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满街市的人儿,大多走得悠悠闲闲,一脸神情也悠然怡然,仿佛在一个大公园大商场里漫步一般。你会惊诧,这城市哪来那么多的闲人?你会疑惑,时钟的指针在这里是不
是移动得格外缓慢,这城市的时空不是不是比外地宽展?
闲适的成都人
天下九州,九州不同方圆。地分南北,南北各有德行。偌大中国,要说南不南、北不北的地方,那便是四川盆地中央的成都了。依江(长江)画线,它在北;以山(秦岭)为界,它又居南。古称西蜀,然而却迥异于所谓西部之蛮荒高寒,其良田沃野,万顷绿畴,似赛过江东华南。群山环抱于外,溪流交织于内,无北国大野之劲风酣畅,少南国晴空之丽日鲜朗,温温和和一片天地,滋滋润润一方沃土,遂生出一座华丽古朴兼具的都会,养出百代悠闲自得的成都人来。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要说这成都的德行,请先听一个故事,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春风吹来,树叶绿了。秋风吹来,树叶黄了。年复一年,代复一代,这庞大古旧的城市稳稳安安地盘踞在肥得流油的黑土平原上。久而久之,都城也肥腻了。错落拥挤的青砖黑瓦小平房腻滋滋的,交错纵横的石板小巷腻滋滋的,从西北面雪山上像怒狮一样呼啸奔腾而来的岷江水,一经从这市井中流过,也腻滋滋懒洋洋如同癞皮猫儿了。这肥腻味弥漫了整座都城,腻得人人都不想挥胳膊动腿儿做活路了。闲闷得发慌,一个胖豆芽般的细崽娃便悠悠晃晃踱到街心,吐一泡痰自个儿蹲下去慢慢地瞧,瞧黄蚂蚁绕过去,黑蚂蚁钻出来。满街的大活人小活人看见了,也就都慢腾腾围上去,通一声不吭地瞪着那泡痰出神。想看出个名堂又看不出个名堂,便更觉得大有名堂。于是,不到半个时辰,整个都城的人便都像白条儿蛆虫一般络绎相随蠕蠕而来,都来看那泡痰,把大街都轧断了,塞满了……
这故事讲了不知几十、几百年,传了不知几十几代人。长胡子的都笑着讲,光下巴的都听着笑。谁也不曾怀疑过它的真实性,都相信这无聊而有趣的事一定是某朝某代某岁某日在这座城市的某条通衢大街上热热闹闹演出过的。
这古城便是成都无疑。
这便是过去成都最典型的街头风景。
的确,成都人的闲适,以及由闲适伴生而来的爱围堆儿看热闹,是出了名的。习沿至今,仍遗风不尽。进入20世纪末的今天,成都虽已是粗具规模的现代化城市了,号称集科工贸于一体的西南第一大都会了,“建设国际大都会”的战略口号也响当当提出来了,但细看当代成都人,仍于忙碌竞争之中,时时透出那份特有的闲适自得味儿来,一如足球场边上的小草,任你场上怎么厮杀拼抢,狼奔豕突,烽烟滚滚,浪涛涌涌,它们仍只是悠悠地长,悠悠地绿,绿出一种生命本色本味的鲜润来。
你到过北方的大工业都市吗?号称百万人口之众,可白天那大街上你却见不到几多晃荡的人影,愈发显出那大道的平坦宽广。你去过南方特区的新兴城市吗?行人们都夹着皮包步履匆匆,神色专注,与外来的观光客形成鲜明比照。而成都就不同了,如果你是一个外来客,你一踏上成都的地界,一进入市区,便会身不由己地被熙熙攘攘的人海给淹没了,从车站到广场,从大街到小巷,从舞厅到公园,从茶馆到酒店……到处都是人群人流人山人海,真是一个人的世界、人的乐园,简直人满为患!而且只要你稍微留意一下,便会发现,这满街满市的人儿,大多走得悠悠闲闲,一脸神情也悠然怡然,仿佛在一个大公园大商场里漫步一般。你会惊诧,这城市哪来那么多的闲人?你会疑惑,时钟的指针在这里是不是移动得格外缓慢,这城市的时空是不是比外地宽展?
的确,成都的天地是有些特别。北有大山屏障,阻隔了寒流朔风,冬天里极难得一见雪花飘飞的景象。上空常年多薄雾流云,即或盛夏酷暑,也鲜有毒日头没遮没拦逞威喷火,晒得流油。这样,一年四季,多半是温和阴柔的日子,正适合喜欢生活得滋润有味的成都人在户外活动,遛大街,逛马路,走亲朋,串人户,热热络络地过日子,有滋有味地享受生活。
而你在成都的大街小巷一转悠,便更会发现成都人之喜好户外生活到了何种程度。这里是传统的商业消费都会,商店饭店本来就多,可说是挨家连户。这些年经济繁荣,改革搞活,好多人都下了“海”,做生意开店铺,凡是临街之屋,几乎都开辟出来做了生意场,时装店、饮食铺,真个是多如牛毛,繁如星海。但成都人还嫌不够,生意又做出了店铺,扩展到了街沿路边露天坝来。门口支一张床,街边铺一个摊,摆上七古八杂小商品,生意就做起来了,闹得满街花花绿绿,吆喝之声此起彼伏。敞天敞地之下,整个儿一座城市好像变成一个大商场,好不热闹红火。不仅生意做到了户外,连喝茶吃饭也是如此。寻常人家,总爱把饭桌摆到那街沿上,细斟慢饮几杯薄酒,谈天说地边吃边摆龙门阵,一副旁若无人自得其乐津津有味的闲适气派。喝茶更不用说了,成都人本来就爱喝茶,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小小茶馆,时时座无虚席,茶客爆满。而这还不够,三朋四友来了,当门沿街拖上一张茶几甚或方凳出来,置上暖瓶茶杯,竹椅木凳上二郎腿一跷,便可以喝个半天聊个一日,直到兴尽茶白方才各奔东西,悠悠而去。成都人就是这样,喜欢把一切都当门敞户摆在天光底下来消受。
白天如此,夜晚也不曾清淡。成都人的夜生活照样是热络悠闲,滋味无穷。霓虹灯下的热闹,酒店舞厅灯红酒绿的狂欢,其他大城市有的节目这里也一样应有尽有,毫不逊色。而成都特有的盛景,外地恐怕就很难见到了。只说那“麻辣烫”兼具的小火锅摊吧,每日里一当华灯初上,便沿街儿摆满了摊档,小小一方矮桌儿,一口锅儿,煮得沸沸扬扬,浓浓鲜鲜,香气四溢,辣味冲天。成都人便三三两两,五五十十,或哥们姐儿,或拖儿带女,齐扑扑围着坐了,不住把那时鲜菜蔬,鸭肠牛肚,泥鳅鳝鱼,鸡血豆腐,七古八杂一股脑儿拿来烫了,眉飞色舞津津有味地细嚼慢吃。天热,没关系,成都人说吃得浑身流汗正好通泰舒服。天冷,更合适,吃得一身热络驱湿去寒。理由总是有的,关键是成都人夜晚也不想关在家里闷着,总喜欢出来透透气,吃了鲜,摆摆龙门阵聊聊天,这才赛过活神仙。
真是神仙一般的优哉乐哉,用成都人的俗话说,叫作,不摆了!那意思就是没话可说无可挑剔满意极了。
真是如此吗?真是如此。尤其是那些到过外地的成都人,天南海北满世界转悠过了,北京、上海、广州诸多大城市都走过了,无论外面世界如何精彩光鲜,兴尽归来家常菜一吃,门外竹椅上随便一躺,伸伸懒腰打个哈欠说,比来比去,看来看去,还是我们成都好,我们这儿才是最宜于居家过日子的地方!
