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的活字印刷、指南针、火药和造纸术,被称为“四大发明”,极有造福人类之功。英国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在《新工具》一书中指出:“印刷术、火药、指南针这三种发明已经在世界范围内把事物的全部面貌和情况都改变了:第一种是在学术方面,第二种是在战事方面,第三种是在航行方面。”来华传教士、汉学家艾约瑟又加入了造纸术,成为“四大发明”。后来,李约瑟对“四大发明”进一步考证和肯定,从此它们就成为中国古代科学技术的明珠,世界扬名。
冷静地思索一下,无论是培根,还是艾约瑟、李约瑟,他们都是以西方的视角来阐述和定位的,自然对那些在近代西方发展上起过重要作用的技术格外青睐。如果从中国和人类历史的角度来看,“四大发明”之外,他们显然有极为重要的遗漏,比如陶瓷、驯化水稻和丝绸。后三者不仅极其古老悠久,从经济范畴直接造福于人类,陶瓷解决了用,水稻解决了吃,丝绸解决了穿,大大改善了人类生存条件,当之无愧应是最伟大的发明。
就说丝绸吧,其发明时间至少可追溯到5000年前,从养蚕到缫丝,然后纺线织布上色、最后做成各式各样衣物,柔软的丝绸,以它魔幻般的色彩和手感,形成幽雅奇幻的气质,代表了精致、富庶、高贵以及摇曳生姿的理想生活,自古就形成丝绸产业,为此发明了一系列工具、机器,形成了工艺和艺术。美轮美奂的丝绸,在走向世界的过程中,成为我们这个民族一根生动的血脉,纵横古今,受到全人类的喜爱。
四川是中国丝绸发源地之一。《蜀中广记》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蚕女者,高辛氏之民。蜀地未立君长。无所统摄,其人聚族而居,递相侵噬。广汉之墟,有人为邻士掠去已逾年,惟所乘马犹在。其女思父,语马:若得父归,吾将嫁汝。马遂迎父归。乃父不欲践言,马跄嘶不龁。父杀之,曝皮于疱中。女行过其侧,马皮蹶然而起,卷女飞去。旬日见皮栖于桑树上,女化为蚕,食桑叶,吐丝成茧。”文中谈及的高辛氏即帝喾,三皇五帝之一。这故事还散见于《山海经》《搜神记》《太平广记》及扬雄的《蜀都赋》等多部著作中,其深广的影响力不言自喻。蚕女故事带推原神话色彩,蚕身白嫩,有点像美女的冰肤凝脂,其身姿多呈半卧半抬头状,头又几分似马,所以荀子在《蚕赋》中描述:“身女好而头马首”,于是很早就获得了“马头娘”的称谓。“民女化蚕”的故事虽类神话,个中却承载着一个重要信息,隐隐联系着中华养蚕的源起。
古代的丝绸可以成衣蔽体,其优秀的品质足以展示身份和地位,亦可充当货币、军饷和财富。丝绸更是一种精神,在我们民族的心灵史和成长史中,担当了独立、自信、富裕、和谐和原创的象征。养蚕的始祖是黄帝正妃西陵氏女嫘祖,这个观点已为大众普遍接受。还有一说是蜀山氏,知者甚少,因为典籍中记述不多,而且断断续续,但近些年这个观点颇有兴盛的苗头。大体能弄清的线索是:蜀山氏生活在岷江上游,与黄帝有姻亲关系。“蜀”字从“虫”,字形上就像蚕,最初与野蚕有关,其上部颇似一对鼓鼓的大眼睛。野蚕性孤独,专食桑叶,在枯叶上或草丛乱石间吐丝结茧,其茧可缫粗丝。