妄入,仔细倾听,终无动静。再由石旁掩向正面一看,洞并不大,一眼可以望尽。后面洞顶还有缺孔,阳光自上斜射而下,光景并不黑暗。枉担了好些心,全洞空空,哪有一个人影。为防万一,先纵向外面经行之路,往来去两面攀高查看。仅去路方面,有一处是高林危峰阻蔽,只能看出十里左近,右侧洞壁后面洼地峰岭高险,无路可通而外,俱可望出老远。到处静悄悄的,见不到一点影迹。
饥渴之下,难得洞中遗有现成酒食,忙即纵落,赶进洞内,就向石旁坐下。一摸包子,甚是新鲜,底层包子还有余温,似新出笼不久。拿起一个,正要往口里放,忽想起:“生平耿介,不轻取予,怎到饥渴之时,竟会偷吃人的东西?”念头一转,手刚放下,兀自闻得酒香和包子里的葱肉香味,直往鼻孔里袭来,由不得馋吻大动。继一转念:“空山无人,相隔城镇又远。适才明听敌人在此聚议,后来不知有何急事走去,顾不得吃,遗忘在此,既是敌人之物,吃他两个何妨?”孙同康出身世家,文武双全,素常光明磊落,虽料是敌人之物,上来还不肯多吃,仅想分他们两个,略微点饥便罢。哪知饥者易食,入口香腴,食量素大,三两个包子如何能够。心想:“反正敌人遇上,必不甘休,此时何必拘这小节?先吃饱肚子,恢复好了体力再说。”于是不再客气,连酒也一齐享受,一路大吃起来。为恐敌人赶回,急于吃饱上路,边吃边往洞外留神倾听。不多一会,便吃了十之八九,饥渴顿止。又歇息了些时,精神体力重又振起。暗忖:“适听敌人语气,分明在穷追自己,怎会带了酒食来,却又不吃,留与自己享受?”越想越怪。好在仇敌所遗,乐得充饥。
饱餐之后,体力已复,正打算把余剩的两个吃完上路,猛听有人踢踏踢踏拖着鞋底从来路匆匆走来。孙同康惊弓之鸟,知道出去必与来人撞上,意欲看清道路再说。刚往壁角一闪,来人也行抵洞口,且不走进,面向外自言自语道:“我老头子半月以来,通没吃顿饱饭,今天偏走好运。先在路上打地铺,遇见一个小呆子,送了点银子与我。随后又往城里冒名顶替,把人家花钱定做的包子蒙骗到手,又向别人讨了半壶酒,准备在这里打尖,再回山去,寻白矮子的昔年老伴,磨他请客。我向来爱这小窟窿清净,每次骗来酒食,怕白矮子抢嘴,总是躲在这里来吃的时候多。哪知今天刚走到这里,便遇见三条野狗在里面乱叫,我怕小呆子冒失走来,被狗咬死,只顾追狗,又怕带在身边麻烦,把包子和酒都存在这里。如今狗是追跑了,可是一条也没有打死。再说,前面还有几条等着呢。那小呆子又不开眼,白矮子再要看他不上,早晚不成狗口里的食吗?这却怎好?”说着说着,那人忽然一屁股坐向当地,好像是寻思什么的情景。
孙同康闻言,才知那包子和酒竟是来人所存。听口气,人家也是借以充饥。先当敌人所遗,全给吃光,空山之中,无法买来赔还。生平自爱,不轻取予,怎适才这等不检点,拿起就吃?本主正拦门而坐,拿什么话和别人去说?深悔冒失,又急又窘,也未细详对方语意。待了一会,觉得只顾僵在洞内,也不是事。再一详视来人,是个瘦矮老道。不禁又想起清晨渡颍水前,所遇用柳条钓鱼,后来踏波而渡的,也是一个矮瘦老头,背影身材以及衣履色质,与此人无不相似。孙同康暗忖:“如是此老,正是求之不得。即便不是清晨所遇异人,丈夫行事,须要光明。酒食既非仇敌所遗,便应与之明言,道歉赔还,才是正理。”念头一转,立由老头身侧走过,绕向前面一看,那老头虽然身材矮瘦,衣履也有好些相似,相貌却较清癯,与清早所遇异人迥乎不同。只得躬身施了一礼,赔笑说道:“老先生贵姓呀?”老头把一双眯缝着的细长眼睛,朝孙同康上下细一打量,冷冷地说道:“你这娃儿家好不晓事,无故问人的话,你准认得我老头子是谁么?”孙同康闻言暗笑:“我如认得,还问你姓作甚?”对方词色虽然不逊,无奈吃人东西理短,仍然赔笑道:“先生不要见怪,我因赶路心急,忘带吃的,行至此间,饥渴交加,无心中发现洞中石上放有酒和包子……”话未说完,老头倏地跳起,指脸急口问道:“你、你、你把我要人命的东西吃了么?”孙同康见老头情急之状,越发不好意思,羞得脸涨通红,忸怩应道:“我实是出于无心,当时曾登高四望,并不见有人迹,只当游山的人遗留在此。又当饥渴难忍之际,心粗疏忽,做出没品行的事。人地生疏,无法买回奉上,只好奉赔几两银子,请老先生多多包涵,恕过这不知之罪吧。”随说,随取了一块银子递过。
老头先是在旁插口道:“你这娃儿尽说假话,你如当是游山之人所遗,也未必肯吃它了。”孙同康把话听完,他接口又道:“其实几十个包子所值不多,何况我还是白得来的,原是小事一件。再说我老头子素来爱做好事,肯提拔人,救苦救难。如任你饿着肚皮,有甚力气去逗狗熊玩呢?你这块银子,是赔给我买包子么?”孙同康见老头面转喜容,匆促之间也没细辨对方口气,以为给钱便可喜了,口答:“正是,请老先生不要见怪。”方在暗喜不致纠缠,老头已把银子接过,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忽然笑道:“我把你这不开眼的小鬼,不论走到哪里,总是拿钱当先,仿佛天底下只要有钱就好,没有钱办不到的事。这银子要当包子用,你把他吃下去,也不用偷了。别的不说,只要有这牙口,我就不要你赔。没告诉你,我此时饿得心慌,再没东西吃,就要犯羊角疯吗?我正饿得难受,你却教我啃银子,分明成心怄人,真气死我啦!”随说,扬手就朝他脸上一掌打来。
