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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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17)

上帝除非给予相爱者以无限的时光,否则,他没有别的办法增加他们的幸福。在爱的一生之后,会出现爱的永生。那是爱的延伸。而在此生此世便增加爱给灵魂带来的那种无可形容的强度,那是办不到的。上帝也办不到。上帝,乃是上界之饱和;爱,乃是世间之饱和。

你望一颗星,出于两种动机,一因它发出光芒,二因它深不可测。在你身边就是这样的一颗星。它神秘,但那是她。

无论我们是谁,都需要呼吸的物质。如果我们缺了它,我们会不能呼,也不会吸,我们就会死亡。我们不能因缺爱情而死亡。如果缺了爱情,我们的灵魂就会窒息。

当爱把两个人熔化掉,然后掺合起来构成极乐的、神圣的一体时,他们才称得上得到了人生的奥秘,他们方可构成同一命运的两极,变成一体的两翼。爱吧!飞翔吧!

有一天,一个女人向你走来,一边走着,一边发着光。这下你便陷入了,你便爱了。从这一刻起,你便只有一事好做,那就是集中全力去思念她,同时让她也思念你。

爱所开始的,只能由上帝来完成。

真正的爱,会由于失去一只手套或由于找到一块手帕而懊恼,也可因此而陶醉,并且需要实现忠诚和希望的永恒。它既由无限大构成,又由无限小构成。

假如你是石,你就要做磁石;假如你是草,你就要做含羞草。假如你是人,你就当做意中人。

爱是不知足的,有了幸福,想要乐园,有了乐园,想着天堂。

啊!爱中的你,你的一切便全在爱中。爱要靠你自己寻找。爱,对天,是仰慕;对地,是欢情。

“她还会来卢森堡公园吗?”

“不会了,先生。”

“她还到这礼拜堂来做弥撒吗?”

“不来了,先生。”

“她还在这房子里住吗?”

“不在了,先生。”

“她搬到了哪里?”

“她没有说,先生。”

啊!多凄惨哪!他竟找不到了自己的灵魂。

爱情带有稚气,其他感情带有小气。使人变得渺小的感情可耻,使人变成孩子的感情可贵。

出现了一种怪事,你晓得吗?我处在黑暗中。因为有人离开我时那天空也被带走了。

啊!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共同睡在一个坟穴里,黑暗中,彼此不时地抚摸着对方的手指,这已使我永远满足了。

为爱而苦,那就让爱来得更多吧;为爱而死,那就是为爱而生。

爱吧!苦境之中会闪现改观的星光。极苦之中有极乐。

啊!鸟儿快乐,那是因为它们有巢可栖,有歌好唱。

爱,是在呼吸天堂至上之气。

深邃的心灵,贞洁的精神,照上帝的安排接受生命吧!这是一种长久的考验,是一种未知的命运难以预测的预演。这种命运,这种真实的命运,是从人们踏出坟穴的第一步开始的。生命一旦开始,便有一种东西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便可分辨它是否属于确定之事。对“确定之事”这个词,务请你好生思考一番。活着的人只可望见无极,而“确定之事”,只有死了的人才可望见。在等待的时刻,爱吧!忍耐吧!要为爱而忍痛,要为希望而向往。冥想吧!唉!那些只爱躯壳、形体、表象的人是可怜的。因为这一切都会随着死亡而消失。应当知道去爱那灵魂,因为日后你总能找到它。

我们在街上看见一个被爱折磨着的穷青年。他的帽子是旧的,他的衣服是破的,袖子已经磨出了洞,鞋底被水浸透,但星光却照亮了他的灵魂。

被爱,是何等的大事!爱,这是何等的大事!心由于感情的激昂而变得壮烈起来。除了纯洁的东西以外,心里再也没有什么了;除了崇高和伟大之外,心再也无所依靠了。邪恶的思想再也无法在其中滋长,正如荨麻不得植于冰山。欲念和庸俗所不能攀缘的崇高的、宁静的灵魂踞于青天。它镇住人间的乌云、黑影,抑制住疯狂、虚伪、仇恨、虚荣和卑贱,所感到的,是来自命运之下深深的震撼,犹如山峰感知地震。