将其驯化集中饲养充满了挑战意味,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智慧,而且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蜀山氏的一大创造,就是将这种野蚕聚集驯养成了家蚕,剥茧抽丝成绸,并形成了产业,在四五千年前,是多么了不起的大事!一个“蜀”字,尽现古蜀蚕桑文明发祥的丰功伟业,岷山有了让他们穿过岁月阻隔,俯瞰历史风雨的情愫。
岷山显然隐含着一条古蜀文明谱系,遥想远古那些被藏北高原恶劣气候弄得疲惫不堪的古羌人,为了生存,千辛万苦辗转东来,也许最早就住在岷山的山洞里。这片灵山秀水滋养了他们艰苦卓绝的努力,他们战胜了当地的戈基人,形成了半农半牧兼渔猎的生活方式,有效地改善了衣食问题,搭建石室,完成了从蜀山氏到蚕丛氏的过渡,蚕丛氏出现后,蜀山氏便不再见于史籍。蚕丛氏大约最早居住在茂县的叠溪镇一带,汉代曾在那里设置蚕陵县。扬雄《蜀都赋》章樵注引《先蜀记》称:“蚕丛氏始居岷山石室中。”茂县(包括营盘山遗址)、汶川、理县一带曾发现多处石棺葬,汶川县还发现有新石器晚期的石斧、石锛、石凿等文物,印证了这些史实。
岷山逶迤挺拔于四川盆地西北部,古时岷山曾称作“昆仑”,很长一段时间,岷江源甚至被认作长江源。现代的年轻朋友可能会觉得奇怪,昆仑山不是在青藏高原吗?在《山海经》《禹贡》《水经注》等古籍中,“昆仑”被尊为“万山之宗”“龙脉之祖”,鼎鼎大名最终落实在现在的地理位置之前,确实有过一些地理位置的变化。中国最古老的地理书《山海经》中有十多处提到“昆仑”,有西北的昆仑、海外的昆仑。《尔雅》云:“三成为昆仑丘,是昆仑者,高山皆得名之(同意相假,三成即三层,泛指很高的山)。”无疑,那就是说昆仑是天下最高的山,在中国西部,位于大地的中央。
《山海经》中的昆仑又称作“昆仑之虚”“昆仑之丘”,另《山海经·海内西经》又载:“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郭璞作注:“言海内者,明海外复有昆仑山。”又据《海内北经》:“昆仑虚南所,有汜林方三百里。”“汜林”指“林木泛滥布衍”之大森林;《海内西经》“河水出(昆仑)东北隅以行其北”。这“昆仑”当在黄河之南;《大荒北经》“若木生昆仑西”;《海内经》“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这几处指的“昆仑”不仅在黄河之南,又在若水上源之东(若水即今雅砻江),这座大山当然就是岷山莫属了,所以,蒙文通先生将其称作“岷山昆仑”。
岷山莽莽苍苍,主峰雪宝顶海拔5588米,山上的冰川银光闪烁,哺育了岷江、嘉陵江等众多江河。山光水色风景如画,至今保存着人间仙境般的九寨沟、黄龙等胜景。山上森林密布,至今存活着珙桐、水杉等珍稀植物。深山密林里则是大熊猫、金丝猴、扭角羚、梅花鹿等珍稀动物的乐园。2006年,“中国四川大熊猫栖息地”列入“世界自然遗产”目录。大熊猫古名“罴”,5000年前,黄帝曾率领熊、罴、虎、豹等部,经数十次恶战,在坂泉战败蚩尤,入主中原。当时那支称为“罴”的部族肯定生活在有大熊猫的地区,而且发生了故事,产生了感情,要不然怎会将其奉为图腾!