孙同康武功颇有根底,平日身手甚快,不知怎地这一掌竟未躲过,啪的一声,脆生生打了个满脸花。不由也有了气,心想:“有话好说,为何动手打人?”怒火刚往上一撞,继一想:“本是自己不对,对方又在饿极之下,情急拼命,自所难怪。一个穷老头子,何值与他计较?”只得一面后退,口中说道:“老先生,我不知是你的东西,事出无心,空山之中无从购买,你便打死我,又有什么用?此山我是初来,人地生疏,无计可施。莫如我再添送你一点银子,你自己想法买吃的去。如因饿极无力,行路艰难,如是去嵩山五乳峰的道路更好,即便绕走点路,只要能买到吃的,我便送你一程也不妨事。你意下如何?”老头哈哈大笑道:“你倒说得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自己都未必能有本事走到地头,还要背我?再说凭你那两下子,准背我得动吗?我叫你不要一来就动银子,你偏不听,透着你有钱似的,越想我越有气,不教训你,你也老改不了。”随说着话,抬手又是二掌。这次孙同康因老头疯疯癫癫,语渐激烈,早留了神。及见老头越说越有气,赶紧闪躲时,不知怎的依然没有躲开,仍给打上,反而打得更重了些,半边脸疼得火辣辣,肿起老高。便是泥人也有土性,正欲喝问,话未出口,老头忽然急喊道:“不好!我要犯病。”话还未了,单脚跟立在地上,旋风般滴溜溜连转了两转,倏地手捞前襟往头上一盖,跟着身子往后一仰。孙同康一把抓住,老头人已叭的一声,仰面朝天,跌在地上,人事不知,羊叫一般哼将起来。
孙同康只当老头发了羊角疯,因听先前一饿就要犯病之言,觉着老头孤身一人病倒荒山,如若丢下走去,难免不饱虎狼之口。加以这一病倒,证实前言,可见适才打人,委实是因情急拼命。这一来反把怒火消去,只没个解救之法。正在进退两难,打不出主意,一眼瞥见老头嘴里不住地打呼噜,把脸上蒙着的衣服前襟冲了个起伏不停,猛想起:“来路岭侧树下所遇蒙面而卧的怪人,正与此人相像。当时只当是个寻常行路的穷汉,还给他留了一点银子。哪知走不多远,恍惚被人用脚绊了一下,几乎跌倒。凭自己的本领,休说平地,便多崎岖难走的路,也无绊跌之理。后来想起奇怪,曾疑心是树下怪人有意所为,无如走出已远,登高查看,人已无踪。适才匆促之间没有在意,此时想起前情,再一细看,不特身材衣着如出一人,连那用衣蒙面和仰卧的形态,都与前人一样,只面貌不曾见过罢了。自己脚程本快,心急赶路,自更迅速,途中回望原路,此人并未赶来。又听他说,曾往城内骗取了包子,方始走来。自己黎明渡河,一直加急飞驰,并无停歇,就是避敌耽延,也只半个时辰。此老竟能往返城中。就算他不似自己避人绕路,也要经过两路口、大小郭村、飞云堡、连山桥、小口、岭头等地,来去好几百里,包子铺内多少还要耽搁,除非会飞,哪有如此快法?如说是假,那包子味道明明与昨日所吃一样,并且还未冷透。莫非此老和颍水所遇,同是异人不成?”再一细看,那病相明明是真,实不见有什么异人之处。又疑他是高人,只生这样病,就此丢下一走,心实不安。反正同路,身子这等瘦小,便背了走,也不吃力,就便还可试他一试。等寻到前面,有人家水泉之处,再作计较。
孙同康想了想,把随身小包、软鞭系好,扶起老头背向背上。先觉甚轻,还在暗幸:“照此轻法,就寻不到人家,也可背往五乳峰去求救。”哪知绕向洞外冈脊路上,走出没有几里路,背上分量渐渐加重。先还当是行路力乏,未背惯人所致,救人须救到底,何况事由己起,就多为难,也须背了同行。哪知又往前走了几步,到一地较空旷的疏林以内,竟是越背越重,通体汗流,连慢走都甚艰难。心中奇怪,方想:“老头莫非有诈?”忽听脑后哈哈怪笑,震耳欲聋,不禁大吃一惊,连忙回顾。原来老头本是呼噜乱响,杂着一片羊叫,忽然怪笑了一声,人却未醒,重又呼噜乱喊起来。他正想放下,试探真假,就便缓一缓气。放时,觉着老头轻得简直没什么分量,不知背在身上,怎么会那等重法?记得前襟已经代为放下,不知怎的又会盖向头上?孙同康心里不由越发惊奇。二次又把前襟揭起一看,仍是面如土色,牙关紧闭,双目微瞪如死。试用细草朝他的眼睛和鼻孔里拂探了两下,连眼皮都未眨一下。看来真个已经犯病晕死,好生愁急。
孙同康想要重背起来上路,哪知老头先前身软如棉,任人摆弄,第二次再背,不特全身僵硬,而且卧在地上像生了根一般,孙同康那么大力气,竟不能移动分毫。方觉有异,忽见老头喉中怪声忽止,喘吁吁低声说道:“该死的小鬼,我正犯病,快不要动我。一动,我活不成还在其次,那些狗熊也玩不成了,多么可惜。我虽犯病,心里明白,你方才如不动我,到时自会醒转。你这一背,白害我多受好些时罪。再走一段,我就死了。我口说不出,心干着急,只得变成一块石碑,压得你走不动,只好放下。怎么你又要背,想谋害我老头子么?等我醒来,不要你的命才怪。”孙同康心正烦乱,见老头醒转发话,甚是高兴。也不想想他已经犯病,失去知觉,如何还能用千斤大力法压人?闻言以为老头气忿头上,打算安慰几句。
老头忽又后悔道:“我骂你驮石牌还不要紧,怎把我醒来要你命的话也说出来?你一害怕逃走,这里狗熊又多,无人守在旁边,准定跑来把我吃了,这不是自己找死吗?这病又急不得,一着急,再犯比先前更厉害,不死几条命不完,这却怎好?”孙同康见他说时双目上翻,喉中呼噜乱响,又是先前犯病神气,忙安慰道:“老先生放心,此事实怪我不好,你不回醒,我决不走,如何?我虽不才,对付几只野兽,还堪自信,决不会使你受伤的。”老头强挣着冷笑道:“凭你那两下毛手毛脚,要对付几只狗熊么?那还早着呢。”说到末句,紧接一声:“不好!”两眼一翻,口中呼噜乱响,人又犯病死去。
