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是一种智慧运动,梦想则是一种妄念的活动。以梦想代替思想,无异于把毒物当成了食品。
我们记得,马吕斯就是这样开始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了狂热的恋情。这种恋情把他推到了种种盲目的、无着落的幻想之中。出门,仅仅是为了去胡思乱想。于是,怠惰出现了。纷乱而滞淤的深渊出现了。工作减少,需要则增加。这是一条规律。处于梦想状态中的人是受不了紧张生活的,他们振作不起,节约不下。这种生活方式有好也有坏。说好,是说慷慨既健康又善良;说坏,是指怠惰,它的害处自不待说。不干事,穷困而慷慨,还有什么灵丹妙药可医呢?到头来,只能是财源涸竭,费用骤增,走进死胡同。
也可以说它是一条导向绝境的下坡路,只要走在这条路上,哪里还管你是最最诚实的,还是最最坚定的,是最最软弱的,还是最最邪恶的,都会一点不差地往下滑,直到两个深坑中的一个为止:自杀或者犯罪。
出门老是为了去胡思乱想的人总有一天会走上跳河自绝的道路。过分的梦想的人必步艾斯库斯和利勃拉艾斯库斯和利勃拉,当时的两个年轻诗人。的后尘。
马吕斯正处于这种状态下:眼睛望着那个望不见的意中人,脚却在这条下坡路上慢慢地滑下去。我们刚才描写的那种情况,看起来很离奇,实际上千真万确。那个不在眼前的人的形象在心底的黑暗处发出光辉,它越是消逝,便越是明亮。那愁苦的阴沉的灵魂,总是看见这个亮点在天边闪现。这是内心的沉沉黑夜之中的一点星光。那姑娘,已经变成马吕斯精神的全部寄托。他已经没有能力再去考虑其他的事了。他昏昏沉沉,衣带渐宽,新装旧了,衬衣破了,帽子烂了,靴子裂了,就是说,他的生命整个破烂了。他经常暗自想道:“只要我能在死前再见她一面,干什么都成!”
现在,马吕斯惟一感到欣慰的,是自认她是爱他的。他认定,她的眼睛已经表达了她的心事。他认定,她不认识他,却了解他的心。他想,现在,她无论在什么神秘的地方,她仍在爱着他。谁能说不是这样呢?也许是那样,她在想念他,正如他在想念她。每一颗恋爱的心都会拥有这样一种无可言喻的时刻:照理,它只能感受痛苦,然而,又隐隐受到一种喜悦情绪的惊扰。此时的马吕斯被痛苦折磨着的那颗心又在活动:“这是由于她向我飞来!”随即又动了一下:“我也应该向她飞去。”
这种幻想,这种过后会令他频频摇头的幻想,却曾向他的心灵投进一种类似希望的光辉。在那令人煎熬的漫漫长夜,他时断时续,把对她的思念一股脑地写在一叠白纸上。那是爱情的倾注,是最纯洁、最空泛、最超绝的心动的史册。他把它称之为“和她的通信”。
出现这种情形绝不能视为他理智的混乱。事情正好相反。不错,从事工作的能力,朝着一个固定目标稳步前进的能力,他是失去了。但是,现在的马吕斯比起任何时候都来得通达和正直了。现在的马吕斯,总是以冷静的、现实的,然而是奇特的目光看待出现在他眼前的事物,看待那些形形色色的事和形形色色的人,并且看到这一切之后,常以诚实而沮丧的心情、天真而无私的态度作出中肯的评价。他的判断,几乎是与希望分离的,超凡的。
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任何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骗不过他的心。他无时无刻不在揭示人生、人类和命运的真谛。这是一个由上帝赋予、具有经得住爱情和苦难磨练的品性的灵魂,即使受到煎熬,它也是快乐的。可以说,凡是不曾在这双重的光照之下观察过世界百态和人心千状之人,都是什么也看不真切,什么也看不明白的。处于恋爱和痛苦之中的心灵是卓绝的。
总之,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始终没有发现实现希望的任何新的线索。他只有一种感觉剩了下来。要他去度过的凄凉的日日夜夜,随时都在缩短。他差不多已经真切地看到了那无底深渊陡峭的壁沿儿。
“怎么,”他常这样想,“难道在这之前,我就不能再见她一面了?”