关键就在这儿了,成都人崇尚的是自在实在,居家过日子。而居家过日子,并不在乎外表的堂皇富丽,要的只是衣食住行方便惬意。以此为标准,成都当然是块洞天福地了。它窝在盆地中央,平坦得如同一张大桌布,街市交错如网,要想出门玩儿,上哪去办办事儿,迈迈腿或是蹬蹬车就行了。哪像北京、上海,动辄要你跑断气儿;或者山城重庆,出门就要爬坡上坎累得小腿肚直打闪儿。成都,方便多了!这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吃。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成都在食这方面又确实是得天独厚。它地处黑土平原,良田万顷,肥得流油,兼之气候温和,四季常绿,粮米鱼肉,瓜果菜蔬,四时皆有,丰饶得无以复加,价钱也便宜得惊人,哪像北京、上海那些地方那么单调而金贵呢。要想吃什么,随便上市场遛一趟,花不了几个钱就可以置办一桌丰盛宴席了。懒一点,不想自己动手弄,出门就得了,遍街都是各式饭馆面馆小吃店,只消花个几块钱(几年前几毛钱就行),就足可以把肚皮撑饱且心满意足了。而且成都的吃食品种之多,花样之繁,味道之鲜,那更是誉满天下不用说的了。这样的地方,哪儿去找呀?也是,要不咋叫天府之国呢!天府,天府,天堂之府,这儿的人不是神仙也赛似神仙了。
也许正因为有丰厚的物质基础,生活格外的方便舒适吧,成都人才少有显得紧紧张张,忙忙碌碌的,而是从从容容,悠悠闲闲。成都人无论是干什么行当的都不愿意为几个小钱放弃自己的闲适潇洒,也不想为挣大钱成富豪而拼掉老命。成都的日子好过,手头有几个钱就行。成都的小钱也好挣,随便摆个摊或是打个工就成。总之,无须为日常生活而多愁虑。所以,成都的小商小贩特别多,上班时仍在外游荡的人也特别多。班是要上的,钱是要挣的,但玩更是不可缺的。悠闲一点,随意一点,享受生活,这就是成都人的哲学。
且不说一般的市民,工薪阶层或是大小老板,就看那打工下力的吧,也活得滋味无穷。譬如那蹬三轮车的车夫,你以为他们都是骆驼祥子,恨不得天天时时让车轮飞转挣钱吗?错了,成都的三轮车师傅才不呢。要是不对时候,不看他老师傅在干什么,心境如何,你贸然去叫车,说不定就要讨个没趣。他刚从小酒馆吃饱喝足出来,红光满面,剔着牙,顺便买上一份小报,躺到自己车上随便翻着,时而与同伴闲谈逗骂,说一说逸闻趣事,这时你去叫车,你瞧吧,他多半只斜你一眼,哼哼几声,将就把报纸盖在脸上,倒头就扯他的鼾,做他的白日梦去了。你就是加双倍的钱又怎么样?他这会儿需要的是不需要花钱买的惬意舒服!
“钱都是挣得完的么?”成都人爱这么说——在自己需要闲散一下,或是劝别人散淡玩玩儿的时候。这句话往往不仅有效,使人一下从挣钱的重负之下解脱出来,而且仿佛很能体现一种生命意识。只是这种意识又似乎很明显与当代拼争精神相背离相冲突。所以,今日在成都这座日益现代化了的大都会中,真正大富大贵当了大官或是做了大老板的大亨大腕大款们,大都并非成都本土人。成都人聪明实在,往往学有所长,业有所精,但为求一个闲适自在,而少有能如外地英豪那样拼命奋斗苦心经营以成大事的。
人生难得两全。看来成都人是宁肯效那三轮车师傅而不屑拼死拼活成大亨的了。我看这样也挺好,至少成都的街头会长远热热闹闹,人们活得有滋有味,乐也陶陶。
自尊的成都人
俗话说,山高皇帝远。那是指边远偏僻蛮荒野俗之地,多有狗官逞威,恶豪横行,刁民凶悍,鱼肉乡里,谁也管不着。成都呢,论地域位置,也当属其列,它偏于西南一隅,距京畿十万八千里,离大海也十万八千里,且四周环山,交通历来不便。故古诗有云:“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但你若据此以为成都也是蛮荒之地或是夜郎之国,那就错了。若以为成都人也是愚弱之辈或是边地小民,就错得更远了。实话说,成都人个头不算魁梧高大,但眼界不低,气派颇大。表面看散淡自在,骨子里呢,却是睥睨天下,心雄万夫,相当的自尊。他不会说山高皇帝远,而会说,我们这儿就是天府,我就是神仙皇帝!
走在北京的大街上,他会说,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比我们成都的地盘大一点儿。你有大故宫,我们过去还有老皇城哩。你的猪肉卖多少钱一斤?比我们成都贵多了。说不定还是我们调拨给你们的呢。你那炸酱面叫面吗?生菜拌咸酱,难吃死了,我们可是肉馅油酥还要加喷香的芽菜……啧,北京这地方,过日子比我们成都差远了!
抬头上海滩,他也只觉得无非洋气一点。夜总会大宾馆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成都这几年也都有了。你有杜甫草堂武侯祠吗?柏木森森梅花香死人!你有南京路,我有春熙路,上海货广州货外国货样样都不缺。而且你们那些小男人算什么,小家子气,嗲不兮兮的,几个小碟子就把客请了,还当不了我们那儿吃剩下的。哼哼,我住长江头,你住长江尾,我在上头屙泡尿,你在下面喝口水。有啥好得意的?
至于老广,更打心眼里瞧不起。呸,滑头滑脑,话都说不清楚,只晓得赚钱,不懂生活,俗气!
就是洋人,也不觉得咋的。金发碧眼又怎样?电视上瞅一瞅还可以,走近了看白皮肤粗里疙瘩还不如我们成都妹子匀净细腻。
也许是讲求自在散淡的天性使然吧,争权夺利之事懒为之,故而成都人虽然脑子灵光,多才多艺,但在成都为政当官的或者大亨大款,却多是外来户异乡客。不管这些人有多么神气阔气,成都人通以老俵称之,对其中一些神气活现的人还往往嗤一句:假洋盘,红苕屎屙干净没有哟,少在老子们面前绷神气!
说古,成都人会说,你翻翻历史书去,我们这儿远古、蜀汉也曾是皇皇帝都呢。还有那都江堰举世无双,你走遍全世界,哪儿还能找出第二个两千多年至今不废的水利工程?
道今,则必称天府之都,生活的方便舒适超过国中任何一个城市。而且作为正在崛起的国际大都会,前景无限光明美丽。
讲武,且不说史有五虎上将盖世称雄,就今世之十大元帅也有一半是从成都出去的。没有听说过“无川不成军”这句话吗?想想个中自有道理!
