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1768000000102

第102章 马里于斯(23)

在犹如具有复杂结构的破烂房子那样的社会建筑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挖掘工程,各式各样的坑道:宗教的、哲学的、政治的、经济的、革命的,如此等等。人们用的十字镐,有思想的,有数字的,有愤怒的。存在于不同坑道的人们在互相呼应。各式各样的乌托邦都靠了这些通道在地下相互接近。它们伸向各个方向有时会彼此接触,亲如兄弟。第欧根尼从让-雅克那里借到了尖镐让-雅克是卢梭的名字,尖镐指他的笔。,第欧根尼也把自己的灯笼据传,有一次,第欧根尼白天提着灯笼在雅典街上行走,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我找一个人。”给了让-雅克。有时它们也互相排斥。加尔文加尔文(1509-1564),法国宗教改革运动的著名活动家,新教派加尔文教的创始人。就揪过索齐尼索齐尼(1525-1562),意大利宗教改革家,倡导“上帝一位论”。的脑袋,但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或者中断这种活动向四方扩张和向既定目标推进的倾向。它们同时在黑暗中起伏,并慢慢地从下面改变着上面,从里面改变着外面。这是一些人们从未经历过的大规模的蠕动,是一种使社会留下表皮,换掉内脏的工作。对此,社会却不曾觉察到。有多少地下层,便有数目相同的工程;有多少这样的工程,也便有数目相同的孔道。从深处进行的这一切发掘中产生出来的是些什么呢?未来。

在这些工程中,你越往下看,你所看到的挖掘者便越是神秘。在社会哲学可以认识的一级,那些活动还是好的;再往下去,那里的活动是好坏混杂的;再往下去,那里的活动就变得骇人的了;到了某一深度,文明的精神力量就无法穿透它了,那里已是人的呼吸能力的极界,正是那里,魔怪开始了自己的活动。

这下行的梯阶是奇特的,它的每一级都通向一种哲学可以立足的层次,在那里,人们还可以遇到一些挖掘工,有的神奇,有的畸形。扬·胡斯之下是路德,路德之下是笛卡儿,笛卡儿之下是伏尔泰,伏尔泰之下是孔多塞,孔多塞之下是罗伯斯庇尔,罗伯斯庇尔之下是马拉,马拉之下面是巴贝夫。这并没有完结,如果还往下看,在不清晰和看不见的交界线上,人们可以模模糊糊看见其他一些人影。那些人现在可能尚不存在,但是,昨天,他们为幽灵,明天,他们将成为亡魂。智慧之目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它们。未来世界的萌芽工程是哲学家梦幻中的一种。

一个处于胎儿未成形状态的世界,它所显示的轮廓是多么神奇呀!

圣西门、欧文、傅立叶,也都在那里的分支坑道中。

这些地下开路先锋几乎经常认为自己是孤立无援。其实并非如此。实际上,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一条神链将他们彼此系在了一起。当然,他们工作的性质大不相同,这一些人发光,另一些人燃着烈焰,他们彼此辉映。有的其乐融融,有的悲惨凄凉。不过,尽管这些工作者各不相同,从最上层的到最下层的,从贤明的到疯狂的,却有一点是共同的:无私。马拉的无私能与耶稣相比。他们舍弃自我,忘记自我,绝不为自我考虑。他们所看到的是他本人以外的东西。他们的目光,全是为寻求真理而射出的。第一个的眼睛里装入了整个天空,最末的一个,不管他是如何高深莫测,他眉毛之下的眼睛里,还会现出浅浅的太空之光。不管是什么人,也不管做着什么工作,只要具备一个特征,理所当然地要受到崇敬,这特征是:眸子之中充满星光。

另外一种特征是眸子之中充满黑影。

恶从这种眸子开始。在这种眼神儿面前,思考吧,发抖吧!社会秩序有它自己的黑帮。

这地下,有那么一个地方,那里的挖掘便是埋葬,那里的光明已经绝灭。

这地方在我们上面指出过的那一切坑道之下,即在进步的和乌托邦的整个庞大地下管道系统之下,在大地的最深处,比马拉还要低,比巴贝夫也还要低,从他们那里再深下去,深下去许多,那里已和上面的那些地下层绝无关系。那是一个可怕的所在。那里,便是我们开头提到的那种“第三地下层”。那是一片漆黑的阴沟,那是盲人的窟窖和地狱。

那里通向深渊。

二底层

在这里,无私的精神已经消失。魔鬼隐隐约约渐露原形。它们各自为己。没有眼睛的自我在吼叫,在寻觅,在摸索,在吞啃。乌戈林乌戈林,13世纪比萨的暴君,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及两个孙子一同被关在塔里。饥饿的乌戈林吃了儿孙的肉以后死去。在这黑洞里群居。

