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过后,山谷里面飘来一层层云雾,气温骤然低了许多。按照计划,秋游的队伍要继续往山谷的深处走,去登一个山峰。那个地方是有名的红十三军和敌军决战的战场,据说现在都还能找到当时的子弹壳。队伍开始前进,女教师走在队伍的前头,已远远消失在雾气里。小方跟在队伍后面,慢慢地他开始觉得有点吃力。在中午的时候,他会发低烧,人特别容易疲劳。他看看前面都是山路,路边是尖利的石头,云雾吹来时视线又不好。所以呢,他就跟一个老师说,他有点不舒服,不去登山峰了,就在这里休息,等他们回来。那个老师说那好吧,等回来的时候见。
小方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看到队伍在雾气中慢慢远去,最后完全看不见了。他突然觉得有点心慌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再也见不到这个队伍里的人似的。休息了一阵之后,为了摆脱那令人不安的感觉,他又开始慢慢往前走。
尽管前面已经有一队人马经过,这里还是保持人迹罕至的寂静。路边小溪中的水波跳得越来越急,一只体态硕大全身漆黑的石蛙雄踞在石岩上,而溪边的林木像某种动物耸起的茸毛,令人不安。他停住脚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着,那种感觉像是昏死很久之后又突然醒来似的。他远远看见一条扁担那么长的花蛇从横贯溪涧上的藤蔓上慢慢游了过来,动作舒缓优美,丝毫没有攻击人的迹象。在花蛇极有礼貌地让出了道路之后,他又继续向前走。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慢慢好了起来,甚至有点喜悦了,而且觉得再往前走会有更大的喜悦,但却不知喜悦的根由是什么。
他又走了一些时候,进入了一个宽阔地段。这里的溪床变得平平展展,两侧有很多座石峰,有几只鹰在上面盘旋。这里的溪边开遍了许多浅紫色的水菖蒲花,而旁边则是柔软青翠的龙须草,如一张温柔的床诱人仰面躺下来。小方这个时候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除了风景给他的内心的激动之外,他的身体内也出现了一种很久没有过的对异性渴望的感觉。而这个时候,在忽隐忽现的雾气中,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是裁缝的女儿走回来了。
“你怎么走回来了?”方凤泉说。
“我一直走在队伍前头,不知道你没跟上来。中途休息时后面的老师告诉我你身体有点不适留在后面了,我就先回来了。”
“我没什么关系。只是有点累。你还是回去带学生吧。”
“学生没事的,那边有老师的,再说他们也走远了。我就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吧。”裁缝的女儿说。她也在溪边一块圆石上坐下来。
“我妈跟我说过你来过我家。说你血液出了问题,一直住在医院。我看你的气色也很不好,到底是什么回事?”
“是的,我的血液出了问题。我遇上了大麻烦。我患了一种疾病,通常的叫法是白血病。这一种病是治不好的。”
“怎么会这样呢?”女教师说。
这个时候有一阵风吹了过来,把周围的雾气吹了开来。那些紫红色水菖蒲花在雾气中显露了出来,还有些蓝色的野水仙也露出了头。
“不说这事好吗?”小方说,“说说你吧。上次到你家轧衣领子,你妈说你到县里学习去了。”
“是的。那次学习之后,我被教育局转为正式教师了。”
“也许你应该去考大学,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个村庄里吧?”
“我已经考过一次了,没考上。”她说。
“还会再考吗?”
“不知道,也许还会吧?”
这两个年轻人就这么坐在溪边的两块大石头上,相聚不到一米。脚下的卵石底下有泉水流淌,山间的云雾不时从他们的中间飘过,使得两个人在彼此的眼里若隐若现。他们彬彬有礼说着一些话,方凤泉有一种幻觉:他们是各坐在两个悬崖的峭壁上,底下隔着一道百丈深渊,乱云在他们间隔中飞渡而过。
这一天的中午,小方正在屋里休息,听到外边有人在大呼大叫着他的名字。跑到外面一看,是那三个火烧兵来了。他们看见久别了的小方,高兴地把他搂在怀里。
原来,三个火烧兵已经决定要退伍了。自从那次事故烧伤到现在,整整十年过去了。他们一直在部队里无所事事游荡着,让部队首长十分头疼。这段时间里,部队一次次开出优厚的条件动员他们退伍回家,但是他们毫无所动,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坚守在一起不愿分开。那次事故让他们变成了“怪物”,令人略觉欣慰的是三只“怪物”在一起,尚能形成一生存群体相互支撑下去。要是把他们分开,让一只“怪物”去面对大群正常的人们,那么“怪物”也许很快会在恐惧和寂寞中死去的。
但是在时间面前,任何坚强的意志也是会被磨损的,何况他们只是几个伤残的士兵。他们逐渐明白了,在命运面前,过度的抵抗是没有用处的。他们在取得比较好的生活保障承诺之后,决定退伍回家。这一天,他们是专程来看方凤泉,和他告别的。三个火烧兵认识很多人,和营长连长都认识。营部给他们做了好菜,营长陪他们吃饭,还喝了一点酒。下午他们坐上吉普车要走了。小方不敢看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已经没有泪腺没有眼睑,不能闭合,那种哀伤使得他们的眼睛看起来像是离开了水面的鱼类。