论文,则更不待说了,历来星河灿烂,人才辈出。想想,倘若离了李白杜甫苏东坡,郭、巴、沙、艾、李,这些与成都有不解之缘的巨匠大师,一部中国文学史岂不要少掉一半篇章,黯淡几多辉煌?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随便你说到哪个方面,成都人都可以毫不费力地给你举出若干实证事实来。
的确,成都这地方是有不少光彩之处,成都人是有许多值得骄傲的荣光。其种种自尊自负心理,有的可贵可爱,不无道理,但有的却失之偏颇,流于滑稽。就说前段时间的“三国热”(电视剧《三国演义》)吧,成都人更是越看越起劲,越说越闹热:瞧瞧吧,我们蜀中当年多么了不起,三分天下有一分,三足鼎立占一足,关张赵马黄,五虎上将天下无敌手,还有诸葛定计谋!的确,历史上这儿是有过那么一段短暂辉煌,但仔细想一想,不是说燕人张翼德常山赵子龙云云么,这诸葛丞相五虎上将却有哪一位是成都本土人士呢?尽成了外来英雄打天下,那本地的豪杰好汉到哪里去了呢?这样一说破,不是反显得成都人脸上无光了吗?但成都人这时不认户籍,反正三国英雄都是属于成都的。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绝对了。自来地无分南北,人均有好赖。各地有各地的骄傲,各人有各人的荣光,都有优劣短长。自尊本非坏事,总比一味自卑自怜妄自菲薄要强多了。但过分自负自傲以致妄自尊大目空一切也不可取,它必将导致眼界狭窄故步自封,心胸狭隘不图进取。成都过去多少年来发展不大,进步迟缓,生活节奏平稳但拖沓,城市面貌安详而陈旧,多少就和成都人的这种心态有些关系。其实,自尊只是一端,自强乃是其不可或缺的孪生兄弟。须有自尊自强这两条腿,才足以支撑起一个健壮的躯体。好在改革的东风劲吹,开放的窗口洞开,向来闭塞而自得的成都人已经开始把自己钟爱的这座古城放进世界坐标体系,去比较,去重新认识,思量着努力拂去古旧的尘埃,让它再放异彩。也由此而将自身投向当代文明进步的大潮,重铸新成都人的魂灵。如今你到成都来,会发现就这短短几年间,它的面貌已发生了颇大的变化,于秀丽之外又添了繁华,于热闹之中更增了兴旺,车水马龙,高楼大厦,颇有几分现代化大都会的意味了。而成都人呢,其他不敢说,但至少有一点,衣服是愈穿愈漂亮了,脚步显得急促快捷些了,整日里清谈过去荣光的话少了,关注现实动向未来前景的心思更重了。
心理,随时代而变化。
城市,随着人的心理而变化。
成都人的自尊心理将依然保持。也许将来,他们将以更加自豪的口吻,述说他们努力奋斗的光辉业绩。
楚狂蜀傲
小时候,我很欣赏两句浑然天成的诗,一句是:“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一句是:“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前几天恰好入楚晤友,见刚获了茅盾文学奖的熊召政兄并无“一阔脸就变”之状,遂率性与其乱弹各地文风民气之异同。中原苍莽,霸气纵横,只是岁月消磨,渐生了油子气。吴越绮丽,精致小气亦属天然。楚天开阔,云水浩荡,自是狂气放浪,才气横溢。而我们蜀地呢?召政以为楚蜀相连,气象亦近,多出奇峻怪才。我却以为,近则近矣,但仍有细别,以“楚狂蜀傲”谓之为妥。狂者,睥睨天下,老子天下第一是也。而蜀人之傲,则在于并不自认为自己多么了不起,而是常常见佛不拜,过王不礼,对自以为了不起的人,不买其账,不给面子。
这种情形,在成都街头茶肆随时可见。譬如豪华轿车当街撒野,那是必然要遭万众怒喝的;权贵明星自炫摆谱,那是必然要起嘘声一片的。至于三教九流云集的茶馆,更可以说是平民批评家荟萃之所。欧阳公说“醉翁之意不在酒”,成都人则是“茶客之意不在茶”,而在于上天文下地理随意乱弹也。这一桌球迷侃球,说:球!龟儿那几个算啥子球霸?只晓得在国内耍威风,一出去就脚杆打闪闪现抖摆了。那一桌星迷论星,道:假!还不是靠电视帮忙火起来的,我看还不如我们成都的“超级女声”来得真概,更不要说我们这儿郫县的廖昌永了,人家那才是真功夫!还有人议论,啐一口:呸!你以为那个局长有啥了不起?吃黑钱的包工头出身,买官买上去的,连稿子都念不通,人模狗样,迟早要翻船的!几个文学老青年更尖刻:他代表四川?他比李劼人还凶?鬼扯!哪个不晓得现而今评奖的鬼名堂,炒得神乎其神,其实白火石一个,三十年后回头看,哼,鬼影影都没球一个……
你必须注意,成都人“弹闲”的,傲然不屑、冷眼相向的,都是自以为不得了的“宝器”,骄横不可一世的“瓜儿”。蜀汉三国一代英杰关云长“欺强而不凌弱”的浩然之气,影响至深。成都文化底蕴深厚,即便小老百姓也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轻易是“麻”不倒更唬不倒的。
“楚狂蜀傲”。我很欣赏我们成都人的这种禀性:外表温和,开放包容,但骨子里却坚挺着凛然傲气。这才是真正的成都性格。
大河云帆
山不高,水不阔,就地形地貌论,成都这个地方确实灵秀有余,而大气不足。所谓狮子山凤凰山,不过一段浅丘隆起,至于塔子山之类,更只能算是小土堆而已,水流倒是纵横交贯,但并无宽澜之势,府河也罢,南河也罢,都是穿城细流,静波柔水,倒也和老成都的绮丽秀雅相匹配。只有二河汇流,涌涌过了安顺桥之后,水面才渐至开阔起来。那以下本来便属城外,便是郊野,脱离了城市的制辖、市井的拘束,这水流也才恢复了天然雄姿,粗野起来,奔放起来,有了江流浩荡的意味。所以,过去人们称锦江,其实大抵是指这一段和西南方上游,城中仍谓府河、南河。
而最具江势的这一段,文人爱称锦江,一般老百姓却习惯叫九眼桥大河。何故?很简单,这一段水流之上,雄跨着一座九孔高拱大石桥,名号九眼桥。以桥命河,当然就叫九眼桥大河了。
这大河原本果真是名不虚妄,记得儿时我住在其侧的四川大学校园内,便常见百舸争流景象,河宽水阔,碧波漫天,上下木船庞然,还有高桅悬帆者,煞是壮观。据称往下直经眉州抵乐山,可入长江出四川。据此,可知古人诗云“门泊东吴万里船”之不虚了。而船到九眼桥,须落帆倒桅,由船夫拉纤方才徐徐得过。斯时号子声声,沉雄有力,令纤秀成都也顿然有了雄风壮阔之感。那些大木船往往满载着粮食瓜蔬、冈炭柴火等燃料,以及砖瓦石灰木料等建材,甚至缸罐碗碟等用品,反正城市人生存生活之需,一应俱有,经这水路源源不断输送供应。这九眼桥大河,无疑是当时成都的一条重要生命线。
对这样一条充满活力野趣的大河,成都人当然是爱之尤深,喜之不禁。而表达这种喜爱心情的最佳方式,便是夏日里扑通扑通跳下去亲近它,和它嬉戏。那时我们这些小男孩最得意的一件事便是大声告诉别人:今天我到九眼桥大河洗了澡(即游泳)了!敢到波翻浪涌的九眼桥大河洗澡,那是要点胆量和本事的,也可算是成都男子汉的骄傲吧。
云烟过眼,云帆落尽。如今的锦水倒是规整得很秀丽了,但我仍怀念那大河奔流、云帆蔽空的气势。
羞称西部
现在时兴说东部西部,人大会上这么说,政府工作报告中这么说,报纸上广播里也这么说,渐渐耳熟能详,习以为常,没听说谁觉得这提法有什么不对,也没听说别的什么地方的人士有意见。唯独成都人听了刺耳,老大不高兴,凭什么把我们划到西部?笑话,我们成都也叫西部?好像这个西字很是耻辱。
其实,成都历来都与西字联系在一起。古称西蜀,有诗道是:“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延至今日,成都亦与云贵藏连同整个四川并称为西南大区。以西为冠那么些年,何以现今成都人对西这么反感?说来极其简单,过去称西部,仅是地域概念,那是不必争也没什么可计较的。而现在称西部则颇有点类似于当年美国的情形,东部是文明发达地区,西部却一如万宝路广告和美国西部片所展示的,荒漠大野,牛仔狂奔,劫匪出没,一派蛮荒蒙昧景象。含义不同了,地域概念之外,掺和了落后意味。
成都人不服的就在这里:睁大了眼好生看看,我们成都哪一点落后了?古蜀文化灿烂,历来人文荟萃,当今科教发达,是乃人杰地灵,能说是蒙昧之区吗?用西部称西北大漠,黄土高坡,西南边陲,那还差不多。
即便与同属西部的几个大城市相比,成都人也自以为优越许多。拉萨不说了,乌鲁木齐咋样?风光当然可以,马路也够宽广,可哪有我们成都这么高楼林立,街市繁荣,一派现代味呢?就是比邻之西安,虽说历史上比我们名气大,号称华夏千年古都,可今日实在不敢恭维,黄尘古道,老式房宇,比我们成都至少差一个档次。说它们是西部,成都人没意见。
其实就是全国其他大中城市,内地也罢,沿海也罢,大约除了京沪穗以外,在成都人眼目中,统统不在话下。苏杭不错,世称天堂,可是有我们成都大吗?我们这儿可是天府之都。沈阳武汉,固然是大工业城市,可是生活有我们这儿舒适方便吗?逊色多啦。海口深圳,不过是新兴城市,沾特区之光,根基哪有我们成都深厚呢?至于其他,更不用提了。成都人还可以给你举个例,重庆知道吧?著名的山城,也是全国数得上的工业大城市,可是怎么样,原先四川的省会不是它而是我们成都!