孙同康见这种情形,兀自觉得奇怪。当下决心不问老头醒后是否高人,也决不与计较。满拟老头已能说话,只要不使他发急,心气一平,少时便会复原。见状惶急,刚喊了一句:“老先生,千万不可气急。”忽见老头前襟无风自起,重又搭向头上,像先前一般神气,心又一动。猛听身侧不远,有人连声喝道:“小狗在这里了!”声随人到,日光之下,同时瞥见两道寒光带着两条人影,由斜刺里树林之中飞纵过来。孙同康从小好武,至今犹是童身,软硬功夫均得名家传授,耳目灵敏,应变神速,知有强敌到来。闻声首先纵到一旁,一手忙取下身带软鞭,一手摸了摸暗器,口中大喝:“且慢!”一面注视来敌,见来者两人已经纵落面前,另外还有一人跑来,只一紫面身材较矮的没有见过。前面大汉正是渡头所遇敌党,分三面站向身前,各用兵刃指着自己,其势汹汹,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不禁冷笑一声,喝问道:“我与你们无仇无怨,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不可乘人于危。我在中途遇到一个刚才认识的老先生,现犯羊角疯,病倒在地。休看你们人多,便凭本领,来定高下存亡。只是这位病人与我并无渊源,实是初遇,连姓名也不晓得,你们却不可伤天害理,乘人于危。还有你们来历,不敢说出便罢,否则说明再打,也还不迟。”
内中一个一脸横肉,紫面刀瘢的怒喝道:“你不是自称姓岳的小狗么?不问你姓名真假,是什么来路,本无仇怨,我家寨主宽宏大量,就你不懂本地规矩,念在你是外乡来的无知小辈,也不值和你计较。你偏多管闲事,有人在旁打招呼,你也不听,反伤了我们的人。寨主见你太过狂妄无知,无异上门欺人,这才出手。被擒之后,寨主见你会点毛手毛脚,是条汉子,好意收你为徒。你偏不知好歹,出口不逊,又将旁立弟兄打伤了两个。恰巧来了两个朋友,便宜你多活些时。你单人逃走也罢,竟敢胆大包天,把寨主爱马小白龙盗走,行时使出声东击西的诡计,以为可以逃脱。哪知到处都是本寨弟兄,开头虽然受骗,一会发觉,一声令下,不消个把时辰,多远也能传到,插翅也难逃走。现在查知你并不姓岳,连往洛阳访友都是假话。本应当时杀死,因寨主料你是个有心寻事的奸细,吩咐擒回,拷问明白再杀,才容你再多活半日。你的真实姓名来历,到时不愁你不说,暂时我也不问。你说我们倚仗人多,还要杀你同行病鬼,真是放屁。别人奉令行事,他们怎样对付你,我不管,凭我金氏三熊,擒你这样的小狗,还要人帮么?”
孙同康原因敌人势盛,后面还有来的,恐连病人一起伤害。又想那老头会千斤大力法,就不如自己所料,本领也必不差,多等上一回,如能挨到老头病好回醒,岂不多一个好帮手?一听自称金氏三熊,想起好友齐良,曾说对头手下金氏三熊,还有一个使判官笔,又精地趟刀,名叫十八手追魂太岁姚旺的,最是厉害。难得他肯单打独斗,正好再拿话拖上一会,乘机把他引开。便不等说完交手,故意冷笑一声,拦道:“我名孙同康。我师父是湖南善化大侠罗新。实是你们那些无知爪牙欺人太甚,因而生事,本无仇怨。你既肯单打独斗,不伤我这生病朋友,足见高明。你们要我回去,只要打得过我,也非难事。不过我知金氏三熊最享盛名的一个名叫神刀七煞,又叫紫飞熊,虽然极恶穷凶,心狠手黑,武功却是不弱,可是你么?”孙同康经人指教,一见紫面刀瘢自称金氏三熊,便知他是老二金杰,故意如此说法。金氏弟兄中只老二性暴力猛,有人无我,弟兄间各不相下,凶横已极,却喜奉承。这几句话正抓他痒处,自觉威名远震,又知罗家门下不是好惹,如非寨主令严,要是自身的事,早借此收风交朋友了。便答道:“你果然是条汉子。既这样,我们也不难为你。只是你必须随我回去,寨主见你是罗家门下,也许交个朋友。不去却是不行。”孙同康口里对答,暗中留意观察,听到老头怪吼之声更急,杂以痰喘,病势反倒加重得多,其势不能再延宕下去,无奈何只得笑答道:“恐怕没那么容易吧?我那边空旷处领教如何?”身随人起,一纵三四丈高远,往侧面空地上斜飞出去。身还未落,似听耳侧有人说道:“早该这样,逗几条狗熊,也费这么多口舌。”心中一动,人已落地。
旁立两盗党见二人只管问答,早已不耐。无奈二熊性暴,刚愎非常,凡事专断,不许过问。正在忍气静听,忽见敌人骤起,疑心乘机欲逃,暴喝连声,一同赶纵过去。刚把兵刀一扬,二熊也已纵到,大喝:“由我一人交手,素来说话,永无更改。如打不过,你们再上,省他说我以多为胜。否则,休怪我嘴直伤人。误了时限,都有我呢。”两盗党一名天狗星王德,一名双刀小花荣吴开泰,未及答话,忽听身后有人发话道:“不要脸的狗贼,打不过,便改车轮战,还说不以多为胜呢。”两盗闻言,以为对方还有帮手在侧,忙即循声回顾。日色渐斜,疏林晴日,天气甚好。只见患羊角疯的病人仍卧地上,痰喘不已,此外空无一人。大家都听得逼真,知道此人必定是个劲敌。金杰话已说出,不便为此破脸,料定孙同康未必是他对手。金杰真要不胜,后面助手也必赶到,然后合力上前,将人擒回,还可以堵上金杰的口,减他气焰,少出平日恶气也好。便向左近搜索过去,一面打呼哨,招呼同党前来会合。
