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人们一向认为贝多芬晚期四重奏深奥难懂,甚至是玄奥艰深的。这些四重奏首先是演奏家们面前的一个难题,由于缺乏对作品的理解,加之技术上的困难,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演奏,至少在贝多芬去世后50年的时间里这些作品没有成为音乐会曲目。根据国际小提琴大师卡尔·弗莱什在20世纪30年代写的《回忆录》里的观点,到他那个时代,也只有少数人能够理解包括《升c小调四重奏》在内的贝多芬晚期四重奏,此时离贝多芬去世已是一个多世纪了。
多数贝多芬传记作者持有这样的看法,即贝多芬晚年听力全部丧失,加之性格孤傲,很难与人交流,于是,陷入一种孤僻自闭的精神状态。在这种状态下的作品便走入沉思冥想,写成的音乐,哲学意味多于音乐性,所以玄奥难懂。但是这类看似合理的解释只是满足文学性逻辑,缺乏对音乐本身的深入理解。况且,音乐家们自身的经验告诉我们,作曲家和演奏家们的艺术活动,往往要借助于“内听”。人只要不精神错乱,这种类似“内模仿”的“内听力”是不会丧失的。所以,耳聋不是贝多芬晚期四重奏艺术特质形成的原因。
近些年来,贝多芬晚期弦乐四重奏成了有学问的音乐爱好者和文笔家们爱谈的题目。但这类议论不外乎对贝多芬身世的慨叹,借以抒发自己对社会人生的感悟,对音乐本身的准确把握不多,能真正得其风流者更是寥寥。室内乐演奏家们乐于接受这几部作品的挑战,因为演奏贝多芬晚期弦乐四重奏被认为是很高的艺术境界,况且还有人宣称贝多芬的博大境界是任何人通过演奏表达不出来的。音乐研究者们有许多深入的研究,虽然意见纷繁莫衷一是,但透辟的分析渐趋一致,即贝多芬的晚期弦乐四重奏,尤其是升c小调作品第131号,是引导古典主义通往浪漫主义的大门。
贝多芬生年56岁,在这个年龄上人的生命之火还没有减弱,说贝多芬自感来日无多才写了最后几部四重奏是没有根据的。事实上贝多芬那时仍有庞大的创作计划,他已经在起草第十交响曲,另外还在酝酿一部歌剧。他只来得及写出几部四重奏,就因一场突发的疾病而去世,这几部四重奏是贝多芬把古典主义导向浪漫主义的奠基之作。其中的最后一首《升c小调四重奏》是贝多芬自己认定的“最伟大的作品”。这使他在临终前一年跨入了由他开创的新领域——浪漫主义。
巴赫:《音乐的奉献》
《音乐的奉献》是巴赫晚期的作品,写于1747年,这时的巴赫已经62岁,离他病故还有3年。《音乐的奉献》是一部器乐曲集子,包括两首供键盘乐器演奏的多声部利切卡尔、两部共10首卡农曲、一首由长笛、小提琴和通奏低音演奏的四乐章奏鸣曲。这里的利切卡尔又叫做追寻曲,在音乐曲式里是一个比较冷僻的词汇。作品所见无多,形式上指赋格或卡农风格的对位精致的器乐曲。有一种说法是巴赫首创了把“追寻”一词用作曲式称谓的做法。他在《音乐的奉献》乐谱上写了一句献词,“奉敕依御赐主题所作卡农曲”,这句话每个单词的字头正好拼写成“追寻”这个单词。于是,利切卡尔后来就成了一个专有名词。以上这个小典故只是作家写音乐史话中穿凿而出,不足以取信。但巴赫生平喜欢玩拼字游戏却是事实,而且,这部《音乐的奉献》也果真是奉诏所作。
以君主之尊接受巴赫这部曲集的是声名煊赫的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腓特烈二世是德国历史上一位强硬的军事家和保守的政治家,他在位的46年中有大半时间都在拓边开疆,与邻国交战。他继承王位仅7个月就入侵西里西亚,使欧洲邻国大为震惊。他敢于向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开战,争夺神圣罗马帝国君主的头衔,尽管这个名衔在欧洲从来就没有建立过大一统的霸业。腓特烈雄心勃勃的军事举动和有效的政治统治使他赢得了腓特烈大帝的尊称。腓特烈大帝不仅是一位军事统治者,他的社会政策也有开明的一面,他对司法和教育制度加以改革,实行宗教信仰自由,提倡科学和艺术。腓特烈大帝本人是个音乐爱好者,他会一点作曲,尤其擅长演奏长笛。有一幅油画,画的是腓特烈大帝的一次宫廷演奏会。画面右边是一支规模不大的室内乐队,画面的中央是腓特烈站在独奏者的位置上对着乐谱吹长笛,左边是贵族和妇女们在聆听演奏,仆人在一旁垂手侍立。根据画面看,腓特烈应该正在演奏长笛协奏曲,而坐在乐队中央弹古钢琴的,就该是巴赫的儿子卡尔·菲利普·埃马努埃尔了。
巴赫一生共有过20个子女,其中一半夭折,另10个长大成人。还是巴赫在世的时候,已经有4个儿子在欧洲各地获得音乐家的声誉,他们才名远扬,远在父亲老巴赫之上;而一生创着极丰的老巴赫却平平淡淡无人知晓,只知道他是个不错的风琴师。埃马努埃尔是巴赫的第3个儿子,当时正在腓特烈朝中任宫廷乐师,很受皇上器重。埃马努埃尔在柏林的境遇不错,他曾几次邀请父亲到柏林来看看小孙子,但一直没有成行。1747年,俄国大使凯塞林男爵出面,向腓特烈二世讨了一封邀请函,这才算确定下行期。