总之,比来比去,成都人都认为自己就是老大。
特别是这几年来,改革开放搞活,成都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成都人就更觉得这座城市已经步入现代化大都会之列了。说起先进发达之处,成都人可以列举出一连串有力的数字和证据,告诉你成都是国家命名的全国卫生城市;成都的工农业总产值已跃居全国各城市前列;商业之繁荣更不待言,大小市场星罗棋布,商场店铺鳞次栉比,等等。
而尤其令成都人沾沾自喜傲视天下的,还是与百姓人家关系最为直接密切,谁也离不了的吃穿二字。成都物产丰饶,吃食繁多,美味价廉,成都的吃,确实名副其实。所谓茶文化酒文化吃文化,在成都是荟萃一堂,源远流长,且愈来愈丰富多彩,体现了现代社会的进步发展。而穿呢?按说成都偏于一隅,属内地城市,难于像沿海大都市一样开风气之先,领潮流之首。但成都人在穿上,自信得很,北方人的着装,他们觉得古板土气。就连五六十年代最崇拜的上海货,如今也觉得单调老气,看不上眼了。这两年上海人来成都举办服装展销会,被成都人冷落嘲笑,逛一圈撇撇嘴:啊哟,这些上海阿拉,把我们当成土老俵了,那么土气的衣服都拿起来了,哄得到啥子钱哟,太小看我们成都人的水平了!
成都人的穿究竟怎么样,街头一看便明白。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时装精品屋,八十年代风行过的老广货早已靠边了,连同温州货之类只能归于大路货之列。现今时装店里琳琅满目的是港台货,外国货,意大利皮衣皮鞋,法兰西便装休闲装之类比比皆是。一身名牌的小伙,时髦新潮的女郎,也一浪一浪,触目皆是。这景象令许多初来乍到的外省人甚至外国人都感到惊讶,想不到一个内地城市,在穿的方面竟会如此讲究新潮。
说来也不玄奥,成都历来是个商业消费都会,成都人向来讲究吃穿,讲究享受,舍得在吃穿上大把花钱。正是这德性,遂造就了这座城市的商业兴盛,街市繁荣,时髦新潮,让人永远耳目一新。
成都人追求生活的享受自然无可厚非,但倘若单凭此就以为成都先进发达,恐怕就有失偏颇了。如果以此就羞于承认自己属西部地区,就更没有必要了。东部西部,毕竟只是个象征性的说法,且是相对的概念。成都毕竟还是个内地城市,毕竟经济实力还不十分发达。要真正成为现代化的都市,那绝不是专在吃穿上赶上潮流所能做到的。
有这么一个笑话:成都的一个商务代表团到美国去考察洽谈业务,当地人士怎么也弄不清楚成都是个怎样的城市,究竟在中国的哪个地方。考察团的代表好一阵解说,对方最后终于恍然大悟了,说:啊,知道了知道了,你们离重庆不远是吧?你们成都是属于重庆管的一个地区吧。熊猫?很逗人爱,原来你们那里就是出产熊猫的林区,很原始啊,应该保护好……瞧瞧,在这些老外眼中,成都岂止是什么西部的问题,简直就是一片原始山林,自然保护区了。
这或许纯属编造的笑话,成都人不会当真。但一九九四年有一件实实在在的事,却是大大挫伤了成都人的自尊心。世界杯足球赛亚洲区预选赛有一轮赛事要安排在中国,中国足协考虑到成都球市的火爆在全国数第一,新建的体育中心也是一流的,遂决定将这一荣耀给予成都。可是该计划上报给国际足联后,那些洋人官员们却表示出异常的陌生和怀疑,翻地图,调资料查,最后还是派员亲临成都视察了一番,才去除心中疑虑,表示同意。这消息经新闻传媒一报道,成都人顿时哗然:怎么搞的,这些老外怎么这么闭塞,连我们成都都不知道?
其实,相对闭塞的是成都自己。你有多少闻名于世的风光景点?又有多少拳头产品行销世界市场?外国人来中国,寻古,上北京或是西安了;探幽,经重庆游三峡去了。而要说拿得出去叫得响的名牌,成都可以说是空白。如此,叫别人怎么认识你,熟悉你,尊敬你?成都人好说一句话:酒好不怕巷子深。对呀,东部西部不过是地域概念,称西部也并非什么耻辱,关键还是酒好不好。
说来道去,成都的的确确处于西部地区,就是论发达程度,也确实是处于西部地位。如果说有一点特殊的话,那就是成都处于得天独厚的天府之中心,算得上是西部的一个乐园。但正因为如此,成都人反易沾沾自喜,被盆周高山封闭了眼界。古诗有云:“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这锦城即是成都。看来成都自来就是块福地乐园,外人赞之,成都人就更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了。岂料那只是小农经济时代市民意识的反映。当今工业文明科技飞速发展时代,仅满足于那样的乐——吃喝玩乐,是早已落伍于时代大潮了。如何重新崛起于西部,这才是成都人当慎重思之的问题。
成都的平民里巷
现今的城市,大都是一个模样,恐怖点说,叫作水泥丛林。倘欲寻找一个城市骨子里的个性,恐怕只有钻进那些高楼荫蔽下残存的平民里巷去。名胜古迹也是靠不住的,因为它们大多业已“现代化”、商品化了。只有平民生息的里巷,还活生生地散发着浓郁的原初气息。当年浪迹天涯的女作家三毛,“流浪”到祖国大陆腹地深处的古城重镇成都,就专爱到这些僻街陋巷转悠、留影。着一身牛仔便装,随意地坐在终年散发着阴凉潮气的老墙根下,看白发翁妪喝茶打牌话家常,看天真稚童踢毽唱歌捉迷藏……本地难得一现的淡淡日影,在她倦怠的脸上映出一片怡然和安详。也许她和半个世纪前的朱自清先生一样,也认定成都这座古城是国中最闲适平和的地方吧?但他们不知明不明白,这特有的氛围和气息,是建立在这座城市的生民及其街巷居所的本朴上。
坐落大盆地的成都,号称天府之都,整个儿浸泡在千顷绿野之中,可以说纯粹是农业文明的产物。至少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是如此。它的那些石板小巷,几乎和川中乡场一模一样,而小巷两侧的民宅,立木为柱,逗榫穿墙,竹篾泥壁,门面开敞,更使人联想起乡下的竹林茅舍,只不过顶上换了青瓦,木面上了油漆,泥壁抹了灰浆而已。最是当街的门面,过去一律是用尺把宽的木板镶拼而成,俗称门板,拆下两扇即为门,而倘若要做生意,摆柜台,或者聚会打牌,喝茶聊天,则率性统统卸下,把整个门户完全敞亮开来,方便得很。蜀地多阴霾,蜀人喜闹热,什么事都喜欢弄到敞亮地方做,这方便拆卸的门板可谓是帮了大忙,得其所哉。成都是个很平民化的城市,一般百姓也没有什么好了不得的财富和隐私需要深藏不露,除非不多的官宦人家和豪门大户,才北方人似的筑建高墙大院。
事实上,近代的成都人,也确实和乡下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血脉联系,他们的祖上几辈,便大都是地道的农民,由四面乡野逐渐“浸润”到这城市里来的,打工、卖菜、做小生意……继而定居下来。浓浓的本朴的乡风乡情以至居息方式,便也自然地延续传承了下来。
这素朴的成都市井,既不似北方胡同的壁垒森严,气象阴沉,也不似江南宅第的庭院深幽,楼堂华贵,除了经济状况和市民性格有异的原因以外,恐怕和自然环境、生存环境也有关系。这里号称天府,真个是得天独厚,得地独厚,不需要森严以御风寒,不需要豪富即可轻松过日子。盆地本身就是个大华屋,自己只需简单搭个棚就可以安居。也不需要建屋囤积,盆地出产丰饶,价廉物美,且四时不绝,那就是大家共有的取用方便的大仓储。成都成都,天府之都,真是个环境太优裕,太宜于居家过日子的地方。
别以为这样的日子很寒碜,不,一点也不。至少成都人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成都人是很有个性的,厌弃冷清,喜欢热闹,追求的不是豪奢,而是自在快乐。这素朴而开放的市井正给他们提供了这样的人生舞台。有茶大家共喝,有龙门阵大家一起摆,张家姑,李家嫂,东家长,西家短,热热络络从从容容地打发时光。在这里,你能看到典型的老成都人,白发翁妪,大都瘦削而精干,满脸沧桑而精神矍铄,衣着老旧而气度从容,或饮盖碗茶或吧长烟杆,或搓麻将或拉家常,或逗笼鸟或为爱猫逮虱子……一副怡然古朴气象。时尚也有的是,你看那些年轻人,虽居小街陋室,但穿着时髦,装扮入时,笑容灿烂,气宇轩昂,高跟鞋敲着地板嘚嘚响,巴儿狗围着脚跟溜溜转,小孩儿玩着电动玩具、休闲吊床……那背景,似乎只应是现代化高档社区、花园洋房,但实实在在是成都平民里巷的寻常景象。
桥头人生
成都人爱吵架。同辈相争不说,但凡后生小子冲撞了老辈,那话儿就愈见精彩纷呈且洋溢人生哲理味儿了。老年人口中最爱甩的一条“钢鞭”就是:你娃娃莫要凶,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要多!