孙同康和金杰也动起手来。那金杰手使一柄宽刃厚背的钢刀,甚是勇猛。孙同康看出他力猛刀沉,自己所用九节十三环软鞭虽得高明传授,用百炼精钢精心特制,把手内设有机簧,一旦使用起来,端的可刚可柔。鞭梢上更附有两寸多粗,四寸多长,前锋尖锐,专破外家气功的枣核形钢球,解数精奇,变化无穷。平日未遇敌手,也颇以自负。无如晓夜奔驰,不曾停歇,恐斗久了不免力乏。敌党又众,昨日固然此鞭未带身旁,又吃了人多的亏,毕竟内中有几个都是不常见的能手。金氏三熊是成名人物,必有几手杀着与过人之处。即使打败,身后还有不少党羽,上来占胜,定被围攻,反易吃亏。必须沉住了气,等到老头醒来,就不同仇敌忾,也可相机行事,或能找出一点生路。不过对方人极骄狂凶横,也须给他看点颜色,挫上一点锐气。念头一转,故意卖个破绽,一个飞燕穿云,往斜刺里纵去,这一纵跃,差不多有两三丈高远。金杰久经大敌,成名多年,两三个照面一过,早看出对方并非弱者。明知暂时难胜,只因素性刚暴,喜单打独斗,话已说出口,无法改悔。心正急怒,忽见一刀砍去,敌人挥鞭一挡,好似气力不济,手臂已被震酸,手忙脚乱,慌不迭往侧纵避神气,不由高起兴来。暗忖:“敌人虽然轻功甚好,纵跃轻灵,怎奈我金家独门连珠盖花三十六手快刀,只一使上,便一刀紧似一刀,泼风也似,手法神速狠辣。本给你逼住,所用软鞭又长,急切间还不易全数施展,这一卖弄轻功,岂非给我机会?不问你这一退纵是真是假,有无诡计,都是自投罗网。如非头子定要活口,休想活命!”说时迟,那时快,双方动作皆速,身随念动,早追踪赶将过去。
武家对敌,应变瞬息,动作如电,紧凑非常,最忌门户大开,授人以隙。孙同康这等纵法,休看居高临下,一则纵得太高,上下耽延;二则身子悬空,无从着力,难于变化。敌人却在实地上面,或施暗器,或是觑准要害,伺隙而动,实有好些吃人亏处。不是情急脱身,冒险纵逃,轻易不用。金杰满拟敌人弄巧成拙,纵不举手成擒,但独门刀法一经使用,定杀得对方手忙脚乱,无法应付,终于受伤倒地。哪知孙同康存心使他上当,故作情急防身,又似吃那一刀将鞭荡开,无法收势情景,就着那一鞭之势,暗中运足力气,随手将鞭舞起。刚刚凌空下落,还未到地,金杰已经赶到,因想生擒,易砍为拍,一扁刀背枯树盘根,照准孙同康双腿打去。因料对方未必易与,假使一刀拍空,就势变格,把三十六手连珠盖花地趟快刀施展出来。百忙中看出对方落时身形摇晃,好似少林派中风飐花落的身法解数。金杰心方一动,疑其有计,手中刀已发出,准备应变换格,已是无及。就在这出手微瞬之间,猛瞥见一条黑影急逾电掣,由上而下横扫过来,不等招架,鞭梢上枣核形钢球已打向刀上。孙同康这条软鞭专门以轻御重。尤其是前面钢球,对方兵刃如被打中,十九脱手磕飞。还算金杰本领高强,见来势万分紧急,知道不妙,本来是想横刀去挡,改为倒纵退避,总算便宜,身未受伤。可是这由上甩下,一鞭之力不下千斤,金杰力猛也吃不住,又不合紧了一紧手劲,只听当的一声,虎口震裂,半臂全都酸麻,手中的刀也几乎被人震飞。总算刀犹在手,同党他去,不曾当众丢人。
金杰这一惊非同小可,慌不迭倒纵出去。百忙中立定一看,右手鲜血直流,疼痛非常。见敌人在丈许远近的大树下立定,戟指答道:“原来金氏三熊不过如此。如非念你得名不易,我又不喜与人结怨,你早没命了。我不逼你,只管歇息,等手痛稍止,再行领教如何?”金杰见他立处不是下落之地,才知敌人不特鞭法奇妙,本领高强,并还得有少林真传。分明见摇晃身形,由空下落,实则中藏无数变化。幸而未想杀他,只朝腿脚打去,如施杀着上砍,更要上当。正在心惊,闻言不禁愧忿交集,怒火上攻,向孙同康大喝道:“小狗休狂,老子与你拼了!”说罢,强忍手痛,纵起身来,照顶一刀砍去。如论二人本领,原是不相上下。孙同康长路力乏,势孤情虚,比较吃亏。总算运气不差,这个巧招居然使上。金杰稍微轻敌,致将右手虎口震裂。虽然明知难以取胜,羞忿情急之下,仍想施展毒手,准备一刀砍下,就着敌人架隔之势,一面施展独门刀法,一面发出特制七步追魂连珠飞弩,将敌人打倒,碎尸万段,任凭寨主怪罪,先报一鞭之仇再说。
孙同康上来占了便宜,本心不想伤他。早看出对方情急拼命的心意,竟不肯上套,知这一刀虚实兼用,只把双目注定来势,先不躲闪。眼看离头部不过数寸,倏地单臂运足全力,将手中鞭柄倒转,由横里往敌人刀背打去,当的一声,恰巧碰个正着。同时借劲使劲,身形一晃,人便由反手方纵出,到了敌人身后。两下里一个直劲,一个横劲。金杰发刀时,见敌人横鞭而立,以为是欺他痛手,想用软鞭硬架,正在暗骂:“无知小狗,我这独劈华岳的刀法,曾下多年苦功,谁也不敢硬架。这一刀就不把你劈成两半,你这条打狗鞭也休想拿在手里,手臂也非震伤不可。”于是不再打变招的主意,痛手一紧,反倒加了力量。万没料敌人身法灵巧,竟敢使用这等险招。此时双方势子奇快,不容思索,手已震裂。金杰负痛急砍,用力越猛,反应越大,又是一个冷不防的横劲,刀虽仍未震脱,立被往左荡开,后身整个交与敌人。一只右手更是伤上加伤,痛极麻木,不能再有施为。更须防到敌人施展辣手,慌不迭就势刀交左手,朝左侧面反身倒地,狮子翻身,连打两滚,避逃出去。就地回看,孙同康并未追杀,戟指笑道:“你也和姚旺一样,会地趟刀么?你本领并不差,只吃心粗气暴的亏,以致我一着下好,步步占先。我要杀你,你两次都没命了,惶急则甚?”