地质史透露,岷山躲过了第四纪冰川的浩劫,成为当时人类的避难所,人类在岷山及周边地区留下了许多创世纪的努力,铸就了一段远古的荣光。《山海经》中记录着中华祖先西王母出自岷山,伏羲、女娲、颛顼、夏族的先祖鲧和大禹,周族的先祖后稷,都有出自岷山地区的记载。从炎黄、后稷开创的粗耕农业,到伏羲的八卦及道家后来天人合一的思想;从颛顼所造的历法,到远播荣光的丝绸文化,都与岷山地区有联系。以川青高原古昆仑山系为分水岭,向北是黄河、湟水、渭水;向南是岷江、沱江、嘉陵江等长江水系。四川境内呈南北走向的长江支流,其河谷地带给氐羌民族南迁创造了条件,他们沿着这些河谷走向成都平原,这片地区有如一条文化传播带和民族迁徙的长廊。这些迁徙中,有伏羲女娲部从岷山北麓迁向河南,有黄帝及其曾孙鲧、开创华夏之基的禹和周稷向中原的东迁,有蚕丛氏向南迁往成都平原。一个个族群带着大山一样的气魄,向周边迁徙发展,一路繁衍光辉灿烂。
岷山昆仑的称谓已渐行渐远,但它并没有离开过我们民族的文明进程,相反,它的壮丽风景中,保存下了对英雄祖先的记忆、追怀和景仰。它雄浑、它内敛,却一直在酝酿庄严神圣,用纵贯古今的脉脉深情,为我们民族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恳切祈祷。相比于山地,川西平原显然更适合农桑,几代蜀王都先后来到温暖腴沃的成都平原,取得了巨大的发展。灵山秀水为古蜀先民提供了繁衍生息条件。山水滋养了人文,古蜀先民尊崇大山,认为山可以通天,上面居住着神仙,岷山是古蜀的发祥地,也就成为古蜀的神山和祖神的归宿之地。
但是《史记·正义》引《谱记》却留着“蚕丛国破,子孙居姚、嶲等处”的记载,国破后的蜀族逃亡到四川西昌和云南姚安一带。这两地已远离成都平原。从这点上探究考量,蚕丛应已来到了成都平原,蚕丛国破应包含三星堆的国破,因为仅是岷山地区的国破了,完全可以在三星堆地区组织抵抗嘛,何必要逃到西昌乃至云南那么远的地方。推断国破时间当在3000年前,而且应与商朝有关。因为之前,蜀与夏关系密切,商汤伐夏桀立国后,肯定会清算夏的姻亲和盟国,成都平原上的蜀人和岷山的羌人在所难免。殷墟甲骨文中多次出现过“蜀”,却迄今未见“蜀方”记载,蜀显然并非商的方国,而且三星堆古蜀都邑面积达3.5平方公里,远比早期商朝都城大,这种明显的“僭越”,显然是商王无法容忍的。商和蜀处于亦战亦和的状态,有时互派使者,有时又兵戎相见。从殷墟卜辞中的“征蜀”“至蜀”看,蜀曾遭商的征伐,却未将其讨灭,而且蜀曾一度将势力扩大到了今天的汉中地区。后来蜀更是成为“牧誓八国”,参加了周武王伐商纣的战争。从这些遥远的蛛丝马迹中不难发现,蜀族多数时间是偏居一隅自得其乐的,男人打猎女人采集,刀耕火种,饮酒冶铜。成为“牧誓八国”伐商纣时,蜀国肯定已比较强大,拥有了成都平原和岷山地区。
《华阳国志》云:“此三代(蚕丛、柏灌、鱼凫)各数百岁,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颇随王化去。鱼凫田于湔山,今庙祀于湔,时蜀民稀少。”又载:“鱼凫王田于湔山,忽得仙道,蜀人思之,为立祠。”所谓“神化不死”“忽得仙道”,都意味着消亡,不能排除发生了政权更迭。“时蜀民稀少”的“蜀民”是指蚕丛、柏灌、鱼凫族,还是另有所指?从最近公布的三星堆发现北城墙和新石器晚期墓葬看,这里很早就有土著人生活,蚕丛、鱼凫都是外来户。鱼凫之后为杜宇,杜宇来自朱提,和杜宇结婚的女子梁利,说不定就是土著人的女王或公主。杜宇晚年,荆人鳖灵从楚地溯江而上,并最终以外来户身份建立开明王朝。或许,这些外来的主政者一出现特殊情况,土著人就抓住机会,附庸新来的强大力量重新建立新朝。