说来也是,成都这地方远古本就是个水乡泽国,洪水滔滔,汪洋恣肆。多亏了那个失败的英雄,大禹的父亲鲧,治水无功被舜帝一刀斩下了头,心有不甘,志有未得,遂变做一头黄熊,潜入水底,以角触岩,拱山不止,硬是将那阻绝水路的巴山绝壁拱开一牙缺口,即今雄奇天下的夔门之所在,让滔滔大水滚滚东流去,这才露出了山陵丘壑,也令川西坝子见了天日。尔后又经古蜀太守李冰父子鬼斧神工开凿都江堰,因势利导,分洪泄流,才积淀出肥沃沃一片成都平原,兴旺起华丽富庶一座成都城池。古诗云,管弦丝竹乐纷纷,九天开出一成都。其实并非九天开出,而是水底冒出的。现今都称成都是内陆古都了,岂知以前这儿本身却是汪洋大海呢?这,大约也正应了那沧海桑田之谓吧。
不管怎么说,成都尽管已远距大海十万八千里之遥了,但和那同是内地的黄土高原西北大漠却是迥然不同,它与水的缘分是千千万年绵绵不绝的,至今亦是沟渠纵横潮气氤氲土肥地沃。常言说,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这平原之地是无山可开的,但河道交错却断不了桥头林立,长虹卧波。桥,遂成了成都的一大特色,一大风景,难怪老年人训诫后生开口就不离此君了,成都人一生出入要经过好多桥哩。
成都的桥到底有多少呢?数不清。单听那桥名,便五花八门,众如繁星。南门大桥,北门大桥,老东门大桥之外还有水东门大桥……这都不算稀奇,以方位命名而已。声名赫赫要数古之万里桥,那是上了诗的,一句“万里桥西一草堂”,便与千秋诗圣联在一起。岂止上了诗,还入了史的,蜀汉三分,诸葛丞相为联吴抗魏,送使臣东下吴国时,便在此把盏饯行,遥指烟波浩渺道是:万里之行始于此矣。此桥遂跨越了百代历史烟云。还有皇冠紫气驷马桥,气派宏大,那是专备皇倌老儿巡行过或是金榜状元打马回的,相当于现今的四车道大路桥吧。当年安史之乱,玄宗皇帝偕贵妃娘娘避乱入蜀,就差一点从此桥经过,少留一段佳话了,可惜。至于三洞桥、九眼桥、天仙桥、玉带桥、万福桥、通锦桥、洗面桥、磨子桥、踏水桥、安顺桥、平安桥、梓橦桥、卧龙桥、遇仙桥、御河桥、落虹桥……皆各有来由,蕴含诗意,星罗棋布于城里城外,衔联八方通衢。桥头相逢,桥头别离,古来成都人不知于斯扮演过多少断魂故事。而依桥必当傍水,冥想之中简直要令人以为这内陆古都是江南之水乡,东方之威尼斯哩。
然而,这一切只能是梦中蜃景了。如今遍寻街市,空留桥名,难见虹影,名实相副者可谓十不遗一。到处楼堂馆所,瓦舍危屋,夹几条脂污秽水,绕一带呆浅小沟,哪里去觅当年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气象,仙女浣花散罗绮的景致呢?城市兴旺了,清流腐臭矣。高楼林立了,绿水枯瘦矣。
流水不复,桥自难存,所余几座也早变了面目。工业进步,诗意难再,连桥之名字儿也像为了方便输入计算机归档似的,索性叫作一号桥二号桥之类了。名号尚是小事,关键是桥头那景象也大变了。都市肿胀,人流汹涌,整日里车如流水马如龙,有几人还有心桥头驻足,凭栏眺望,观赏澄江静如练,微风燕子斜,惊喜春风又绿江南岸,伊人宛在水之涯,或是独钓寒江雪,作别桥头柳呢?水非昔日水,人非昔日人,这桥头风景自然也非昔日旧观了。
要说新景象,那自然也还有。总括一句话:桥非桥,而今已成集市人市了。变集市不奇,如今城市地皮金贵,寸金寸土,大街小巷,哪儿撂个摊也得缴钱办手续,独有这桥头,尚还是漏户空当,听凭占用。于是,摆地摊儿的,卖旧衣物的,倒腾票证的,私刻公章的,装瞎子算命的,扯场子卖狗皮膏药的……两边儿一字铺排开,拥挤喧嚷,热闹非凡。偶尔黑制服公事人来了,红袖套二公安来了,便轰地一下作鸟兽散,喊的喊,叫的叫,哭的哭,笑的笑,桥头更热闹!
也有人不惊不诧,任你怎么闹腾,他们都风雨无动。道理很简单,身无长物可收缴。要么是自行车后架放一只桶插一柄滚筒儿刷或是泥瓦刀,准备着给人粉刷修饰房屋的。要么是只袖着手儿等着“卖”自己的——乡下山里来打工的农民,神情多似冬水田般沉寂,安安静静各自缩一角儿,打一堆儿,似一堆商品,专心候着来“买”的主儿。当然也有在人堆里穿来梭去,眼珠儿斜溜溜转的,那大抵是来帮人挑工的掮客,甚或暗藏歹心的人贩子。单说每年被拐卖到天南海北异域僻地的川妹子,不少就是从成都这些桥头“人市”开始登程的。而真正自己来寻保姆雇小工的主人,倒往往是先远远地站着,慢慢地用目光挑选印象,看老实不老实,精干不精干,等目测个八九不离十了,这才不慌不忙踱过去,把相中的目标拉到一边小声私议。
卖旧货也罢,雇小工也罢,吆喝也罢,私议也罢,都还是桥头热热络络的人生好戏。要说冷清凄惶的也有,“卖”知识的。成都这些年也时兴家教了。不知为什么,这桥头又被相中成了此种行当之市,穷大学生们为了能挣几个钱,都纷纷到这儿来扯开了旗帜。人不少,但冷清得有些稀奇。这冷清好像是他们自寻的。桥这头人多,他们便一个两个待在那一头;桥那边人众,他们便三三两两散在这一沿;阶沿上人挤,他们便木桩似的立在沿下。有川大的,科大的,成大的……都是二十岁上下瘦精精的模样,十有八九是戴眼镜的。当然男生居多,女生零星。都捧着部厚书本在那里慢慢翻,既不吭声,也不多朝四周瞟眼。好像都很沉静,都很有耐心,不像是来这儿找主顾,而是闲来无事散心来的。顾主也确实少,成都人请“家教”比雇保姆还挑剔精心,往往都是冲那些有名气有资历的老教师去,好多人还嫌这些大学生太嫩气不放心哩。偶或有骑车人经过掉头瞟两眼,但极难得看到有人下来问两声。这儿远不如卖处理汗衫走私盒带那些摊点热闹。大学生们也似乎习惯了这份冷清,并不厌烦躁动,依然是神情漠然地看着手中书本。
夜幕降临。夜色沉沉中桥头也依然有风景。成都素称历史文化名城,单就音乐艺术而言,早年也是颇有传统的。丝竹管弦古来就有盛名,川戏锣鼓亦自成一大派系。汉代文君当垆,相如抚琴,一曲《凤求凰》便千古传佳话,播芳名。即使十余年前,每当夜深人静,漫步成都街头,也时或可闻短笛悠扬长箫哀婉胡琴声声……只是近年现代化了,随着高楼大厦酒店舞厅的不断出现,迪斯科卡拉OK的日渐兴盛,那优雅的丝竹之声才为火爆嘈杂的电声乐曲所淹没。但倘若你还有寻幽雅兴,那就不妨在昏昏夜色中去向成都的桥头。白日的集市喧哗这时已离桥头而去了,夜晚的歌舞喧嚷也离这儿尚远,夜晚的桥头最是清静。这时你便会听到久违了的丝竹之声了。真个是如泣如诉,如慕如怨,悠扬婉转在夜的幽邃清凉中……拉琴的多是年迈老翁。坐一张小凳在桥头角落暗影里,弓着佝偻的背,只顾埋头拉琴,不急不躁,无求无问,似乎眼皮都没有睁开一下。你看不清他的面容,你只能感觉到那一脸的沧桑皱纹。你不知道他的境遇,但你能静静地听出那老人的心曲。你看不到他的眼睛,而总觉得一双枯干的老眼此刻有泪光滋润。偶尔会有过路的人放轻了脚步走到老人面前,在他脚下轻轻放上一张纸币。而他不会抬头,不会停下琴来收钱,更不会像港台歌星那样笑盈盈招手尖了舌头说谢谢,谢谢,他只依然埋着花白的头,弓着佝偻的身,全身心投入地一曲一曲拉他的琴。琴声悠扬呜咽,如静夜中淙淙流响的清泉小溪……