金杰本就急怒攻心,又一眼瞥见天狗星王德、双刀小花荣吴开泰站在相隔不远一株树下,故意作出脸忍怒容,手握兵刃,跃跃欲试。目光却注定自己,意似等他一开口认输,立时一拥齐上,报仇杀敌情志。知道二人本领较低,平日不和,又恨适才把话说满,表面同仇敌忾,实则幸灾乐祸,心越愧忿。把牙一错,也不答话,仍想拼命,改用左手滚杀过去。忽听老头急喊道:“你这小鬼真个可恶,该杀不杀,如今把我几个送命的对头全招来了。如在平时,这伙子穷凶极恶的狗强盗,我只一伸手,便如捏臭虫一样全都捏死。偏犯了羊角疯,只会吐两口痰,身子全不能动。你又打不过人多。被贼羔子宰了也好,要被擒去,受那贼头非刑,死活都难,不是你害我的么?”孙同康闻言一怔,方想:“你既回醒,再挨一会,等复原了再说也好,怎在此时发话?三贼听你骂人,又是对头,如何能容?”心念才动,猛瞥见王、吴二贼闻声已经赶去。老头仍是前襟盖头,一动未动,卧在原处。孙同康心中一急,不顾迎敌金杰,仗着身法轻灵,口喝:“狗贼无耻,敢伤病人!”声随人起,飞纵过去。相隔较远,眼看一贼手中刀已先朝老头砍下,方想万难免死,忽见老头前襟往起一扬,那贼倏地仰面翻身,倒跌出去。旁一贼正是吴开泰,刚举铁棍,还未下落,孙同康人到鞭到,一鞭打去,将棍兜住,用力一抖。吴开泰吃不住这猛劲,连棍带人往侧一歪。老头又急喊道:“我非把这口痰吐出,没法起来,不然着急又要犯病。对头来了这么多,如何是好?”
孙同康见老头身形未动,强敌便自跌翻,早已心动留神,闻言不禁又微一怔神,吴开泰已乘机纵退出去,金杰也左手持刀赶来,方喝:“吴老弟暂退一旁,等我真个不行再说。”猛又听飕飕连声,由林内和右侧土坡下接连纵上七人。孙同康见内有三人也是渡口所遇盗党,又添了若许能手,更加心惊,待要迎御。为首一人持一支上插羽毛的小箭,朝金杰晃了晃道:“寨主久候无音,说那厮曾经会过,如何有这么多人还擒不到?连发两次鸽令,并令我请了临时羽令,主持全局。这不是平日争斗比并,寨主法严,何必意气用事?”说罢,转向孙同康道:“朋友知趣些,你多大本领,也寡不敌众,当真还要我们动手么?我家寨主已用飞鸽传书,又下转牌羽令,限在黄昏前把你请回,插翅也难飞上天去。如能好好和我们走,不误黄昏期限,到时我们必有一分人心。”话未说完,忽听地下老头又插口骂道:“不要脸的狗贼,他是我好朋友的徒弟,凭你也配请得动他?再说现离黄昏还有好一会,你们准能活到那时候么?”
群贼原因盗首法严令急,连倒地受伤的同党均未及照看,上来先向孙同康发话,本未留意到那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又是倒卧在地的老头。一听发话伤人,立时一阵大乱,齐声暴喝,待要动手。毕竟为首两人多历场面,沉稳得多,一面止住众人,正待上前查看。忽有三盗同声喝道:“这不是前半天一路和我们捣乱的那老贼么?怎在这里与小狗一起,倒地装死?老鬼可恶已极,二寨主千万不可放过,以免留下大害。”那为首一人是个中等身材,一双鸡眼隐射凶光,背插双拐一刀,腰悬镖弩之类的暗器,相貌阴鸷,甚是老练。这时已看出老头身前,倒着一个同党,行家眼里一看情势,便猜是吃了老头的亏。匆匆赶去一摸,人已闭气身死,急切间并还不知解救之法,断定此人绝少生望。同时又见金杰朝老头一努嘴,闻言情知事有蹊跷,枉自在江湖上纵横多年,眼前另放着一个大强敌,竟未看出。见众人还在怒声喝骂,有两个已举刀待砍,余人把孙同康围住,似防逃跑。便连忙纵身,到了老头面前,口喝:“且慢!”手扬处,那持刀正待下砍的两同党,立被挡退,因势太猛,出于意外,又震出去好几步,才行站稳。
另一方面,孙同康瞥见盗党行凶,虽早看出老头是个异人,到底不知所犯的病真假。适才打伤一人,身仍卧地未起,似此身不能动,只凭气功御敌,骤出不意,自可成功。第二次便吃敌人看破,不由正面下手,人不能动,不死必伤。不由也着了急,一扬手中鞭,大喝一声,赶纵过去。见为首的一个已将同党喝住,便自停手注视,静以观变。众盗党见他持鞭纵起,也纷纷赶上前去。为首两人互看了一眼,向大众使个眼色,说道:“好朋友能否赏脸,虽还难说,但我料他决不会走。你们这样,倒显我们小气了。大家暂且一旁歇息,待我二人向这位朋友请教几句。”众盗才知老头必是高人,有心做作,惟恐倚仗人多,冒失上前,转易吃人的亏。想单独上前,给他叫破,盘诘来历,看能将同党救醒不能,再作相机应付。表面大方,令众散开,实令暗中戒备,以防说翻动手时节,能胜固好,如不能胜,便各取暗器四外夹攻,多厉害的强敌,也便难于凑手。闻言俱各会意,忍气退下。金杰还想将倒地同党捧向一旁,试行解救,被那背插双拐的一个拦住说道:“金二弟,你今日行事怎也糊涂起来,这能动么?”金杰红了脸退下。
为首二人便走向前去,对着老头说道:“老朋友尊姓大名?因何至此与小弟兄们为难?请起一谈如何?”老头本已醒转,眯缝着一双细长小眼,躺在地上。二人连说两遍,全未理睬。内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紫面汉子,两边浓眉往上一斜,面带怒容,朝老头刚要答话。孙同康暗中留意,在侧旁观,瞥见那人右手中指上戴着三个五角星形铁环,业已旋向中指尖上。知这两人看出老头身有绝技,又疑犯病是诈,意欲先礼后兵。及见对方不理,越知难惹,打算相机下手暗算。方想喝破,使老头留心戒备,话未出口,老头倏地把小眼一翻,已先向大汉发话道:“你们这一群不是狗熊,便是长虫一类的东西,也配问我老人家的姓名来历么?本来不值我亲自收拾你们。只因我老朋友有一个还未入门的记名徒弟,因昨晚打抱不平,又寡不敌众,给你们贼头捉去。后来有人助他盗马逃去,被我遇见,帮了他一点小忙。走到此地,原想带他去拜门的,谁知人到急时只顾救急,便做了没品行的事。当我逗狗玩时,他见我放的酒和包子,误以为是追他的狗贼所留,竟自吃掉。我知他那未来师父人最古板方正,最恨人品不端。我想不带他去投师吧,话早说了;带去投师吧,又怕他日后学了本事,背人为恶,丢我的人。一着急,犯了老病。总算他品性不佳,但心眼还好,将我背到此地。我算计贼羔子要来,并且此人心已试出多半,不愿再罚他受活罪,停了下来。就便看看他会什么毛手毛脚,敢于一个人和一群畜生贼羔子相打。加上我一口痰堵住咽喉,暂时还无人承受,我不吐这口痰,也起不来,只得躺在这里,一半看热闹,一半等机会吐痰。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小贼羔子拿刀砍我,偏又软弱得和纸扎一样,我痰还没顾得吐出,才一张口,他便跌倒,爬不起来。我看你长得这么长大恶相,身大力不亏,想必承当得了,待我把这一口痰奉送与你如何?”