岷山的莺飞草长时节美不胜收,山腰上挂着婀娜多姿的云雾,植被深绿、浅绿、绛紫的新芽碧亮碧亮的,五彩斑斓。山峦古道间,不经意就冒出几个薄石板或松树皮做屋顶的房子,古意昂然。公路有好长一段同白波翻涌的岷江比肩而行,岷江有如汇集了千山万壑的清纯,山光水色赏心悦目。羌寨中,长条形的碉楼有股凛然的气势,斑驳的墙面既有沧桑古意,又仿佛写满质朴和饶勇,只看一眼就会终生留在脑海里,碉楼瘦长的碉身不经意就与三星堆大立人细长的身躯联系起来,审美取向竟如此近似!羌族男女挥舞着串铃皮鼓,杀羊烤肉,喝咂酒,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的场景让人流连忘返。“花儿纳吉”的歌唱,浓烈的原始情味纯朴本真:“菜子开花满地黄,割了菜籽种高粱,好喝不过高粱酒,好耍不过妹和郎,接亲大姐来得早,请到后院啃青草,吹吹匠命穷,嘴上含个气筒,想吃人家的凳凳肉,屁股挣得溜红。”一下子就将人拽到了遥远的过往。
岷山多地震。2008年汶川8级特大地震后,据四川地震台网报道,从2008年5月到2009年6月,一年时间内,余震次数竟高达57000次。上溯70多年,1933年8月的叠溪7.5级大地震,也是山崩地裂,并将一座蚕陵古镇沉入了湖底,阳光明媚时,透过那片散射着寒光的湖水,还能见到湖底的残垣断梁。如今,山岩上那劲遒的“蚕陵重镇”四个大字仍孤傲地挺立着,隐隐诉说着那个蚕丛王陵墓遭受的惨痛灾变。
远古人类在巨大的灾难和变幻莫测的世界面前,唯有将对生命与欢乐的珍惜,对死亡的恐惧和厌恶,寄希望于人有灵魂,冥冥中有仙界鬼神。于是有了沟通灵魂与肉体、人间与仙界的巫师,进而发展至原始宗教——巫教。古氐羌的巫教源远流长,在羌族聚居地,直到现代几乎每个村寨都还有释比,传承着主持祭祀、立门安神、打卦占卜、救治病人的职能。释比作法时头戴五叶法冠,手执法杖,口中念念有词,一脸的莫测高深。这种形态和三星堆青铜大立人戴的莲花冠,以及那柄金光闪闪的刻着鱼鸟纹饰的金杖,没法不让人产生联想。古蜀的大巫师会否也以相似的姿式持杖主持祭祀吗?念念的词语中犹如出现另一度空间,幻影幢幢,释放出巨大的神的力量,来消灾弭祸赐福,站在博物馆中,耳边却隐约传来苍凉的羌笛,其音如泣如诉。
华夏史前许多瑰丽的神话都与气势磅礴的“昆仑”相关,人类起源、伏羲女娲、夸父逐日、共工与颛顼争帝、共工触不周山与它有关,西王母与三青鸟、黄帝食玉投玉、黄帝娶嫘祖、禹杀相柳及布土等也与它有关。顾颉刚先生考证昆仑神话源于古代四川地区,他在晚年提出“昆仑是一个有特殊地位的神话中心”,认为“昆仑的神话”是由当时的西疆(即四川、云南诸地)流传到中原的。
神话背后往往隐含着一个个伟大的文明,上古文献中频繁出现的“昆仑”,绝非一道冰雪覆盖的山峰那么简单,其文化含量异常丰富。屈原的《楚辞·橘颂》中,就有诗句将岷山与昆仑联系在一起:“凭昆仑以瞰雾露兮,隐岷山以清江。”毛泽东的诗句:“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留中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已把昆仑喻为华夏的象征。
岷山山脉位于三星堆的西北方,史籍中,蚕丛、柏灌来源于西山,鱼凫在湔山“忽得仙道”,杜宇归隐西山又啼血化鹃,三星堆的上百件玉璋射部皆作山形,青灰石边璋上留下了完整的“祭山图”,对西山的崇拜比比皆是。古蜀人甚至认为人死后,灵魂也要飞回西山,因而频繁祭山。这种和谐吉祥、人神互通的崇拜祭祀,形成了三星堆人特有的精神世界。三星堆两个祭祀坑都以北偏西45°对准西北方。2016年1月28日,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公布三星堆“十二五”考古成果,有一段叙述:“在月亮湾小城的西北角,青关山土台上,有一个被命名为‘F1’的大型红烧土建筑,呈‘亚’字形,方向北偏西45°,与三星堆城址以及一、二号祭祀坑方向一致”,这幢号称宫殿的大型建筑也把方向对准了西山。进一步证实了西山即“岷山昆仑”在三星堆人心目中特殊意义。