早晨,只有早晨,成都的桥头才是最明媚而鲜润的,犹如成都姑娘晨妆梳洗后的面孔。每天一大早,卖花姑娘们就一字儿在桥头两边排开了阵势,竹篮里盛着新摘下的黄桷兰或是成串的茉莉花,新鲜粉润,清香袭人。上班的姑娘骑车经过,多半都要停下来买上一串或是几朵。是黄桷兰,就挂在了胸襟上,是茉莉花儿,就项链似的挂在了脖子上。成都姑娘爱美,金银首饰宝石玉坠都戴腻了,风行过了,只有这小小花儿永远新鲜芬芳美丽清纯……
成都人的一天就这样又开始了。
成都的桥头,永远荟萃着历史与现代,新与旧的风景,演出着成都人的人生好戏。
成都的﹃麻嘎嘎﹄俗文化
通常说“俗”,往往觉得带贬义色彩。特别是当它组词为“俗不可耐”一类时。其实这中间有很大的误会。单就字面而言,它还是当属中性词。其色彩倾向,完全要看它同谁组合配搭,用在什么场合。譬如世俗、民俗、习俗之类,你能说是褒还是贬?仅指事物本身而已。至若用于“通俗易懂”、“雅俗共赏”中,恐怕应当是赞赏之义了。也许只有庸俗、恶俗、粗俗、鄙俗等,才是用来表达不满不屑以至厌憎之情的。
俗字如此,俗文化也是一样,本身不含褒贬,全看是哪一种俗。俗话说,一方一俗。各地也自有自己的富含地域特色的俗文化。内中自然免不了有精华也有糟粕,有优也有劣。成都也不例外,有很多很不错的东西,俗得很美很有味的东西,也有一些俗得糟糕,俗得邋遢,俗不可耐的玩意儿。我们这里说的是哪一类呢?
其实标题上已表明,叫“麻嘎嘎”的俗文化,只是成都以外的人大都听不懂。成都本土人不用教都知晓其意,因为他们从小就常听大人呼唤他们说:娃娃耶,快回来吃“嘎嘎”!一年到头,从小到大,不知要吃几百几千回“嘎嘎”。这“嘎嘎”又是有形有色有味顶实在的,你说哪个成都人不会知道它是啥玩意儿呢?肉嘛!傻瓜都会说。我也不知这个叫法是怎么来的,有什么道理,为何只有成都人才这么叫得特别,但反正“嘎嘎”就是肉,无它。
如此说,那“麻嘎嘎”就是麻肉或者肉麻了?不错,差不多。但还是差一点。意思不差,差在味道。“麻嘎嘎”的味道还要长一些,程度还要重一些,要让你周身发麻,起满鸡皮疙瘩。正如像你说碧蓝的天一般,而说碧蓝蓝的天,那蓝似乎就加深了一样。所以,为了对得起成都的这种“歪”得可以的俗文化,须得专门挑“麻嘎嘎”这个俗语来形容,叫作以俗还俗吧。
另一篇文章中已经提到了,成都的酸文人特别多,如苍蝇子似的到处嗡嗡叫。苍蝇子一串串地飞,总要有个落脚的粪堆堆吧?如果仅仅是像普通百姓一样,胀饱了,打几个嗝,放几声屁,闲空了摆一点荤龙门阵素龙门阵,那倒也没什么大不了,世俗生活嘛。可酸文人哪里是只甘于过百姓世俗生活的,他们要抛文卖酸,靠酸文来博取利禄功名。卖到哪里去?如今杂志不吃香了,出书既慢且难,但天生他材必有用,世无绝人之路,新时代新天地,传媒业正火着哩。天宽地又阔,而且在各种媒体上抛文露脸,又快捷又方便,还可以吸引目光一大片。棒极了!
众所周知,近年来成都的传媒业是发展得很迅速的,尤其纸质媒体——报纸特别火,报业大战全国闻名。大报小报,风起云涌,数量众多,而市场如馍馍,又只有那么大,这个也想多咬一口,那个也想多占一块,争夺自然十分激烈。正常且正当的竞争当然也没什么,可以促进自身的提高。多数报纸从整体上看也还不错,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办出了特色,呈献了精彩,而格调并不低下。
但有几家就不是这样了,特色谈不上特色,精彩却是十分精彩:凡是凶杀、暴力、强奸之类邪恶事儿,都要做出耸人听闻标题,都要细致描述,津津乐道,绘声绘色,着力渲染。等于每日在报页上轮流播映打斗片、三级片,让人天天获取嗜血贪淫的快感。一旦上瘾,那当然就不怕你舍不得掏出五毛钱去买他的报纸了。报纸好卖了,那当然什么都好说了。首先,商家舍得来打广告,大把大把的钞票自然就滚滚流入了口袋。再者,对上对外也好交代:我们的报纸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喜爱,创造了很好的社会效益。冠冕堂皇得很哩。这很容易让我们想起香港一个名声昭著的影视业大亨,靠拍三级片起家,如今资产上亿,到处丢几张毛票做善事,衣冠楚楚,温文尔雅,一副名商巨绅派头,大企业家大慈善家光辉形象,叫人仰慕尊敬得很哩。只是想想,他如今大把摸出钞票来做善事,譬如捐助失学儿童的钞票吧,原来却正是从几代青少年身上榨取出来的,靠给他们心灵上注射“黄色可卡因”榨取来的“毒资”,你不觉得这事有些滑稽可笑吗?这大绅士大善人有些叫人毛骨悚然吗?
赤裸裸或羞答答贩卖暴力色情,以此来刺激读者的感官和购买欲,这当然还只能算是一般做法,是世界流行小报刊的通行手段。成都的一些媒体遮遮掩掩这样做了,倒也还不能说是创造发明,也不叫成都恶俗文化的特色表现,在这方面,还是这几家报纸的所谓副刊、特刊、专版以及文化生活版,玩得地道,做得杰出一些。因为成都盛产酸文人,这些版面正是他们的落脚之处、聚集之所、用武之地。他们的酸水,可以尽情泼洒在这方宝地上,滋生一片艳若脓疮的彩菌。而这些版面纸页,也最想吸纳浸透这种酸水,好吊开成都人有些犯腻发疲的胃口。你有意,我有心,二者遂一拍即合,紧密团结,共同营造那臭酸天地。
这种臭酸又不同于一般臭酸了,不能像在杂志上、大块文章中那样去七弯八拐地慢慢发散,而是要有报纸文章的特定要求,短小精悍,所谓一针见血吧,要做到一针冒酸。好比让你笑,不能挠痒痒似的慢慢逗趣,而是要直捣龙门,一出手就抵近胳肢窝,展劲鼓捣,让你立马控制不住,哈哈喷出欢笑和鼻涕来。这方面,成都酸文人又是高手,不用做大文章,他们的小聪明本来就专会倒腾些酸溜溜的妙语段子、散打段子、二话吊话、荤话俗话和什么改编民谣、自创小调、市井故事、天方夜谭等等等等来。花色品种,丰富齐全;形式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酸。
酸之外,还有一个特点也是共同的,要俗。当然不是一般的俗,必须俗到至极,俗得霉烂。语言要粗俗,油腔滑调,怪话连篇;故事要庸俗,愈下流愈好,愈有色愈鲜;味道要鄙俗,鄙俗才是市民味的体现。恶俗也不怕,大胆相信今天老百姓的心理承受力强得如合金钢一般,他讨厌你,诅咒你,正说明你的出奇恶俗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就产生效果达到目的了。就跟电视广告上那个丑小子坐在马桶上做“步步高”无绳电话一样,老百姓都说恶俗,可是都记住了“步步高”,就正因为其人奇丑,其行奇俗,才能制造深刻印象。我们报纸不正该好好向人家学习吗?越丑越好,越臭越好,莫道恶俗玩意儿,正乃生财至宝!
