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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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可敬的戈谢神甫的药酒(2)

有一天傍晚,正当晚祷进行之际,他摇摇晃晃闯进了教堂,满脸通红,气喘吁吁,风帽歪戴在头上,手脚不听使唤,用手指蘸圣水的时候,竟把双肘也浸到水里,两只袖子弄得透湿。开头大家以为他手脚失措是因为迟到了而心慌意乱;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却不向主祭坛行礼,反倒对着管风琴台与讲坛行了几个屈膝大礼,还像一阵风那样穿过礼拜堂,在合唱队里窜来窜去足有五分钟,为了找寻自己的座位。他刚一落座,就东歪西倒起来,还装出一个微笑,故示镇定,众人见此,大惊失色,一大阵窃窃私语在整整三个殿堂中传开了,大家就像念经一样悄声问道:

——“咱们的戈谢神甫怎么啦?咱们的戈谢神甫怎么啦?”

院长先生难以容忍,两次用权杖使劲敲打地面的石板,叫他放规矩点……那边,在祭坛尽头,赞美歌仍照唱不误,但应和的声音却寥寥无几……

突然,正唱到圣母颂时,我们的戈谢神甫一下仰面倒在自己的座位上,用响亮的嗓子唱了起来:

在巴黎,有那么一个白衣教士郎

巴达旦,巴达当,达拉班,达拉邦……

在场的人惊得目瞪口呆,都纷纷站了起来,有人大声嚷道:

——“把他弄出去……他是着了魔!”

教士们都画着十字。院长大人挥动着他的权杖……但是,戈谢神甫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两个身强力壮的教士听命把他从祭坛的旁门拖出去,他像中了邪一样使劲挣扎,而且,唱他的“巴达旦、达拉邦”唱得更欢。

第二天,天刚发亮,这个不幸的家伙就已经跪在院长的祈祷室里,检讨他的罪过,哭得泪如泉涌:

——“这是药酒把我害苦了,院长大人呀,药酒害我乱了性。”他一边哭诉,一边捶胸顿足。

见他如此懊悔、如此悲痛,仁慈的院长也为之深受感动了。

——“算了,算了,戈谢神甫,请您平静下来,这事会过去的,就像太阳下的露珠……何况,这件丑事也不像您所想的那么严重。您唱的歌是有那么一点出格……嗯!嗯!……不过,我希望没有让那些刚入教的修士听见……现在,我们好好谈谈,请告诉我,您昨天是中了什么邪……试药酒试出来的,是吗?您也许是手重了一些……是的,是的,我理解……这就像发明了火药的施瓦茨神甫那样,您也成了您所发明的东西的牺牲品……请告诉我,诚实的朋友,您亲自去尝试药酒,有此必要吗?这药酒确实可怕呀!”

——“是的,院长大人,我真倒霉……我从实验管确能测定这酒的度数与力量,但为了尽善尽美,总得香醇可口吧,这我就只好靠我的舌头去尝尝了……”

——“哎呀!说得对……但请您再听我唠叨几句,当您由于酿制的需要,非得尝尝这药酒的时候,您是不是觉得味道好极了?是不是觉得这是一种乐趣?……”

——“哎哟!您正说到了点子上,院长大人,”可怜的戈谢神甫答道,面孔涨得通红,“最近两个夜晚,我才真正领教了这酒的美味与芳香!……可以肯定,魔鬼给我来了一个恶作剧……因此,从今以后,我只用试管测定,不再亲自品尝了,如果酒味不够醇美,泡沫不够丰富,那就活该……”

——“您要特别注意,”院长先生急忙打断他的话,说道,“千万不要叫顾客不满意……您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在您的岗位上要克制自己……我俩合计合计,您要掌握酒的味道得品尝多少?十五滴至二十滴,够吗?就规定为二十滴吧……如果魔鬼用二十滴就叫您中邪,那它就太狡猾了……此外,为了防止一切意外事故,我特许您今后不必上礼拜堂来了,您就在您的配酒室里做晚祷好了……现在,您安心回去吧,我尊敬的神甫,不过,要特别注意……要数准您的酒滴。”

唉!可怜的神甫去数准他的酒滴又有何用?魔鬼已经把他牢牢掌握在手,再也不放过他了。

从此,在这间配酒室里,就可以听见好些稀奇古怪的祈祷词!

白天,这里的一切都很正常。戈谢神甫平平静静,潜心敬业:他准备他的火炉与蒸馏器,仔细挑选他的药草,这些药草都是普罗旺斯的特产,有细长的,有灰白色的,有锯齿形的,都散发出香味与阳光的气息……但是,一到晚上,当这些原料经过炮制,而药酒在一大口一大口红铜盆里逐渐加热升温之时,这位可怜的酿制者就开始受苦受难了。

……十七滴……十八滴……十九滴……二十滴!……

酒,一滴滴从麦秆管滴到镀金的平底大口杯里。就这么二十滴,戈谢神甫一饮而尽,几乎像什么也没有喝一样。现在,他最希望的就是喝第二十一滴!啊!多么叫人心动的第二十二滴呀!……为了逃避它的诱惑,他跑到配酒室的尽头,跪了下来,拼命把天主经念个不停。但是,酿好的酒仍在热气腾腾,蒸汽夹带着芳香,飘荡在他的周围,不管他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硬是又把他拽回到那一盆盆酒的跟前……那酒光泽艳丽,呈金绿色……戈谢神甫俯下身来,鼻孔张得大大的,用麦秆管慢慢地搅动着它,在荡起的碧波上,滚动着鲜艳灿烂的细珠,从这里,戈谢神甫似乎看见了贝贡大婶的眼睛,充满笑意、炯炯有神地望着他……

——“放勇敢些!再喝一滴!”