在巴黎,有一个足以吸引鲁伊斯达尔鲁伊斯达尔(1629-1682),荷兰风景画家。驻足的地方。那是一块空地。顺圣雅克街前行,走过便门,然后向左,沿着从前的那条内马路向前走上一段,便到了健康街。再往前,是冰窑。再往前,在离哥白兰小河不远处,你就会看到这块空地。这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淡雅情趣。空地上长满了青草,有几根拉紧的绳索,上面晾着的旧衣服、破布片在风中轻荡。旁边还有一块菜地。一所路易十三时代的古老房屋矗立在菜地的一角,庞大的屋顶上有无数光怪陆离的顶楼窗。破烂的木栅栏东倒西歪。白杨树丛中有一个小小的池塘。传来几个妇女的笑声和谈话声。远处,可以望见先贤祠、盲哑院中的树木和军医学院——这一切,形成一幅黑沉沉、矮墩墩、怪模怪样、趣味盎然、美不胜收的图画。更远处,还可以看到圣母院钟塔的严峻的方顶。
这是一个很值得一看的地方,可它的妙处却未被人发现。一刻钟之内,难得有一辆小车和一个车夫走过这里。
有一次,马吕斯一个人闲逛,无意中走到了这地方的小池边。这一天,十分难得,正巧有一个过路人。马吕斯有点被这种近似蛮荒的趣味所陶醉,便问那过路人:“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过路人回答:“百灵场。”
接着,那人又补充一句:“乌尔巴克杀伊夫里的那个姑娘的地点就是这里。”
然而,马吕斯并不管你什么伊夫里的姑娘。他只对“百灵”感兴趣。他正处于神魂颠倒的状态之中。现时的他,“玉絮儿”已经被“百灵鸟”所替代。这“百灵”二字一入耳,便不顾一切了。顿时,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荒唐的推理,既然这里是“百灵鸟之场”,那么,他的百灵鸟一定会在这里出现了。
推理固显荒唐,但结论产生的力量却不可抗拒。
从此之后,他便天天去这百灵场。
二狱中孵化罪恶
在戈尔博老屋,能不能说,沙威已把鱼儿一网打尽,取得了完全彻底的胜利呢?不能。远非如此。
第一,那个受害人逃走了。而那人似乎比谋害他的人更为可疑。既然匪徒对他如此重视,看起来,他一定是个“奇货”。可让他溜走了。
第二,巴纳斯山也没有抓住。
对这个“香喷喷的妖精”他要另行待机图之。当时,爱潘妮在路边大树下把风,巴纳斯山碰见她之后,将她带走。他宁愿去跟姑娘调情,也不愿向老头儿这里来找油水。幸亏如此,他逃脱法网。沙威派人把爱潘妮“钉”住了,逃了巴纳斯山,但抓住了爱潘妮。这一点可并不值得慰藉。爱潘妮和阿兹玛一道,都进了玛德栾内特监狱。
第三,在从戈尔博老屋押往拉弗尔斯监狱的路上,那主犯中的一个,铁牙,不见了。谁都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警察们感到莫名其妙。他好像变了什么魔法,化作一缕青烟,从手铐中滑脱而去了。谁都不知道那家伙是什么时候逃的。到达监狱时,发现马车开裂,无疑,他从缝隙中溜掉了。其中有仙人的手法或者警察的手法。铁牙会像雪花融进水里那样融化在黑夜里?这里有没有内外勾结?此人是不是一个处于混乱和秩序夹缝与双方都有联系的人物?难道他处于犯法和执法双方的关联点?他是把两只前爪踩在罪恶一边,两只后爪踩在法律一边的谜一般的人物?沙威是绝对不接受这种混淆的。如果让他查出这种两面人,他一定会气炸肚皮。然而,他的很多下属,有关警务方面的知识却足以当他的先生。铁牙如果当了警察,也定会干得十分出色。这种偷天换日的手段,这种双料的关系,对窃贼,是有益的,对警务是可贵的。这种双刃歹徒多得很。不管怎样说,铁牙渺无影踪了。对此,沙威焦急胜于惊讶。
至于那个“傻小子、怕事的律师”马吕斯,沙威并不在意,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了。律师算什么,到处都是。不过,他真的是个律师吗?