酸文人很懂这一套,不需教,自有道。摆小龙门阵,他们知道不能再只晓得说张家长,李家短了,而起码要说张家怪,李家妖。编小曲子,不能再只是张家的妹儿一朵花,李家的大哥好想她,或者张家的大姐人才那个溜溜的好哟,李家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不行,太一般了,起码要说张家小妹是“波霸”,屁股浑圆得像南瓜,李家二娃眼睛斜,清口水流过尖下巴。反正越怪越好,越下贱越好。打比方也是如此,不能老形容爱情像长江水像炉中火,像高山像大海,像风又像雨,都他妈的太纯太正,得来点绝的俗的,譬如我们的爱情像铺盖,越盖越热火;我们的爱情像白菜,越裹越紧。这要开胃口得多嘛。
反正一条,越下市烂越好,只要让读者开胃口。而只要开胃口,他们就舍得掏钱买来吃,我们就有得赚,就好盖大楼,买别墅,玩轿车,泡小妞。而且,有助于形象建设,着西装革履,戴金边眼镜,装大学问家,玩绅士派头,还可以学人家那位香港大亨,摸几个零钱捐助希望工程,名字刻在大理石上,流芳千秋。办报这个事儿,如今还真有搞头!
至于说读者百姓,那算什么,称他们为主人上帝,那是哄瓜娃儿的话,他们其实就是让我们牵着鼻子走的牛。他贪哪种味道,我们就喂他哪种草料。吃饱了又怎样?吃饱了好让他们去打瞌睡,免得清醒白醒去找大家麻烦,安定团结,你好我也好。这些歪东西胀多了,撑破肚皮,想入非非,生出事儿来咋办?那有什么,概与本报无关,我们这只是游戏消遣文字,谁叫你当真去游戏人生了?弄出事儿来,活该!该咋办就咋办,该判死罪就敲“沙罐”。我们只管文责自负,人责你各人负,不就结了?
以上说的还主要是副刊类文字,文化娱乐版更好办了。现在本来就是个明星时代,追星族一拨一拨的,繁茂得如春天的草、天上的星星,多如牛毛,随便抓一把下来往版面上撒就够了。只要撒在版面上,这些星星就变成报社的金元宝了。小青年不是最喜欢了解明星的爱情故事吗?那就随便把那张男导和李女星拉扯上去就行了,只要他俩在一起拍过戏,只要他俩在一起说过几句话,那就行了,随便渲染暗示一下,也就够绯闻韵事的份了。是说悄悄话吗?上床了吗?肚子大了吗?含含糊糊让读者去发挥想象力好了。
有个本土作家死了十年了,出了本文集,那有什么重要?实在上面要叫报道,那就忍痛让一块小豆腐干出来应付应付吧。噢,对了,注意只突出他长篇手稿遗失之谜。谜么,还有点味道。说起谜,对了,那个香港二流影星的私生子之谜更扯眼睛更重要。还是上这个消息,版面做大一点,标题做漂亮一点,那个什么作家的,撤掉!……
这就是这些报纸的副刊版,文化生活版。这就是这几家报纸的尊容。举一漏万,不要紧,这些报纸天天在大街小巷叫卖着,畅销得很,你随便买几张来看看就可以“过把瘾”了。
流风所至,不光报纸,电视也是如此。有的做得很不错,在全国都可以说属于上品。信手拈来两例:成都电视台15频道,有个专栏节目叫“今晚8∶00”,播的山乡失学儿童采访纪实,就吸引了不少观众,收视率极高。还有一个栏目叫“时事20分”,有一次,当该台的女记者在北京将话筒直逼某著名“影后”,一点不畏缩地将其赖账脸皮揭下来时,好些观众都连声叫好。此种例子也很多,不可能一一列举,也不是本文题中之意。我们还是往与之截然相反的另一方面说吧。
除了一些文艺节目嬉皮笑脸俗不可耐以外(这也是全国通病,不赘笔了),最能体现这种“歪”俗文化,且最有地方特色的,首推近年闹闹腾腾的方言电视剧。当然,方言剧不一定就不好,譬如老电影《抓壮丁》,至今让人觉得无比精妙;又如重庆拍的《山城棒棒军》,反响也很好。但可惜现在,我们成都,却似乎找不出一部像样的片子来。拍得倒也不少,很多人都去赶趟儿,只是越赶越糟糕。故事很肤浅,或者纯粹胡编滥造不说,只一点,那些形象设计,那些动作表情,尤其是那些对白语言,全都体现了一个俗字。不是通俗的俗,而是酸俗、庸俗、粗俗、鄙俗,与前述某些报纸文字一个味道。想来也是一些酸文人俗演员搞出来的吧。他们以为喜剧就是只要一个劲地把观众胳肢窝捣笑就好;以为方言就是越庸俗逗笑越地道,这大约就是他们的审美误区了。地方文化,俗文化,哪是仅仅靠搞笑,哪里又尽是瞎胡闹呢?即使搞笑吧,也有让人情不自禁会心一笑开怀大笑,与捣着胳肢窝笑似哭似笑之别的。而且你还得掌握点节奏吧,尽是高音,怕人家只有蒙耳朵了,一声接一声地笑,恐怕脸皮、神经都会麻木了。人家北京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你看看是怎么个让人笑的,笑出个啥味来?我们这里呢,说实话(当然不中听),只会捣胳肢窝的笑林高手太多了。
当然,让人笑笑也罢,消遣消遣也罢,都是可以也必要的,这里要说的,就是一个品位问题。尤其是前面提到的那种报纸,不要搞得太庸俗恶心了。更不要打着贴近生活贴近市民的旗号,挂羊头卖狗肉。不要歪曲糟践俗文化大众文化。成都是座文化积淀十分深厚的地方,曾经产生过不少杰出的地域文化大家,如文学巨匠李劼人。今天也仍有一大批努力的耕耘者。你们不要太给成都人和成都文化丢人现眼。假若你们要咬卵子犟,硬要强词夺理,声称只要群众喜欢,就是好东西;你们的报纸卖得,就说明你们办得好。那么我还可给你们开一方子,让你们的报纸更卖得,赚更多的钞票:知道吗,乡下有些个野舞台班子,生意火得很,场子都要挤爆,因为他们不单上演三点式劲舞,最后还舍得把那三点遮羞布通通脱了扔掉!
成都,怎一个滋润了得
说成都,道成都,成都确是温柔富贵的天府之都。近两三年来,我们成都已被炒回锅肉一般,翻来覆去炒得香喷喷腻滋滋了。这倒也不足为奇,普天下都是“月是故乡明”、“谁不说俺家乡好”嘛。何况,成都人又是外表散淡内心里却极其自尊自负、热爱自己家园的。这几年城市发展了,生活优裕了,有了露脸的机会,当然要刻意打扮形象,唱唱赞歌了。只是,自己唱多了,难免腻味;人家冷不丁冒两句,还更加有说服力。
最时兴的一句,当然是老谋子为成都拍的形象片里说的那一句:“成都,一座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其实,这意思二十年前就有一位上海女作家说过了,她来四川开罢笔会,临飞走前突然温情脉脉冒一句:“我都不想回去了。”前些年,陕西那位怪才作家更绝,一从“黄土高坡”过来就“惊呼呐喊”:“哎哟,这里的土咋就这么滋润呢,弯个手指头一掏,就要花花地冒出水来了!”