人间如果没有爱情,太阳也会熄灭。

五珂赛特看信之后

珂赛特读着读着,渐入梦境。当她看完最后一行,抬起头来时,正好看见那个英俊的军官仰着脸从铁栏门前走过。珂赛特觉得他丑恶得不堪入目。

她再次低下头来,细细体味那些信。字迹异常秀美。它出自一个人的手笔。珂赛特想,从字迹的浓淡不同看,这些信不是同一时间里完成的。它不规则,无次序,无选择,无目的,是有感而发,妙手偶得的。上面所说的那些话,珂赛特大都可以领悟。在她眼前,仿佛是一扇半掩着的思想宝库的大门,那里面的奥妙语言的每一句都使她感到分外耀眼,自己的心仿佛是沐浴在一种奇特的光里。从前,她受教育时,经常接触到灵魂,却从来没有接触过爱情。那像是只谈炽炭而不谈火光。这15张纸上的随笔,把爱情、痛苦、命运、生命、永恒、开始、终止都一股脑儿温情脉脉地向她揭示了。那犹如一只张开的手,突然向她抛出了一片光明。她从寥寥几行字中看到了一种激动、热烈、高尚、诚挚的性格,发现了一种崇高的志愿,特大的痛苦和特大的希望。那里面有一颗抑郁的心,有一种坦率的倾慕。这随笔是什么呢?是一封信。是一封既没有寄信人地址和姓名,也没有收信人地址和姓名的信。没有写信的日期,也没有写信人的签字。它仿佛是一封天使致贞女的书柬。是世外的幽期密约,是孤魂给鬼影的情书。这简直是一个悲观绝望、准备安安静静地死去的陌生男子,把自己命运的秘密、把自己生命的钥匙、把自己的全部爱,寄给了一个陌生的女子。那是一只脚踏在坟墓里,手指伸在天空中的人写出来的东西。那些字,那些一一落于纸上的墨迹,可以称之为滴滴的灵魂。

对于这样一沓没有写明收信人地址和姓名的信,珂赛特不产生任何疑问。她坚信,信是他写的,一定是他的。

想到这儿,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欢乐。啊!他给我写信了!他一定到过这儿!他的手一定从铁栏门外伸了进来。当自己快要把他遗忘的时候,他居然又一次出现了。难道自己真的遗忘了他吗?不,自己从来没有遗忘他。也许偶尔有过这个念头。但她始终是爱他的,始终是崇拜他的。她心中之火曾隐于灰下燃烧了一段时间。但她看得清清楚楚,在那种情况之下,它只是燃烧得更深一些罢了。现在,它重又冒出来了,她整个人都在这爱情的火焰里燃烧起来。那一沓纸,犹如从另外一个灵魂里燃着的炽热的炭块爆将出来、落在她的火中的火星,她感到,一场大火又在她心中燃起。那随笔里的每一个字她深深领悟:“是啊!我深深领悟到了一切!这完完全全是我往日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过的东西。”

当她把那手迹读到第三遍的时候,忒阿杜勒中尉又打那铁栏门前走了回来。他踏着街心的石块路面,靴上的马刺响作一片。这使珂赛特不得不抬起眼睛来望他一下。刹那间,她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实在是太丑陋了,不仅庸俗、笨拙、愚蠢,而且无用、轻率、无礼。这时,那军官冲她微笑了一下。珂赛特连忙转过头去。顿时,她产生了一种丢人之感,盛怒之下,差一点儿没把什么东西向他丢去。

她迅速离开那里,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反复阅读那几篇随笔,想把它牢牢地记在心里。读了很多遍,她才亲了它一下,恋恋不舍地把信小心翼翼地塞在衬衣的口袋里。

就这样,珂赛特再次深陷于仙境般的爱慕之中。神仙洞府之深渊再向她开放。

一整天,珂赛特都处在如痴如醉的状态下,心里很乱,几乎什么也想不下去,只是一味地期待着。有什么要表示同意吗?她不敢。有什么要加以拒绝吗?她不敢。她浑身发抖,面色惨白。她仿佛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在问自己:“会是真的吗?”她牢牢捏住内衣中的那一沓心爱的纸,把它紧紧地压在胸口上,感到纸角正在刺着自己的胸脯。如果眼下冉阿让看到她,一定会在她眼睛里溢出的那种空前光艳的喜色面前浑身发抖。“不会错的!”她道,“一定是他!一定是他给我的!”

珂赛特在想,这是上苍垂念她的结果,这是天使关心她的结果。她认为,上苍又把他还给她了。

啊,爱,幻想,这一切多么美好啊!然而,珂赛特万万没有想到,这种垂念,这种关怀,正好与一事巧合:一个匪徒从查理大帝院内抛出、飞越拉弗尔斯监狱的房顶、落入狮子沟那边另一个匪徒手中一个面包团。

六好在老人走得及时

黄昏时冉阿让出门了。珂赛特开始梳妆。她的头发被梳成了最时髦的式样。一件裙袍穿在身上。那上衣的领口,曾有意多剪了一刀,这样,颈窝露出来了。按照姑娘们的说法,那样的领口“有点不够正派”。其实,它谈不上什么正派不正派,只是这样的式样更漂亮些罢了。她拼命地修饰着,自己也不晓得为了什么。