这为首两人,紫面大汉名叫飞天蜈蚣秦标,那背插双拐一刀的名叫赛李拐罗明,都是本领高强,行事阴毒,久经大敌的有名巨盗。秦标虽然性情较暴,毕竟见多识广,一见对方神色从容,始终躺在地上一动未动,知非易与,今日一个不巧,不特人擒不回,还要丢人折将。虽想冷不防伺隙暗算,并未轻举妄动。闻言反而住口静听,中间两次想要发作,俱被罗明暗中禁止。知道对方深浅难测,旁边还有一个同党被其制倒,好些顾忌,只得强捺怒火,静听下去。后来秦标越听越不像话,暗骂:“该死老狗,你虽像个会家,急切间摸不准你来历深浅。又因有一弟兄,不知被你用何法点倒,我们投鼠忌器,想拿话将你,把人解救回生,或是探明点穴路数,自行解救还原,再行动手。谁还怕你不成?就算你本领高强,休说还有罗二哥在场,软硬功夫全都到家,双拐一刀更是神出鬼没,便我秦标这一身功夫和这专破内家劲气的铁星环,由南到北纵横了多少年,也未遇到过敌手,难道见不得你?”
他正越想越有气,忽见金杰暗打手势,知道伤人已然无救,不禁怒火中烧,再按捺不下,恰在老头说话将完之时发难,大喝道:“老鬼忒也手黑可恶!与他素无仇怨,却用暗算,伤我们的弟兄。此仇不报,回去也无法交代。既不肯起,待我送他归西便了。”秦标虽是凶暴,毕竟见过许多高人能手,有了经历,口里发话,一双凶睛始终注定老头,防其暴起,施展杀手。一面伸手去拔兵刃,一面暗将手力运足,准备发那专破内功的五星连珠铁环。老头却始终眯缝着一双小眼,望着秦、罗二人,面带不屑之容。因此等秦标手中的刀已拔出,向那老头分心刺下,那老头仍还未有动作。孙同康见那刺法和那立处,便知内行,不是易与。老头内功劲气已被识破,一个不巧,便要吃亏。这一刀看去未使什么力,实则敌人想试深浅,虚实相生,与前贼持刀猛砍不同。并且另一手上的铁环也在蓄势待发,必更厉害。心中一急,扬鞭一扫。
就在这双方动手时机一瞬之间,猛瞥见老头口张处,一团酒杯大小的白影电也似疾喷将出来。当时只闪得一闪,谁也不曾看清。只听叭嗒连响,大小十余点寒光星飞四射中,又是当的一声巨响过处,秦标手中一柄吹毛过刃,明光耀影的钢刀,前半截已成粉碎,人也仰面翻身栽倒。孙同康鞭梢过处,敌人刀已粉裂,只带起一片残铁甩向天空,映着日光,陨星一般斜泻下去。群贼立时又是一阵大乱,抢向前去一看,秦标胸前一洞,血水激射,人已万无生理。这一来,全都激怒,纷纷怒骂,一齐杀来。
罗明最是狡诈凶毒,先觉老头不可理喻,头子和自己都有多年威望,照此说法,决无善了。因看不出对方深浅,早知秦标定被激怒,口中仍在不住拦劝,实则暗中准备,也是打着乘隙下手的主意。及见老头人未起身,只张口喷出一小团白影,便将秦标打死,刀裂粉碎。这等惊人本领,从来未见,不禁大惊。身为一行表率,势已至此,说不上不算来。见众盗党同仇敌忾,刀枪并举,纷纷上前,明知非吃大亏不可,但又无法禁止。并还不能袖手,坐观成败。心中叫苦不迭,无计可施。只得把双拐取下,摸了摸腰间暗器,暗中加紧戒备,意欲相机而动,稍看出敌人一点破绽,立施杀手。只要把老鬼除去,剩下孙同康这个嫩娃,还怕擒他不了?起初以为同来盗党俱是亡命之徒,内有几个是秦标的结盟兄弟,秦标一死,犯了众怒,群起拼命,又均不是弱者,人多势众。老鬼如是传说中的剑侠一流人物,自是白送,否则这许多能手,再加上自己,其势也非可轻侮。对方既已决心破脸,必起迎敌无疑。
哪知老头仍卧原地,毫未移动,只口中急喊道:“贼羔子急了,我此时病未全好,不能起来,孙同康你这小鬼还不过来,骑在我身上,和贼羔子打,既保了我,又保了你。如不听话,我运了半天气,好不容易运出一口痰,打死了一个小贼头,再叫我运气,得多少时候?这许多狗贼,内中一个最厉害的滑贼,还在旁边等我的空子,想下毒手。我要让贼羔子杀死,你更活不成了。”孙同康自从群贼一乱,早挥鞭抢向前去迎敌,将手中长鞭使了个风雨不透。老头躺处,地势又好,身后两三尺便是一片高约丈许的石笋断桩,群贼急切间攻不过来。孙同康也以为老头连伤二贼,真相已露,必要起立,闻言好生惊疑,暗忖:“此老行事难测,所说如假,怎从倒地起,并未见他动过?当此群贼夹攻紧要关头,何以还不起立应战?所说如真,自己心里的话如何告人?岂非使敌壮胆,授人以隙?”正在奇怪,忽听老头怒骂道:“没出息的小鬼,叫你过来,将两脚跨在我的身上再打,偏不肯听,要我死么?再不听话,我不给你找师父了。”孙同康见他发怒,只得口中应话,稍退两步,姑且依言,将双足分立老头的身侧。那一双瘦小枯干的腿脚,便由孙同康胯下穿出,显露在前。孙同康觉出这么一来不特多出好些破绽阻碍,自己也不能随意移动,诸多吃力,但料老头必有用意,仗着武功高强,长于以静制动,以少敌多,运全力防御,暂时还能应付。可是这等打法,时候久了,必吃大亏,即或本人还能勉强支持,稍一照顾不到,所保的人也非伤不可。