这种追忆和乡愁居然被现代科学找出了依据,2014年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研究发现,人的大脑里有管情绪的杏仁核,还有管记忆的海马回。以前我们只知道海马回管记忆,不知道它还管空间认知。欧基夫先生在1971年发现了海马回里有位置细胞,莫索尔夫妇在2005年做继续研究,发现海马回有网络细胞,正是二者组成一种空间认知。海马回里储存的记忆,除了人出生以后的记忆,还包括我们祖先的一层层记忆。诺奖发言人说,这三位科学家的发现解决了哲学家几百年都没有解决的疑惑:我们第一次去一个地方,第二次怎么就不用带地图了。似曾相识的原因是什么?是我们的基因,在三星堆人的海马回里,储存着关于西山的记忆,看见西山的时候,冥冥中这种记忆就苏醒过来,就像有一个故乡在跟着他们走,无论走到哪里,那个故乡都还活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这种论证很美的,像诗一样。今天,当我们站在三星堆的青铜神树前,向西遥望,那个北偏西45°的方向,仿佛就能让我们触摸到三星堆人在盆地内安定下来后,他们对祖先在高山草原筚路蓝缕创业的那一片深情的感恩和景仰。
古蜀先民在岷山昆仑播下了文明的种子,对人的寿命记录都充满了神话意味。《蜀王本纪》载:“蚕丛、柏灌、鱼凫,各数百岁”,单个人的寿命哪能活数百岁,似乎应是整个王朝延续的时间。不管政权怎么更迭,不管哪一个王,他们对“岷山昆仑”的崇敬却始终如一,青铜神树塑在山型基座上;让神坛中部那四个大力士,举起山型物顶起了有太阳神鸟的神龛,其中或许都有岷山昆仑的影子。这种大山崇拜所要传递和辐射的神秘信息,一定有一种介质可以把他们心想的东西输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三星堆的鼎盛期,学术界多数人认为是鱼凫王时期。所谓鱼凫,又叫鱼鹰,长长的勾喙,大大的圆眼,俗称“鱼老鸹”。这鸟全身羽毛黑黢黢的,眼中绿幽幽的似乎闪着一种凶光,确实算不上漂亮。但形态丑陋的鱼鹰,却有着高强的捕鱼本领,绝不亚于猎狗之于猎人。湔江上至今还仍有鱼鹰捕鱼的孑遗,一叶扁舟,载几只鱼鹰,发现水流迟缓有洄流处就停下,用篙将鱼鹰们赶入水中。鱼鹰一到水里就来了精神,直现斜睨机警傲气,如同是河中的巡警,发现猎物,就脖子一仰猛地潜入水中,动作敏捷如离弦之箭。捉住小鱼后它们可以一口吞下,中等的却只能吞在脖子里。渔夫将长篙伸过去,鱼鹰就乖乖地跳在竹篙上,渔夫缩回竹篙,抓住鱼鹰的脚,倒提着顺着长颈一捋,吞进去的鱼就顺溜地捋出来,因为渔夫预先用一个小环套在了鱼鹰脖子上,它们只有乖乖地等待主人把猎物取走。如果遇到更大的鱼,一只鱼鹰奈何不了,就几只协同作战围追堵截,咬住不放或用尖喙啄其鱼鳞,必得把大鱼弄得奄奄一息,然后几只鱼鹰将其抬出水面放到渔人手里,履职可谓尽忠尽责。以渔猎见长的古蜀族,可能很早就开始驯养鱼鹰,成为获得食物的重要来源,所以这种鸟才被奉为图腾,并衍化为王朝的名号。遥想当年,鱼凫王握着有鱼鹰图案的金杖,统摄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土,这种形象丑陋的禽鸟荣耀至极,它静静地躲开中原的王气,用金灿灿的光芒,别开生面地哺育着中华另一片远古的繁荣。
最无奈的是流逝,最精彩的也是流逝。几千年的时光带走了数不清的人和事,却带不走鱼凫是第三代蜀王,“(鱼凫)王猎至湔山,便仙去,今庙祀于湔”。一个领袖受到蜀民深深感怀,并立庙祭祀,个中缘由显然应包含有德政于民的因素。鱼凫仙去的原因,有败于杜宇说,有困于水患说,亦有学者认为:商周之世,鱼凫王倾精锐之师助周伐纣,蜀中国内防务空虚,从而被别的人夺走了政权。考古发现,鱼凫北上之师因战功被周朝封为伯,在渭水之南、清姜河西岸建立了鱼国,在鱼字旁左边加了个“弓”字。近些年,宝鸡市鱼伯墓出土了大量文物,明显带有古蜀文化特色,其中车上青铜饰物人的手形,与青铜大立人手形神似。