火烧兵一走,方凤泉的情绪低落极了。在后来的几天里他的皮肤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紫斑。
最近连队伙食很不好,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有吃到肉了。买了电视机之后,连队的伙食费缺了一块,司务长想让士兵们少吃肉,争取快点把这点钱省出来。可是他发现一个可怕的现象发生了。士兵因为吃不到肉肚子没有油水饭量大大增加了,几乎增加了三成。你可以不给士兵吃肉,可是饭一定是要管吃饱的,而米的价格现在也不便宜,结果伙食费的开销比以前吃肉的时候更大。那买电视机造成的伙食费缺口不但没补上,而且还增加了。
由于很长时间吃不到肉,士兵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了。同时天气也变得十分烦人,一直下着雨。营房里什么东西都变得湿漉漉滑腻腻的,那些杉木做的双层床的床腿上长出了蘑菇,军衣老是晒不干,被子也潮乎乎的,饼干发霉了,香烟发霉了,人的心情也似乎发霉了。
周六下午是车炮场日,所有的人都在擦枪炮。小方是病号,没有配备枪支,所以没什么事,在寝室里边抄一份字帖练钢笔字。忽然,他听到从对面通讯员房间里传来徐果印说话的声音,他在和通讯员说着三八大盖枪的事情。
“干吗连队里还保管着这杆老式的步枪?”徐果印问通讯员。
“这个枪是夜间训练的时候打曳光弹用的。这个枪打出的曳光弹特别亮。”通讯员说。
小方听到他们说话,不禁贴着门缝往对面看了看。他看到徐果印把那杆三八大盖枪拿在手里掂量着,还把那刺刀也上了起来。看来是通讯员擦枪的时候徐果印走进来的。
“你有这枪的子弹吗?让我看看?”徐果印说。
“没有,子弹都保管在弹药库,夜间训练时才会拿出来。”
小方看到徐果印对这支枪这么感兴趣,突然心里有点紧张。他想起了不久前放《小花》电影时和徐果印在水井边的谈话。他对徐果印说过用这杆枪自杀的事。现在徐果印真的来了解这支枪的情况,使得小方心里觉得发毛。徐果印这家伙是什么意思呢?小方很后悔自己那天为什么这么多嘴。
而这个时候训练的项目开始忙碌起来。南京军区要派出年度训练检查团下基层检查部队训练情况。连队除了执行营部布置的训练日程之外,还自己加开了小灶。连日的下雨使得八十亩农场的机耕路变得很烂,车和炮一进去就会陷入了泥路中,所以最近的训练都改成了在驻地附近的公路上举行。为了避开附近村民的滋扰,训练选在了夜间进行,本身训练大纲里就有夜间射击的课目,这段时间部队基本是白天睡觉,夜晚干活。
小方是不需要参加跟班训练的。部队夜里拉到外面,营房里显得安静极了。小方通常这个时候会在房间里看一会儿《解放军文艺》、《中国青年报》,或者《人民画报》。到九点半的时候就准时入睡了。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做着浅浅的梦,等到部队回来之后才会沉入到真正的睡眠中。
这天部队结束训练回到营房已是深夜。方凤泉听到外面有人在大声嚷嚷,仔细一听是连长的声音。连长显得很光火,大声骂指挥排长。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眼睛都长裤裆里去啦?告诉你们打曳光弹时一定要远离障碍物,远离电线电柱,怎么都没听到呢?你们以为自己是杨子荣啊!一枪打灭两盏灯。杨子荣也没你们厉害,在黑夜里把输电线都打断了!”
方凤泉迷迷糊糊听着连长在骂,他心里还想着:打枪还能打断输电线?这枪法真是好得不得了,这枪是谁打的呢?他听到了指挥排长在声辩。这枪不是指挥排的人打的,是六班副徐果印打的。连长一听火好像更大了,骂道:“胡屌扯!徐果印是炮排的,他跑去打曳光弹干什么?”指挥排长说今天是炮排和指挥排合练声光测距,所以徐果印也到指挥排这边来了。打曳光弹很辛苦,要跑到好几公里外的田野上,天又下着大雨,什么也看不清,所以打断了电线不能怪他。
方凤泉听指挥排长这么一说,心里大吃一惊,徐果印怎么真的去碰那杆大枪了?夜间训练项目中的声光测距和捕捉敌军炮火目标是连在一起训练的,部队会派出人扛着那杆特别大的三八大盖枪到很远的稻田里打出曳光弹模拟敌军的炮火。阵地这边根据曳光弹的弹道火光和听到枪声的时间差,来计算目标的距离。小方发病前参加过一次夜间声光测距训练,他还记得曳光弹划破天空的那种美丽。他见过曳光弹的子弹,比五六式制式子弹要大得多,弹头和弹壳都是黄灿灿的黄铜做的。他想象着徐果印独自背着这杆特别大的老枪在夜间的田野里冒雨前行的样子。他的样子很可怕,他靠在一根电线杆下面,把鞋子和袜子脱掉了,露出了脚趾头。徐果印按照他那天介绍的海明威的方法,把枪口对着下巴,用脚趾头扣动了扳机,轰然一响………他的脑袋没有被打碎,被打断的是夜空上的一根电线。小方越想越害怕。他觉得无论如何徐果印今天主动去扛着三八大盖枪打曳光弹一定是和那天他的话有关系。他暗自庆幸没有出事情,只是打断了一根电线。要是他真的自杀了,他就会相信是自己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