罗明本测不透老头真假虚实,惟恐所说是诈,又有别的杀手骤起发难,休说受伤,一个抵敌不住,半生英名败于一旦,因此不敢冒失。见此情形,正好藉以观望风头,便和众人打了手势,一使眼色。群贼本是激于一时血气,有一发难,为示义气,谁也不肯落后,一半仍仗罗明在场之故。及见他始终迟疑不上,已然想起两同党死得奇怪。罗明那么更事最多,本领最高的领袖人物尚且如此,除两个冒失鬼外,全都把盛气馁了一些。紧跟着再见罗明连使眼色,带打手势,渐渐明白过来,知他心意,是因敌人势孤力弱,奉命生擒,不能弄死。只老头扎手,想叫众人先不急于求功,只用车轮战法,耗到对方力竭神疲,看老头是否受逼发动,便知所说真假。如真卧地不能起立,气功多好,也只迎面伤人,不能行动,如虎落阱中,怎么也有杀他之法。同时再由三两个手法最准的,分三面各用暗器去打老头身上要穴,看其有无异样。真要遇上飞仙剑侠一流异人,便即退逃,日后再打报仇主意,免得白送性命,于事无补。于是多半会意。
那贼刚往四外一分,老头急喊道:“这事要糟,小鬼你不要只顾头不顾尾巴呀。没见这伙小贼羔子受了滑贼指点,想拿那些破铜烂铁暗害我老头子么?我生得矮小,只要把你那打狗鞭舞长一点,就不怕了。”孙同康跨在老头身上,立于当地,脚不能动,全仗手中长鞭护人护己。偏生老头全身卧在胯下,前后多出半截身子,稍一疏忽,不必敌人兵刃,自己的鞭便要扫向老头身上。本来应付吃力,累得身上冒汗。群贼往外一散,当头只剩金杰和吴开泰,一个右手有伤,一个本领不济,方觉来势稍松,不料竟是诡计。自己或者无妨,敌人如专打下三路,向老头四外夹攻,如何应付?正惶急间,猛一转念:“老头那高本领,竟会犯病倒卧,还把短处明说出来。真要这样,适才背他时,怎又会施千斤大力法来压人?”越想越觉有诈。无如生性诚厚,尽管看出老头故意做作,总恐万一是真犯病,空自发急受累,依然尽力抵御,不敢稍懈。正想不出用何方法,使其自显身手,老头又急叫道:“小鬼,你敢疑心我,想不管么?只要敢离开一步,不要你小命才怪。叫你把打狗鞭舞得长些,贼羔子那些碎钉烂铁片打不了人,偏不听话,真想挨上两下么?”说时,旁立三贼已看准下手之处,将惯用的珠连镖弩发将出来。
孙同康鞭法得有真传,仗着耳目灵敏,手法神速,一路盘花盖顶,架隔遮拦,把一条长鞭上下翻飞,舞成一片光影。看去虽觉功力精纯,无如身立当地,不能纵跃闪避,老头又卧在两腿之下,碍脚碍手。大敌当前,身侧两旁又来了暗算,人不上前,只用镖弩望空乱打。虽照老头的话施展师门狂风扫雪的解数,将手中长鞭盘身飞舞,心里却叫不迭的苦。正打算这等情势时候久了,老头如再不为群贼暗器所伤,可知装病无疑;万一受着伤害,索性纵身出去,凭着自己能耐,和群贼拼命。把原定良友所劝暂不把仇结深,能避则避的念头打消,杀得一个是一个,到底报了点仇,出了一口鸟气,比平白累死总要强些。他心念才动,忽听老头骂道:“小鬼,你又想丢我走么?”忽又嚷道:“贼羔子要想打我,怎么拿破铜烂铁往小鬼长鞭上碰呀?他鞭梢上那个玩意结实,一撞就碎。再不趁我病还未好,将我打死,少时你们那些破铜烂铁全都粉碎,没法害人,我老人家再一病好起来,你们都没命了。”说时,群贼镖弩飞刀之类早如雨点雪片一般飞来。
孙同康闻得耳际劲风飕飕,越来越急,情知不妙。一面暗运内家功力,以防打中;一面护着身上两处要穴,也无暇分心回看,只把长鞭飞舞。满拟敌人以静制动,看准下手,又多精于连珠手法,任怎么也穷于应付。谁知事情真怪。有时照那劲风来处一鞭撩去,鞭到镖飞,敌人暗器立被挡退。这还可以说是他们隔山打牛,闻声御敌的心法,被自己学了点来,凑巧用上。可是这等极高的内家功夫,连师父也未学全,似此身后的几下夹攻,连珠打法,如何能行?不料有时一鞭望后盘舞过去,明知无甚大用,猛觉鞭梢上好似被人一扯,或是被什么东西荡了一下。就这微一掣动之间,必听叮当之声,立有矢箭镖弩之类随声飞起,映着晴日,寒光闪闪,激射出去老远,分别被鞭磕飞无疑,为数甚多,四下横飞,势甚急骤。老头仍在卧地笑骂,一件也未打中。便对面抵挡,也无如此准法,何况身后。最奇是前面还有两个强敌,虽因盗首之命,未下毒手杀招,只想软困生擒,但那来势也甚急猛,稍微疏忽,便给打翻擒去,而每次用鞭御敌时,不论二贼用什么手法,哪怕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同时夹攻,也必恰好挡开。其间时机不容一瞬,那等巧法,往往出于意外;仿佛鞭有灵性,成了活物,一到危急,无须主人指挥,便以己力应付情景。