她想外出?不。

有客人来访?也不。

天黑下来,她下了楼,到了园里。杜桑正在厨房里忙着。厨房的门开向后院。

她在树枝下面走着。有时,她得用手去分开那些树枝,因为有些树枝很低。

就这样,她来到了那条凳前。

那块石头还在那里。

她坐下来,伸出一只白嫩的小手,把它放在那石头上,似乎要抚摸它,感谢它。

忽然,她产生了一种感觉:身后站着一个人——不必看,她感觉到了。

她转过头,随后站了起来。

果然是他。

他没有帽子,脸色十分苍白,也瘦了许多。他穿着黑色的衣服,与夜色混同了。他的俊美的脸在晚间微光的照射下显得发青,两只眼睛隐于黑影之中。一层无比柔和的暮霭围绕着他,给了他一种类似幽灵和黑夜的意味。他的脸泛着白昼的余晖,有一种对行将远离的灵魂思慕的神情,看上去,他尚未成鬼,但已非人。

原来,他的帽子掉在了几步远的一堆乱草上。

珂赛特几乎要倒下去。但她没有喊,而是蹒跚地慢慢向后退着。她会退向哪里呢?她感到,自己被吸引着。他呢,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感到从他的眼睛里射出一种说不上来的难以表达的忧伤的东西。

珂赛特退到一棵树前,便把身子靠在树上。要不是那棵树,或许她要摔倒了。

她听到了他的说话声。在这之前,她还从来没听到过他说什么。他吞吞吐吐,那声音比起树叶颤动的声音响不了许多。

“请原谅我的鲁莽,”他说,“不过,我实在太苦闷了。我简直没法活下去了。您看到我写的那信了吧,放在这石凳上的?您不要怕。您能理解我吗?啊,已经很久了,您还记得您望我一眼的那天吗?那是6月16日,在卢森堡公园里,在那角斗士塑像的旁边。您还记得您从我面前走过的那天吗?7月2日。将近一年了。许久许久,我再没能见到您。我问过出租房子的那位妇人,她告诉我说她没有再看见过您。您当时住在西街,一栋新房子,四层。您看得出我会知道这个吗?我跟过您,我。我能有什么办法?从那之后,您就见不到了。有一次,我在奥德翁戏院的走廊下读报,看到一个姑娘,我认为那是您,于是,连忙追过去,结果,不是。她跟您一样,戴了那样一顶帽子。到了晚上,我常来这儿。您不必担心,没有人能看见我。我到您窗下很近的地方望过。我轻轻地走路,免得让您听见,不然的话,您会害怕的。有一天晚上,我站在了您的背后。您转身过来,我便走了。还有一次,我听到您在唱歌,我快乐极了。我站在板窗外面,听着您唱……您不会不高兴吧?您不会不高兴。不会,对吗?您明白,您是我的天使,让我多来几次好吗?我想,我快死了,假使……您知道!我崇拜您,我!请您原谅,我和您说话。但我不知道我都说了些什么。也许,我惹得您生气了。您生气了吗?”

听了他的表白,珂赛特整个身子瘫软了。她仿佛要死过去了,叫起来:“啊!我的母亲!”

他连忙过来将她搀住。她仍在下坠。他只得用手臂将她抱紧,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踉踉跄跄,觉得自己满脑子里烟雾缭绕,睫毛里电光闪闪,心底里迷迷糊糊。他觉得自己做的是一项宗教行为,却不知是犯了亵渎神明的罪。他怀里抱着这个动人的女郎,已感到自己的胸脯贴近了她的身体。他实在是被爱情弄得有些发昏了。

她抓住他的一只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口。他感到了藏在那里面的那沓纸。他怯生生地问:

“您爱我吗?”

“不用问,你应该是知道的。”珂赛特的声音宛若轻风。

她的脸羞得通红。随后,她把脸藏在了那个绝妙的、陶醉着的青年的怀里。

他坐在条凳上。她待在他的旁边。他们已不再说什么。星光在闪耀。谁也不清楚他们的双唇是如何撞击在一起的。我们不清楚,正像我们不清楚鸟雀如何会歌唱、雪花如何会消融、玫瑰如何会盛开、五月的春天如何会姹紫嫣红、曙光如何会在小丘之上那些萧瑟的树丛中泛白一样。

这一吻,一切的一切,反正都在其中了。

他们俩心里同时吃了一惊,两双雪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彼此注视。

他们已经感觉不到晚间的凉意,也感觉不到石凳的冰冷、泥土的潮湿、青草的露寒。就这样,他们相互望着,思绪满怀,不知不觉之中,两只手又紧紧握在一起。

她没有问,甚至根本没有想到要问,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是如何进到这园子里的。在她看来,他有很多理由可以来到这里。

马吕斯的膝头有时会触到珂赛特的膝头。每逢这时,他俩都感到浑身一阵颤栗。

开始时,珂赛特偶尔结结巴巴地说上一两句话。她的灵魂,犹如花上的一滴露珠,正在她的唇上抖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