审讯开始。
裁判官觉得,在猫老板这伙匪帮中,放一个人不坐牢,是有好处的,那就是希望能从他那里打探到一点口风。这人便是普吕戎,也就是小银行家街上那个留长头发的家伙。他们把他安置在了查理大帝院内。不用说,狱卒们的眼睛时刻都在注视着他。
普吕戎这个名字,对拉弗尔斯监狱来说并不是陌生的。这座监狱里有一个丑恶不堪的叫“新大楼”的院落,行政上称它为“圣贝尔纳院”,罪犯们则称它为“狮子沟”。这院子有一道被锈蚀了的铁门,通向原拉弗尔斯公爵府的礼拜堂。后来,这公爵官邸成了囚犯住的处所。院子的左边有一堵石墙。这石墙是由鳞片状和扁平的条石砌成的,从地面到屋顶,布满了苔藓。12年前,这墙上还有一种堡垒的图形,是用铁钉胡乱划成的。在这图形的下方,签有这样几个字:
普吕戎,1811年。
这1811年的普吕戎,就是1832年的这普吕戎的父亲。
这小普吕戎,我们在戈尔博老屋谋害案里只是随便望了一眼。他表面上憨气十足、愁眉苦脸,但异常狡猾、异常能干。身子也壮。正由于看到了他这种憨劲,裁判官才放了他;认为把他安置在查理大帝院内比关进隔离牢房里会更有用些。
不管牢里的管制如何严厉,囚犯们总有办法相互联系,继续策划犯罪活动。也真是,因犯罪坐牢却不因坐牢而不犯罪。艺术家会把自己已完成的一幅油画陈列在展览馆里,这之后,他会在他的工作室里另外创作一幅新的作品。
从外表看,普吕戎已被监牢关傻了。人们注意到,在查理大帝院里,他会一连几个钟头在小卖部的窗子附近像个白痴似的呆立着,念那贴在窗子上的肮脏的价目表。他会从最初的“大蒜,62生丁”念起,一直念到最末的“雪茄,5生丁”。要不,他就不停地发抖,牙咬得咯咯响,说自己发了高烧,并询问病房中的那28张病床有没有被人占满。
但是,到了1832年2月的下旬,人们忽然发现普吕戎这瞌睡虫活了起来。他串通了狱里的几个杂工,自己不亲自出面,而以3个伙伴的名义,一连办了三件不同的事,总共花了50个苏。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自然引起了监狱警务班长的警觉。
对张贴于犯人会客室办事计费表进行研究之后,经过调查,终于弄清楚了那50个苏的花费情况:一件事是在先贤祠办的,花费10个苏;另一件事是在军医学院办的,花费15个苏;第三件事是在格勒内尔便门办的,花费25个苏。计费表上标明,最末一件事,花费的数额最高。同时查明,这三个地方——先贤祠、军医学院和格勒内尔又正是三个相当凶恶的便门贼的窝点,他们分别是克吕伊丹涅——别名皮查罗,另一个叫光荣,一个获释的苦役犯,还有一个叫拦车汉。这又把警察的眼睛引向了他们。普吕戎向他们发了信,但信不是按地址送达的,而是交给某个在街上等候的人。警察认为,这里面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于是,凭这些蛛丝马迹,将三人逮捕,企图以此挫败普吕戎的阴谋。
采取了这些措施之后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一个巡夜的狱卒,在巡查新大楼下层的房间并正要把他的一个栗子丢进普吕戎所住的房间门口的栗子箱时——当时,狱方用来保证狱卒们严格执行任务的方法,巡夜的狱卒每一小时应将一个栗子丢入钉在每个宿舍门口的那些箱子里——狱卒发现普吕戎正在床上蜷曲着身子借着微弱的烛光写着什么。普吕戎被“隔离”起来,但他写的东西却没有找到。这样,警方便没有掌握别的情况。
但有一事确切无疑:次日,一个“邮车夫”飞过查理大帝院子,越过六层大楼,落在了大楼另一面的狮子沟。
这“邮车夫”,是囚犯们的行话:一个用艺术手法制成、送到“爱尔兰”的面包团。所谓送到爱尔兰,是指越过牢房的房顶,从一个院子抛到另一个院子。根据辞源学,这“爱尔兰”,便指越过英格兰,从一个陆地到达另一个陆地。总而言之,面包团落到了那个院子里。拾起这面包团的人,剖开它,便可以找到一张写给那院子里某囚犯的字条。捡到这字条的,如果是个囚犯,便会把它转给收件人;如果是个守卫,或者是个被狱官收买的囚犯——监狱称之为绵羊的,苦役牢中称之为狐狸的——那字条便会交给管理处,然后到达警察之手。
此次,那“邮车夫”被送达了目的地,尽管收件人当时正被“隔离”。那收件人正是猫老板四巨头之一的巴伯。
那“邮车夫”的纸条上只有两行字:
“巴伯,卜吕梅街有笔生意好做。一道铁栏门,面对花园。”
这纸条便是普吕戎那天晚上写的那个纸条。
尽管有男搜查人员和女搜查人员层层把守,巴伯还是想到了办法,把那纸条从拉弗尔斯监狱送到了关在妇女救济院他的一个“相好”的手中。这姑娘收到纸条后,又把它转到了一个她认识的名叫马侬的女人手里。警察早已注意到了马侬的行踪,但尚未“动”她。这马侬,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接下来我们还要交待她和德纳第一家的关系。她通过爱潘妮,在妇女接济院和玛德栾内特监狱之间建起了一座桥梁。
这时,经对德纳第案子的审理,由于有关德纳第的两个女儿的部分缺乏证据,爱潘妮和阿兹玛双双获释。
爱潘妮出狱时,马侬正躲在玛德栾内特的大门外等着她。马侬把普吕戎写给巴伯的那张纸条给她之后,吩咐她去把这事“查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