这一面,群贼也发了毛。头一个是罗明,先见孙同康武功甚好,偏居败着,无故听了老头几句疯话,竟跨人独立而战,尽管示意群贼如何下手,心实疑怪,觉着此人就算为友情切,也不致如此老实。及至打了一阵,觉得老头真病难起,分出人来,各施暗器夹攻。满拟老头任是多好内功,身上穴道总有练不到处。这些暗器件件厉害,有的见血不满周时必死,又都连珠手法,百发百中。敌人一个无异废物,一个力难兼顾,怎么也有几分指望,老鬼一除,大功立成。群贼无他心细虑远,更抱必胜之想。哪知暗器发出,明明看准,必要打中,偏巧一鞭舞来,扫个正着。不但没打着人,反给这一扫之势激荡出去,撞向同党所发暗器上去,或是刀箭相碰,或是镖弩互击,两下一齐飞撞,斜射出去老远,坠于地上。先还当无心巧值,便把手法加急,连珠也似大片发出,不料任势多急,全无用处。那条长鞭竟似一条具有灵性的活蛇,分明鞭已撩空,不是左右上下倏地折转,便是猛然掉头拐弯,用那鞭梢上的铁珠朝暗器打来。而且每一打中,别人所发刀箭镖弩也必被自己人的暗器撞飞。暗器发得越多越快,互撞越密越盛。有时敌人为要应付前面同党,鞭已甩向前去,自己人的暗器还自互相激撞不休,直似同党互斗暗器为戏,偏又无此奇准。机势本极迅速,晃眼之间,敌人鞭又舞到。长鞭扫处,一齐乱飞,往往十几溜寒光,做一窝蜂激射空中,斜飞出去,耀日生辉,散落如雪,好看已极。呆了一呆,敌人鞭早掣回。等重施暗器再打,长鞭又打,仍是原样。只听一片叮叮当当之声串珠般相接,刀光弩影四外横飞,人却一下也未打中。
这类暗器,每人不过带上两三种。一套连珠刀镖,至多不过十二件;像飞蝗弩之类细巧易带的,至多也只三十支。如何经得起这等打法。这一伙贼党,上来时十分气盛,只顾伤敌,尽量施为。内中一个名叫掌上飞蝗陈俊,只有七只小梭镖,十二枝连珠甩手飞箭,性又急暴,当先动手,不多一会,全数发完。一则手中空空,二则所有暗器均是特炼精钢,轻灵小巧,无坚不摧,非常趁手,虽然当地全是自己人,终恐遗失。又以同党暗器无一件不是精工特制,也将用完,想乘空代拾了来,再试夹攻一回,不信就会伤这老鬼不了。念头一转,立往群贼暗器击落之处寻来。先寻到自己的一看,已然全毁,不是锋头撞折,便是齐腰斩断,不禁大惊。再寻到别人的一看,也是如此,无一件能够再用,这才知道厉害。偏又毛躁情急,用黑话急叫起来。
罗明早已看出事情奇怪,意中之事,还不怎样。群贼一听,全发了毛,暗器恰也发完,其势又不能罢休。刚呆了一呆,老头叫道:“小鬼,我快好了,你不必再骑着我,上去和他们打吧,都有我呢。”孙同康已然大悟,知无差错,心胆一壮,气力自增,手中长鞭龙蛇也似舞起一道鞭花,纵身一跃,便往右侧空地上斜纵出三丈高远。口中大喝道:“无知狗盗,我本不想杀伤你们,偏要苦缠。现奉师父之命,为民除害,一个也休想逃走。”说时,耳听老人道:“小鬼得了便宜卖乖,现成师父不去找,却想做我徒弟,你知道我是谁么?”孙同康原因看出老头是个异人,弄巧还许剑侠一流人物,照那行径分明有心暗助,自己终年在外寻师访友,这等一世难逢的机会,岂可失之交臂,故借喝骂群贼,发话试探,闻言心方一动。群贼本没料他突然纵起,又为老头所慑,进退两难,没法落场之际,由不得纷纷喝骂,追扑过去,竟不约而同地把老头抛下。
这期间只苦了一个罗明,料定今日之事凶多吉少,休看孙同康一人势单,老头必加暗助无疑。无如盗首法令甚严,无论亲疏,不容违背。同党已然死了两个,再不把仇人擒回,就算自己是他久共患难的得力死党,处罚从宽,众目之下也是难堪。想了又想,且不随众上前,先赔着一脸苦笑,踅向老头身侧,拱手说道:“老前辈,愚兄弟有眼不识泰山,适才多有冒犯,望乞恕过不知之罪。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敝寨主法令素严,现已过了时限,孙朋友没请回去,反又死了两人,我们全有妻儿老小,实在没法交代。我知前辈是位奇人,对于敝寨主和一班弟兄,决不放在心上。既然本领高强,有意光顾,何妨连孙朋友同往敝寨一叙,索性使全寨弟兄见识见识。我们定然全拜下风,从此全数洗手,决不再往江湖走动。你看如何?”
老头斜睨了一眼,骂道:“你这滑贼,暗算人不成,又想闹鬼激将么?想请我老人家光降,也配?再说我从没受人欺侮过,刚才那几个贼羔子欺我犯病,拿些破铜烂铁朝我乱甩。我这人是贱骨头,真能打中我两下,我看他有点本领,也许还可商量;他偏没准头,只管在我面前乱晃。小鬼鞭再会拐弯,全给打落,一下未中。分明拿我当小孩子逗弄着玩,我这口气就生大啦。我自己还要养一会神,懒得起来。难得小鬼听话,才叫他出去,把贼羔子们宰掉拉倒,省我看了恶心,留着现世。我知你那狗心思,以为贼窝子里埋伏了好玩意,今早又来了两个会使障眼法的秃贼,贼羔子又多,只要把我们骗去,便可报仇,又有交代。你此时在作梦呢。我日前由青城山回转嵩山少室,闻说贼头近十年来无恶不作,本要除他,因有一事,迟了两天。昨夜白矮子知道了,埋怨我怎不早办,你们多活一天,便多害好些人。说完分手,他比我勤快,此时大约已寻了去,定非给他宰完不可。你和那条狗熊,只要不自己寻死,许还能苟活。下余贼羔子,一个也跑不掉。小鬼的鞭,只一拐弯准死,不信你看,那鞭不又拐弯了么?”
这时孙同康和贼人打得正急,罗明目光到处,已有两人打倒在地。内中一个名叫双头狮子尤彬的,恰是生死之交。乱子越大,再不上前,太不像话。事已至此,即便老头真是剑侠一流,也须与之拼个死活。何况寨中今早恰有高人到来,身旁现有信火旗花,正好求救,丢人也说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