1747年5月7日,巴赫抵达柏林,当时国王正在柏林郊外的波茨坦行宫里与宫廷乐师们合奏,有人报告莱比锡的巴赫到了,国王立即吩咐引他来见。巴赫刚到旅馆,还没来得及换换衣服,就被国王的使者直接引到宫里。腓特烈二世和宫廷贵族们早就听说巴赫是演奏键盘乐器的名手,当时就请他即席演奏。没有经过任何演练的巴赫当即演奏了一首赋格曲,他精湛的演奏技艺和超绝的音乐才华使在场的人无不赞叹。腓特烈大帝的宫中备有许多架不同牌子的古钢琴,他领着巴赫走遍了所有设有钢琴的房间,每到一处,巴赫就坐下弹奏一曲,于是又引起一片赞美声。最后,巴赫请国王给出一个主题,由他来即兴发展成一部多声部的赋格。国王的音乐主题给出来了,这却是一个缺乏音乐性的主题,几个音符之间的音程关系毫无关联,生硬地堆砌而成。巴赫拿到这个主题看了一下,感到很难根据它发展成复调音乐。但是,只是略作迟疑,在上面做了一点小的改动,便在钢琴上即席演奏起来。音乐主题一经展开,就发展成有六个声部的赋格曲,音乐挥洒自如,把复调艺术展现得淋漓尽致,令在场的人们叹为观止。
这次柏林之行使巴赫有机会一展才华。年事已高的巴赫对这次旅行不报有任何功利目的,既不想谋什么职位,也不想讨什么封赏,能够看看儿孙也就满意了。但是,巴赫对这次晋谒国王获得的成功还是很欣喜,回到莱比锡以后,他把腓特烈大帝的音乐主题加工成一套多声部作品,其中的一部四乐章奏鸣曲特为腓特烈大帝写进了长笛声部。全部作品完成以后,巴赫又写了一封措辞极为卑躬的书信,与乐谱一起呈献给国王。类似这样的书信巴赫一生中写过很多次,分别致以不同的君主和贵族。但是,他几乎从没有因此而改善过自己的境遇。巴赫把乐曲集题名为《音乐的奉献》,这个“奉献”不是我们今天常说的“献出”的意思,而是指臣仆向君主献上的贡品。
巴赫在给国王的信里委婉地请求当朝至尊把《音乐的奉献》传播于天下,以使乐谱里精致而完备的复调手法广泛流传,供人们学习研究。但是,腓特烈二世皇帝兴头一过就把这事弃之脑后,他没有安排宫廷乐队演奏过,自己也没有试奏过乐曲中的长笛部分。这部精致的被后世称之为复调大全的作品集就这样冷落下去了。
巴赫晚年已不奢望谋取更高的职位,为他子女众多的大家庭多挣一块面包;他已经有4个儿子作为音乐家而名扬天下,对这一点他心满意足;他与市政当局持续了近20年的争吵也渐趋平缓,他不再为自己领导的可怜的乐队增加编制而求告于官僚机构;他可以在家里组织起一二十人的乐队和合唱,搞一些无偿但却有趣的演出;他也不必再为请假去巡回演出而伤脑筋。因为,人们欣赏的只是他的技巧,很少有人听懂他高深的音乐。这时的巴赫主要潜心于总结他为之求索一生的复调艺术,留下的是两部遗产:《音乐的奉献》和《赋格的艺术》。
《音乐的奉献》和《赋格的艺术》被音乐史学家认为是复调音乐大全。在这里艺术技巧的解决已达到复调音乐的顶峰。他几乎已经穷尽了复调音乐的各种可能,又解决了和声与对位之间的冲突和旋律与复调之间常常发生的混沌,使音乐求得平衡。这里有凝练鲜明的主题、层出不穷的音乐创新、无穷无尽的表现方式,通过这些精湛的音乐技巧表现出了巴赫的精深的思想和热情奔放的情感。
一部西方音乐史里说巴赫的音乐经历了被埋葬和复活的历程,这是很准确的。巴赫完成了《音乐的奉献》以后,自己出资把乐谱印刷100份,分送亲友,此后这部作品便没有下文。《赋格的艺术》正式出版,但只售出30份,巴赫一气之下把印刷木版当作木柴论斤卖了。巴赫死后,他的作品很快被人遗忘。除了他的音乐过于博大精深一时难于被人们理解之外,另一方面的原因是意大利风格的音乐大量传入德国,人们的兴趣被吸引到那里去了。
巴赫离开尘世已经两个多世纪,在他身后,世界上翻天覆地的变化发生了好几次。如今,世界各地都在纪念这位经典音乐大师。聆听巴赫的音乐,令人追忆起一个理性的时代,一个勇于探索追求真理的时代,一个奠定人类近代科学和思想的时代,一个追求美的时代。在那个时代,开普勒、伽利略和哥白尼在物理学和天文学上的发现、笛卡儿在数学上的发现、斯宾诺莎哲学体系的建立都在把人类引向探索真理的路程。哈维发现了血液循环,牛顿的万有引力揭示了宇宙间存在的规律,劳克奠定了人类思维研究的基础。这一切科学发现的终极目的就是宇宙间的真理,而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文学、诗歌、艺术和巴赫、亨德尔等等大师们的音乐,则折射着时代的、真理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