留有鱼凫王手泽的金杖历经数千年复苏,在博物馆中气韵非凡地闪烁着华贵的光芒。金杖的金皮展开有8厘米宽,推测是先将金条锤展成金皮,再刻上图案纹饰,然后包裹在直径3厘米的圆木棍上的,因年代久远,出土时木芯已全部化为尘土。金杖上刻有46厘米长的平雕图案,神秘得有如一本天书,图案可分为三组,最下一组为两个前后对称、头戴五齿高冠、耳垂挂三角形耳坠的人头像,面貌和善、宽眉、大棱形立眼、圆鼻、仰月形大口。所戴冠颇与青铜大立人相同,反映出相当尊崇的身份。联系《山海经》的记载:“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说的是鱼妇(凫、妇同音)继承了颛顼。颛顼名高阳,昌意和蜀山氏女之子,黄帝的继承人,是鼎鼎大名的“三皇五帝”之一,戴五齿王冠的人会不会就是颛顼?另一组昂首竖尾之鸟勾喙利爪,各驮着一支穗形箭,箭头射中背对背的两条鱼的头部,其鱼刻画细致,头须鳞鳍毕现。纵观四鸟成队驮箭射鱼,不乏希冀渔猎成功的祈祝,但也包含图腾和图案化神圣王权的意味。漫漫几千年岁月,足可神奇地将普通器皿变成宝,你说这柄长142厘米,金皮重500克,还留下那么丰富的信息图案的金杖有多值价?最近,三星堆“十二五”考古成果还报告了一个惊人的内容:三星堆古城墙从三星堆文化二期开始,在四期时还进行过修补,说明它还在发挥作用,有力证实了三星堆古城繁荣时间长达1500年。古城墙考古,还发现了西周时期的玉璋、绿松石和金箔片等高等级文物,此成果一举颠覆了古城在三星堆文化三期便走向衰落的观点。鱼凫之后三星堆古城仍在使用。
一个个和岷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古蜀王,他们对岷山的感恩是天然的,他们用特定的方式表示崇敬,然而,所有的崇敬还是为了在大地上活着的那一群生灵,如果祭祀祈福成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下不就成了苍生福地吗?《山海经》中将称作海内昆仑的岷山描绘成琼楼玉宇住着神仙,树木永远青葱而且长着灵芝草,山麓则挺立着可以通天的神树建木,显然是一座天堂。如今,现实中的岷山仍然美不胜收。在现代科技飞速发展的当下,要在岷山上开垦一块土地,撒一把种子收获庄稼,或是双手拾起几枚亮晶晶的蚕茧,已是很容易办到之事。但穿越时空仰望远古,这些进步直接催生了古蜀人由原始蒙昧跨入文明门槛,无疑都是石破天惊的壮举。试想一下,当文学家用笔描绘桃花源、画家用彩笔勾画天堂的色彩、音乐家用音符谱写大自然的神曲,人们努力寻找返璞归真的心灵家园,其中所拨动的那根老弦,海内昆仑莫非真的就应算一个?
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曾论述:在世界范围内,文明的停滞和衰落是普遍存在的,历史上的雅典人曾经陷于一种自我崇拜的怪圈中,他们对过去的辉煌恋恋不舍。在一两千年的时间中,三星堆人享受着地理环境优势,比较和谐包容,但不可否认,农耕与游牧、渔猎的冲突仍异常突出,这种冲突直接导致了政权的嬗变,这些古国在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后,最终走完了古蜀的生命历程。
古人的奋斗和创造已融进岷山黛青色的山峦中,融进神奇的三星堆文物中,当人们重新深情回眸岷山昆仑那些辉煌的功业,它深厚的文化底蕴,就有如天风浩荡。是三星堆文物盘活了《山海经》中的精彩描述,还是《山海经》中的记述使三星堆文采飞扬?海内昆仑气势磅礴挺立着,三星堆是一段最富神奇和秘密意志的世界,她是文化的整合,是一个远古的乡愁。那美轮美奂的来龙去脉,记录着我们民族不曾消逝的童年时光,血没有变凉,梦仍旧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