在这黑洞里游荡着的那些近似禽兽恶魔的残暴鬼影,是不关心什么人类的进步的,它们不理睬什么理想,也不识字,他们操心的只是如何填饱自己的肚子。它们无所谓是,无所谓非,有的只是内心的一片骇人的空虚感。它们有两个母亲——统统是后妈:无知,穷困;它们有一个向导——需要。惟一可以得到满足的是胃口;它们粗暴地狼吞虎咽,凶残至极不像暴君,倒像猛虎。从受苦走向犯罪,成为这些鬼怪不可稍离的家珍、骇人听闻的遗传。黑区延续的逻辑。爬行在社会第三地下层的人们已不再抗议对真理的窒息,而是抗议物质的匮乏。这里的人已经变成社会的渣滓。这里有饥,这里有渴。它们是起点,那终点,便是撒旦。于是,拉色内尔从地窖中产生了出来。

我们在前面的第四卷里已经见过上层坑道的一角,那是政治的、革命和哲学的大坑道。在那里,我们看出,一切都是高尚的、纯洁的、尊贵的、诚实的。在那里,人们可能走错路,但即使走上了歧途,也是值得敬佩的,因为它表现了牺牲精神。从全局看,那里的工作还有个说头——进步。

现在正是时候,让我们来看看另外一些深处,看看那些丑恶到极点的深处。

我们应该明白,有这么一天,人们即使把愚昧清除掉了,那么,在社会的最低层,总会有藏恶的窟窖存在着。

这窟窖处在一切窟窖的下面,也是所有窟窖的敌人。那是毫无例外的仇恨。这窟窖不晓得什么叫做哲学,它的尖刀不曾削过一支笔。它的黑色与墨迹那卓越的黑色之间毫无关系。它那紧缩在这窒息的黑洞里的黑手指不曾翻阅过一页书。在卡图什眼里,巴贝夫是个剥削者;在施因德汉斯施因德汉斯(约1780-1803),原名约翰·毕克列尔,是德国莱茵区一匪帮首领,施因德汉斯是他的绰号(意为“屠夫汉斯”)。在德国文学中,他的形象被改变,成了一个专打抱不平的侠义之士。眼里,马拉是个贵族。这窟窖的目的是打翻一切。

什么都不放在他们的眼里,所有它上面的坑道它都怒目而视之。它那极为丑恶的万头攒动的方向,不仅只是要打穿现存的社会秩序,而且还要打穿哲学、打穿科学、打穿法律、打穿思想、打穿文明、打穿革命、打穿进步,如此等等。它的名字,简单说,就叫偷盗,叫邪淫,叫谋害,叫暗杀。它是黑暗的同义词。它想要的是混乱。它的顶棚便是由无知构成的。

在它上面的那些地窖,都只有一个目标——把它消灭掉。就是说,哲学和进步要齐心协力运用全部手段,通过现实的改善和真理的启示,全力以赴要实现的目标。摧毁这无知窟窖,就是摧毁了罪恶的渊薮。

如果我们打算用一句话把刚才所说的一部分意思表达出来,那就是:社会惟一的祸害就是黑暗。

人类是同类。所有的人都是同一块粘土捏成的。前定的命运彼此彼此,至少在下界是如此。从前,是相同的一个影子;现在,是相同的一个肉体;将来,是相同的一撮灰烬。但是,做人时,那面糊里搀进了无知,于是它变黑了。这种无法抹去的黑色渗入人心,便成为恶。

三四人黑帮

巴伯、海嘴、铁牙和巴纳斯山结成了四人黑帮,1830-1835年,巴黎的第三地下层便由他们统治着。

海嘴力大无穷住在马利容桥拱的暗沟里。他身高6尺,石般的膛胸,铜铸般的膀臂,山洞风声般的鼻息,巨人的腰身,小雀的头颅。人们见了他,会把他当成穿上了棉布裤和棉绒褂子的法尔内斯的赫拉克勒斯。海嘴有这种塑像似的身躯,本可以驱魔除怪,但他觉得自己当魔怪更过瘾些。他低低的额头,宽宽的额角,不到40岁,两只眼角边已经生出了鹅掌纹,毛发粗短,板刷腮帮,野猪胡子。从这些特征我们便可以想象他的为人了。他的一身肌肉要求干事,他的蠢笨又妨碍他。这是一个大力气的懒汉,是一个随手杀人的暴徒。有人认为他是一个克里奥尔人克里奥尔人,安的列斯岛一带白种人的后裔。。他大概与布律纳布律纳(1763-1815),法国元帅,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活动家,后为拿破仑的拥护者。王朝复辟后被害。元帅有点关系。1815年曾在阿维尼翁当过脚夫,后来当了强盗。