于是,一滴又一滴,这倒霉蛋直到满满装了一大杯为止。如此一来,他便浑身瘫软,一头倒在大沙发上,懒洋洋地躺着,醉眼蒙眬,正在那里细细品尝已经下肚的一滴又一滴的罪恶,同时,带着一种酣畅甜美的内疚之情,低声喃喃自语:

——“唉!我在下地狱,我在下地狱……”

最可怕的是,在饮下这魔鬼似的药酒之后,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歪门邪道又把贝贡大婶过去唱过的那些下流的歌搜索了出来,大唱特唱:什么“有三个长舌的小妇人,在商量举行一次大酒宴……”什么“安德烈老板的牧羊姑娘,溜进了僻静的树林里……”还有那首著名的白衣教士歌“巴达旦、巴达当” 。

请想想看,第二天他是多么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当他那间房子的邻居们这么嘲笑他的时候:

——“嘿!嘿!戈谢神甫,您昨夜睡在床上,一定有好些蝉在您头上使劲叫。”

于是乎,他泪如泉涌,痛悔万分,要戒酒,要改过自新,要接受鞭笞,但所有这一切都抵抗不了药酒这个魔鬼,每天一到晚上,在同样的时刻,他又开始着魔入邪了。

正当这个时期,订单像雨点一样落到修道院,这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订单来自尼姆,来自埃克斯,来自阿维尼翁,来自马赛……日复一日,这个修道院颇有点像是一家酿酒厂了。这里,有负责包装的修士,有专门贴标签的修士,另外一些人,有的登记账目,有的开车运货,因此,做祈祷时忘了敲钟这种事时有发生;但我敢说,这个地区的穷苦人那是不会忘记的……

终于有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早晨,正当财务主管大声宣读满满一大篇年终结算表,而老老实实的教士们正听得眉开眼笑的时候,戈谢神甫冲进了会议室,大声嚷道:

——“算了吧……我不再酿酒了……还是让我去看牛吧。”

——“怎么回事,戈谢神甫?”院长问道,他料想其中必定有什么原因。

——“院长大人,要问原因吗?原因就是我正在给自己招来一场万劫不复的火刑,还有在地狱里上刀山之苦……因为我喝酒,像个浑蛋一样喝酒……”

——“可是我早就要你数着滴喝呀。”

——“唉,您确是这么吩咐的,数着滴喝,可我现在早就一杯一杯地喝了……是的,尊敬的先生们,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每天晚上,我要喝整整三瓶……诸位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因此,请你们另派一个合意的人去酿酒吧……如果我再干这份差事,上帝的天火就会把我烧掉!”

院务会上没有一个笑得出来。

——“但是,真倒霉,您这么一来,就把我们全毁了! ”财务主管一边嚷嚷,一边挥动着他的账本。

——“诸位真的愿意我下地狱?”

在此节骨眼上,院长大人站了起来发话:

——“我尊敬的同事们,”说着,他伸出白白净净的手,那上面戴着的主教戒指闪闪发亮,“倒是有一个妥善的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难题……我亲爱的孩子,只有夜晚魔鬼才来引诱你,是吗?……”

——“是的,院长先生,每天晚上魔鬼必到无疑……所以,直到现在,请您不要见怪,我一见夜幕降临,就全身冒汗,就像卡比都的骡子见到鞍子来了一样。”

——“这好办!请放心好了……从今以后,每天傍晚,我们做晚课的时候,一定按照您的意愿,为您念一课圣·奥古斯丁的祷词,这祷词一念,凡事都可以得到主的特赦……有了这种待遇,不论发生了什么,您都可以受到庇护……这就叫犯罪豁免权。”

——“哎呀,太好了,谢谢您,院长大人!”

话一落音,戈谢神甫一句也不再多问,转身就往他的配酒室跑去,轻捷欢快像一只云雀。

说到做到,自从院长发话之后,每天晚上,晚课结束之际,主持仪式的神甫从来都不忘记加上这么一段:

——“让我们为可怜的戈谢神甫祈祷吧,他为了公共利益不惜牺牲自己的灵魂……愿上帝保佑……”

正当祷告声从俯伏在教堂阴影中的一片白色风帽之上飘过,就像一阵北风嗖嗖地吹过一片雪地时,在那边,修道院的尽头,制酒室的玻璃窗红光闪亮,可以听见戈谢神甫在里面声嘶力竭地在高唱:

在巴黎,有那么一个白衣教士郎,

巴达旦,巴达当,达拉班,达拉邦;

在巴黎,有那么一个白衣教士郎,

他找了些小修女来跳舞狂欢,

三位一体,三位一体,搂在花园里;

他找了些人来跳舞狂欢……

……唱到此处,这位老实本分的神甫极度惊恐,戛然打住:

——“我的天哪!但愿我这个教区的信友没有听见我唱这支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