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织谎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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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这幢楼里的住户仁宇都不认识,即便来来去去都打着招呼,多多少少眼熟了几个——他对谁都提不起兴趣。连自己的室友也记不清叫什么。

哪怕他住了三年多。

所以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每天傍晚拉小提琴的是男是女,那个挎着布包胖胖的老太太住在几楼,总带着一块粉色大手表的羊角辫小可爱是哪家孩子,隔壁银色头发的女人有一个漂亮女朋友,甚至骑着单车横冲直撞的大男孩其实是他自己的学生——仁宇不会知道的。

感情是个麻烦的东西,他一直这么认为,最好还是不要有。

他可做不到像桑德拉飞蛾扑火似的那么壮丽。

“你总是在看那些信吗?

仁宇沉吟了一下:“嗯,是的。”

“爱人吗?”

“不是。”斩钉截铁。

当然不。

也绝不可能。

仁宇把纸叠好放回抽屉,长舒一口气,他还是最享受每天要结束的日落。

夜晚是最自我的时候不是吗?

当周遭的一切都消失在黑暗里,当那些高楼大厦被蓝黑色的海洋温柔浸润,当它们染过你目光所及的任何一个角落,洋洋洒洒挥过天空,最后把你笼罩起来,隔绝这个世界,你所能感知的,就是切身的自我。

所有的创作和灵魂都从这而来,所有的镜子都活跃起来,你和你的影子跳舞,无须拥抱,也无须思考,甚至不需要音乐,不需要鼓点。一切自然又美丽,和谐优雅,水到渠成。

这个房间的椅子倒在地上,和木屑铅灰一起,躺着看星星——即便今天的光芒过于暗淡。

谁在乎呢?

仁宇弓着腰站在画板前,专注到只能看见自己脑海里将要完成的作品。(暂时勉强自大的称之为作品吧)如果能有色彩就好了,每次拿起笔他都这么想,只可惜,到底都是没学会。

学习的日子总是太短暂。有个声音在黑暗里嘟囔了一句。

他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把自己钉在这儿,闻着这股墨和着草浆的气息,双腿沉重的失去了知觉,削出的碎屑飞遍房间的每个角落,揉皱了半袋纸,抹的满手黑,磕磕绊绊终于画到一大半。仁宇对自己实在有些恨铁不成钢。

可能没有那种天赋吧,也很少有激情。仁宇回想起来,他们在这种时候,对着木板,浑身都在发光,一扭头,双眸闪耀的不敢多看一眼。相比自己这种无趣的人,根本没什么想象力可言,更别提创作。

现在,就只是想画下来。

哪怕技法丑陋的无法直视,仁宇觉得他现在只能这样看清自己。

大概,就像那些时候的她一样吧。

仁宇似是终于理解了,拼命地捕捉好多年前那道身影的光感,在记忆的旧相片里探求那只陪自己长大的梨涡,那青果一样的声音,红成兔子的眼睛,奈何百般寻觅都空手而归。他几近崩溃,偏偏灵感突起,仁宇没时间伤感,甚至没时间整理,带着这混乱的情愫一笔一笔打上画去,用尽全力,仿佛是要这点儿炭透过纸背融回那块木头上去,让这个世界回到原始全部归零——他现在真的是这样想的,狠到恨不得让盘古从开天地开始,让混沌从新起步。他发誓绝不再做一个人,绝不再做一只动物,绝不要有内心有自我,绝不再为种族金字塔背负这些说不明道不尽不知何处而来的感情。

恨不得马上能执行。

或许当一滴水最好不过了,哪儿都容得下他不动脑子的浸入。

这些看似剖开每层肌肤展现出的文字,却让仁宇愈发觉得她陌生又神秘,铺满未知,难以捉摸。仿佛根本不是陪他长大的那个女孩子,仁宇自以为秘密在他们之间存在最少,他心疼她,了解她,懂她,替她遮风挡雨,当她的港口,连她成长中的体重都一清二楚,不过是离开了几年,竟一笔勾销。瞿仁宇苦笑了一下,感情要维系起来可真难。

其实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躺在那儿,青灰色石头上刻了什么仁宇暂时也不得而知了,或许那些信里会有答案,他停下手里的笔抬头看了一眼,书架上没有灯光,黑漆漆一片,只有隐隐一点轮廓。

她其实是怕死的,很怕很怕,她怕的东西太多了,仁宇当然都知道。这么些年,胆怯又向往着,这恐怕是她纠结了一生的东西了。那现在呢?面对终于被迫作出的选择,于她而言究竟是解脱还是遗憾?是不舍还是……

都有吧,仁宇。

她说。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能告诉你什么呢?在你面前我什么都说不清。

她没有哭,不悲伤,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淡淡的。

仁宇分不清她是站着还是漂浮着,再认真也看不清她的面庞,他张口什么都说不出,空空荡荡的,动也不能动。

生命这种东西,谁能说得清呢?我活着的时候,生在迷雾里,我死了,还是葬在这迷雾之上的迷雾里。什么是解脱什么是遗憾,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吧。人总是爱思考,喜欢探寻人生的意义,仁宇,这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但有什么关系呢?在无意义里寻求无意义的心境也颇为有趣,不做一些无意义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完整呢?生死惟一的区别,在我看来,大概就只在于有没有梦吧,我从前几乎每个夜晚都和彩色的世界一起,看那些无数怪诞又真实的可能。现在呢?我连夜晚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记忆在隐没,一点点不受控制的和感情一起烟消云散,我们连反抗和看着都做不了了,现在的我又何德何能与你谈不舍谈遗憾,万事万物我都记得,可万事万物都在被抽离,这是你无法理解的,此生你再也不能与我感同身受了。

这幅画已经完成了。

苍白,暗沉,单调,无力。

这是仁宇对它的最高评价了。

哪怕是如此这般的思潮巅峰,自己竟也不会表达感情吗?

这种压抑情绪的习惯原来这么差劲,亏自己还曾为之迷恋到疯狂。

真是个傻子。

仁宇呆呆地看着那盏灯,瘫在地上,四肢僵硬的像个死人,动也动不得,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坐了多久,再转动脖颈的时候,窗外的鱼肚白泛起来了,隔绝了这道玻璃,在外边躲着远远的,仁宇艰难地站起来,蹒跚着挪到书桌前,眯着眼睛看向那片有光的世界。

今天,空气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