巴伯的枯干与海嘴的多肉正好形成对比。巴伯瘦小而多智。他骨瘦如柴,内心却叫人难以看透。人们可以透过他的骨头看到亮光,但是透过他的眸子却什么也难以看出。他以化学家自居。在波白什戏班里,他当过小丑,在波比诺戏班里当过滑稽演员,在圣米耶尔演过闹剧。他喜欢表现自己,能说会道,善于突出笑容,非常重视手势。他在街头叫卖石膏半身像和“国家元首”的画像。此外,他还给人拔牙。他也在市集上展览一些畸形人,并且有一个带有喇叭的售货棚子,棚子上张贴着海报:“巴伯,牙科专家,科学院院士,金属和非金属实验家,连根拔牙,承揽同行弟兄们舍弃的断齿。收费:拔1颗牙,1法郎50生丁;两颗牙,两法郎;三颗牙,两法郎50生丁。莫失良机。”(这“莫失良机”的意思是说“请尽量多拔”)他结过婚,也有过孩子,但早已不知他们的去向。抛妇弃子,对他来说就像扔掉一块手帕那样轻松。在黑道儿上,他是个特别突出的人物。他常读报。有一天,那还是他把妻室儿女随身带在他的流动售货棚里的时候,《消息报》上有一则新闻,说有个妇人刚刚生下一个孩子,嘴巴像牛嘴,而且那孩子还活着。读罢,他大声道:“真是奇妙,我老婆怎么就没有生这种孩子的本领?”

此后,他抛下一切,去“经营巴黎”——这是他的语言。

铁牙又是什么样的人呢?那是个夜猫子。等到天涂上黑色他才从天亮以前便钻入的洞穴中出来活动。他的洞穴在何处?谁也不晓得。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即使对他的同伙讲话时,他也是把背对着对话者。他叫铁牙吗?不。他说:“我叫什么也不是。”如果蜡烛突然在他脸前亮起来,他便蒙上一个面罩。他是一个腹语者。巴伯常说:“铁牙是一部双声夜曲。”铁牙行踪不定,总是东游西荡为非作歹,十分可怕。他是否真有个名字,说不定。“铁牙”是绰号;他是不是能说话,也说不定。他用的是腹语,很少用嘴讲话;他是不是真有一张脸,也说不定。人们从来都只见到他脸上那个面罩。他能像烟雾那样一下子无影无踪。他出现也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

还有一个阴森的人物——巴纳斯山。他是个小伙子,20岁不到,脸蛋漂亮,嘴唇红润,头发黝黑,春光满面,可他为非作歹,想要尝试一切罪行,而且越干越上瘾。他从小淘气变成流氓,又从流氓变成凶手;他安静、娇柔、强健、文雅、凶残。他的帽子照1829年的式样,总是卷起左面,以便露出他那蓬松的头发。他以暴力行劫为生。他的骑马服剪裁的式样是最好的,但是已经磨旧了。巴纳斯山,那是一张带有穷相的时装图片,是一个谋财害命的惯犯。穿着考究是促成这少年犯罪的惟一原因。当初,一个轻佻的女人夸了他一句“你漂亮”,这样,就等于把邪恶的种子撒在了他的心上,他最终成了亚伯的该隐该隐和亚伯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和次子,该隐害了亚伯。认为自己漂亮,便追求雅致,而雅致的第一步便是游手好闲。一个穷人如果游手好闲,接下来的便是犯罪。在游手好闲者之中很少有像巴纳斯山那样可怕的。18岁时,他已丢下了多具尸体。面冲血泊、两臂张开,在黑暗里横尸于这坏种跟前的行人何止一个!烫发,涂香脂,勒紧腰身,显示女人的胯,突出普鲁士军官的胸,街头姑娘们前后左右啧啧喁喁,赞口不绝,打着考究的领结,袋里装着阎王锤,上衣饰孔上插着鲜花,巴纳斯山,便是这样一个伪善的浮华少年。

四四人黑帮的组成

这四个匪徒结合成了一个普罗泰普罗泰,传说中的海怪,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化形体。体系,迂回曲折,钻警察的空子,“用不同的形状——树、火焰、喷泉”来竭力逃避维多克那阴沉的目光,互换姓名,在自己的影子里藏身,释放魔箱,用一个掩护另一个,像化装舞会上那样取下自己的假鼻子来改变他们的个人特征,有时把几个人并为一个,有时一个人又可以分出多个人,使得可可·拉古尔本人也以为他们是一大群了。

他们绝不仅是四个人,而是一种在巴黎身上生有四个脑袋在做大买卖的神秘大盗,是住在人类社会的坑道之内为非作歹的怪章鱼。

靠了他们的关系和结成的地下网,塞纳省便成了巴伯、海嘴、铁牙和巴纳斯山作案的势力范围。他们暗算路人,于是,对此道感兴趣的人便蜂拥而至。人们向他们提供脚本,剧由他们负责导演。他们也编写剧本。只要他们判定有利可图,在别人需要时,他们总可找到执行任务的合适人选。当某一犯罪行为需要寻找助手时,他们便转租帮凶。他们拥有一支提供给任何阴惨悲剧演出的黑演员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