啧啧。不能说人家少见多怪吧?只能说我们自己有时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这福,就是得天独厚,得地独利,在温和滋润的盆地上,生成了我们的温柔富贵之乡。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实际上更应该说“一方水土育一方人”,每个地方的人的性格,都与那地方的水土密切相关。陕北人不是爱唱信天游么?那是黄土高坡的天然杰作。你要叫他在我们的春熙路来尖嗓子吼一腔,那恐怕就会惊得“鸡飞狗跳”,以为拉响了警报。而且,谅他面对着繁华都市,柔曼锦水,熙攘人流,也根本扯不开嗓子。我们这里,市井里巷,小桥流水,天生就只适合“咿呀呀”的清音、“扯网网”的散打。
这方滋润天地也就决定了成都人的生活和性格特色:滋润。
首先是生活滋润,口舌滋润。“民以食为天”,成都人在这方面是太有福了,吃食多,花样多,而且特别方便实惠。仅举一个例子吧,外地朋友来了,带他到近郊“农家乐”玩一天,管吃管喝还管麻将,吃的还并不赖,鸡肉鲜蔬加小吃,尽兴一天下来,单人才十几二十元。这叫那位外地客惊讶之余半天也想不过来:“天呀,你们这儿怎么这么便宜!那老板怎么还能有赚哩?”这事你别看小了,正是这又美味又便宜的吃食,滋养着成都大众百姓的肠胃,也滋润着他们的脑花哩——所以成都人的脑子才那么滋润灵动,嘴巴才那么滋润灵巧,说起话来才那么滋润悦耳,风趣幽默,口舌生花。
空气也滋润着哩,要不,成都妹子咋会个个都水灵灵粉嘟嘟呢?要不,哪怕是她们生气瞋目,噘嘴骂人,外地人听起来也觉得像黄莺儿唱歌一般可爱动听呢?
没法,这地儿太滋润了,生活滋润,空气滋润,连人的性格都滋滋润润的:散淡闲适、温文尔雅,好交流,善包容,喜玩耍,尚文化,虽不粗犷而甚开朗,略欠威猛,然外柔内刚。你要是在茶馆里坐了,保不准耳里是若干频道同时开播:这边是荤素龙门阵,精彩纷呈,引人入胜;那厢里却褒贬时弊,放言无忌,鞭辟入里。生活着,自适着,自在着,也自得其乐着,成都人就是这个样!
滋润的天,滋润的地,滋润的城,滋润的人。难怪再怎么样的外地客来了,也会很快被滋润了。唐代那个一脸苦相的杜陵叟,不是一流寓浣花草堂,沉郁的诗风就大变了吗?“好雨知时节”,“两个黄鹂鸣翠柳”,“黄四娘家花满蹊”……这些千古名句不都是在我们这块滋润之地自然生发出来的吗?金戈铁马的陆放翁不是也一来锦城,就“曾为梅花醉似泥”吗?……当然,也有一来就领教了成都人的另一面性格的,那清廷保皇狗端方,不是才到成都的边沿,就被起事于成都的“同志军”给剁了脑瓜吗?现今仍然屹立于成都市中心公园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那直指云天的峭峻刚直,正是滋润的成都人的脊梁。
天府之都,温润之都。天滋润,地滋润,人也活得滋滋润润。老百姓过日子,就讲求一个滋润。难怪满脸沧桑的老谋子出语惊人:成都,一座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
成都的歌咏者
近来,市面上出现了好些以成都为背景的书,甚至还有几本拿成都冠名的小说,花里胡哨,情意绵绵,据说反响不小。对此,有些成都人受宠若惊,有的因其格调低俗而愤愤不平。其实,在我看来,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昆仑横空出世,仰者自众;女子有二分妖冶,也必可招蜂引蝶。
倘以感性的眼光看,一座城市就确乎如像一个人,自有它的姿容风貌、性格情感,也就必有它独特的命运和故事。“小城故事多”,何况成都这样的古都大城乎?综观中国西部星罗棋布的大小都会,屹立荒原大野,大都俨然风尘仆仆的汉子,或是威猛刚烈的武士,而唯独身处膏腴盆地的成都,水灵灵,光鲜鲜,出水芙蓉一般,恍若天生丽质的佳人。它阴柔,秀丽,自古以来,无论是自然的还是社会的狂风都很少能在这一方天地扫荡肆虐,所以它温润的空气中总是氤氲着太多太浓的人情与文化,以及发潮的市井俚俗气息。
一个女子漂亮了,自然会吸引众多的追求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么。所以历来歌咏成都的诗文就不少。这与“谁不说俺家乡好”的心态与情形不同,因为他不是一曲两曲的问题,而是千歌万曲,数量之巨,鲜有它城可比。而且这些歌者,骚人墨客吧,好些都是外乡人流寓客,并无“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之嫌。借用时下流行的“眼球经济”观点来看,确也证明了成都本身的魅力非凡,用成都话说,好扯眼睛。“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大约是这么个道理。
当然,特别应该强调的是,这些成都的歌咏者,绝非朝山拜佛的愚民婆婆之类,随便看到个什么破庙泥佛都烧香磕头的。他们大都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经纶满腹,志趣高远,眼睛有毒,笔头有灵的角色:汉司马、子云,唐李白、杜甫,宋东坡、陆游……一个个史书上响当当的盖世文豪。真文人写诗作文,都是发自肺腑,不似现今一些媚俗歌星,随便走到哪个旮旯讨吆喝骗吃喝,都要假惺惺丢媚眼抛飞吻,电脑稿一般瞎咋呼:啊,你们这里的姑娘最漂亮,你们这里的山川最秀美……真文人歌咏成都,乃是真有所感,真情流露。他们笔下的成都之美,也不是肤浅的美,而是美得清新,美得深沉,美得脱俗。典范例子太多,千百年来广为流传,脍炙人口,稍有文化者当尽人皆知,就不必一一列举了。仅杜甫流寓成都所作诗篇,就尽可说明问题。
到了近代,散文、小说中的成都被大手笔们浓墨重彩描摹得更具体入微、栩栩如生了。老舍、朱自清等名家的散文自不待言,巴金、李劼人等巨匠的长篇小说更是全面沉实。20世纪前半叶老成都的风貌神态、风俗民情、风云变幻以及各色人等的生态心态、命运故事,都在这些画卷中展示无遗。像《家》《春》《秋》《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这些鸿篇巨制,都是现代文学史册上独树一帜、独领风骚的经典之作。书名上并无成都二字,而真实的浓郁的成都气息,却弥漫在这些经典之作中。
比较时下的“成都写作”,差异就在这里了。流行的未必经典,经典的也未必流行,但流传的必是经典而未必是流行。现在在网络甚至在书市热闹的几本成都小说,看来都犯了一个通病:世态的表象,人情的局限。且不论其格调之类的问题,什么“自恋”,什么“意淫”,读者论家各有各的眼光见地,各有各发表意见的权利。只表象和局限的问题,就足以从根本上影响作品的生命力。小至写一个人,大到画一座城,无不如此。积木好看,五光十色,但终究只能搭建纸上的玩具城堡而已。好的长篇小说犹如金字塔,那是需要大块大块的石料堆砌而成的,那才沉实,那才有魄有力。阅世浅薄、功力不足的作家,是很难做到的。玩点小聪明,搞点文字游戏,有一点感受就随便泼洒的写手,更是只能望其项背。自命或是号称“天才”者,其实大都不过是小儿科玩家而已。
玩家看来也是当今时代方兴未艾的一种时尚。社会发达了,科技进步了,物质富裕了,生活丰富了,提供了优厚的条件,玩什么的也就应有尽有了。文学也是如此,自由写作的空间大大增加了,几乎谁都可以玩上一把。这自由倒不一定是在思想层面,而主要是指物质手段,包括电脑写作、网上发表以至出版等等。说夸张一点,凡是识得来几个字、说得来几句话的人,似乎都可以随便成为作家了。说严格一点,时下粗制滥造、低俗浅薄的小说、散文、诗歌泛滥,也和这不无关系。这究竟是好还是坏?恐怕不能一句话简单判定。无论何人,都有说话的需要和权利,也就有写作和发表的权利。写作、发表的自由度的增加,应该说,还是社会发展的一种表现。问题不在于此。老话不是说“江河奔腾,难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吗?关键是我们自己不要丧失了判断鱼与龙的眼光和观念。现在不负责任的写手、出版商和媒体不在少数,瞎起哄的情形屡见不鲜——这不只反映在所谓“地摊文学”,更严重的应该说是反映在一些所谓权威部门发布的所谓具有权威性的文学大奖中,此不赘述——我们怎么办?我们只能像在商场买东西一样,不能一看到品牌就给钱,假冒伪劣太多了;不能一看到人多就跟着扎堆喝彩,据说有些地方跳脱裤子舞的草台班子就最红火。我们只能相信自己的脑袋,相信文学艺术固有的质素和标准。别人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我们自己该怎么看还是就怎么看。只要有自己的脑袋,这世界其实就这么简单,大可不必惊呼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