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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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28)

我们可以这样说,这些傻话,这些废话,这些看来浅薄的话,如果有谁从来不曾听过,从来不曾亲自说过,那么,他不是蠢人,便是恶人。

当时,珂赛特对马吕斯说:

“你知道吗……”

(既然这两个人都怀着一种纯而又纯的童贞情感,为何谈起话来,又随便称“你”呢?对于这一层,无论是他还是她,是谁也闹不清楚的。)

“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叫欧福拉吉。”

“欧福拉吉?怎么会?你叫珂赛特。”

“啊!珂赛特,这名字多难听。这是我小的时候人们随便叫的。我原叫欧福拉吉。欧福拉吉,你喜欢吗?”

“当然喜欢……但珂赛特并不难听。”

“你觉得珂赛特比欧福拉吉好些吗?”

“呃……也许。”

“那么,我也觉得珂赛特好些。不错,珂赛特确是好些。那你还是叫我珂赛特好啦。”

说罢,她脸上便现出了笑容。他感觉,天国园林中放牧的仙女说的话也比不上她的声音悦耳了。

另一次,她的眼睛不离开他,一边望着,一边说:

“先生,你很美,聪明,有知识,我比不上。不过,要说‘我爱你’三字,你的感受却是比不上我的。”

这时,马吕斯觉得自己是在神游太空,仿佛听到了星星唱出一首恋歌。

有时,马吕斯咳嗽了一声,她便轻轻拍着他,对他说:

“请不要咳嗽,先生。你在我的家里不得到允许就咳嗽是不被允许的。这很不对,且让我担心。我要你健康。因为,首先,假使你有病有灾的,我,就太痛苦了。我会不知怎么办的!”

这样的话,是只有天上才可以听得到的。

一次,马吕斯向珂赛特说:

“你也许不知道,那段时间我一直把你称作玉絮儿呢。”

他们为这话整整笑了一晚上。

在另一次谈话中,他偶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大声说道:

“啊!有一天,在卢森堡公园,我差一点儿没把一个老伤兵的骨头砸碎。”

说到这里,他立刻停住了,不然的话,他就得谈珂赛特的吊袜带了,而如果那样,局面可就尴尬了。这里有一道无形的堤坝,凡涉及肉体的问题,一种神圣的畏惧心理便致使这天真豪迈的情人向后退缩。在马吕斯的想象中,他和珂赛特的生活,只应如此而不应是别的样子。每天晚上,他便来到卜吕梅街,把法院院长那铁栏门上的一根乐于成人之美的铁条挪动一下,进得园来,与珂赛特并肩坐在石凳上,一同仰望繁星点点的夜空。每逢这时,裤腿膝部的褶纹便和珂赛特那宽大的裙袍挨在一起。他们手牵着手,心连着心。他对她说“你”,反复地只嗅一朵鲜花……这时,朵朵白云在他们的头上浮过,而他们的梦幻被微风吹起,它们竟比那白云还要多。

那么,在这种近乎朴拙的纯而又纯的爱情之中,会不会有承颜献媚的成分呢?有。对情人“说奉承话”,这是爱情的初期表现,是试探性的半进攻,是隔着面纱的吻。这中间,狎昵的意念已经羞答答地伸出了它温柔的指尖。在这种意念的面前,心,为了更好地爱,退到了后面。马吕斯的甜言蜜语充满着遐想,着有碧空的颜色。天上的飞鸟儿,当它们和天使齐飞时,应当听到马吕斯的这些话。这里有生活的追求、情趣的表露和无比坚强的自信心的表达。这是发自岩洞的心声,是来日洞房情话的前奏,是真情的婉转披露,是歌与诗的合流,是鹧鸪的咕咕求偶声,是美如花团锦簇、郁如天香吐馥内心语言的表述,是两心交唤声中的无法形容的嘤嘤啼鸣。

“啊!”马吕斯低声说,“你多美呀!我不敢看你,只可向往。你就是美的化身。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每当你的鞋尖露出裙袍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慌得不行。当我猜你在想什么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道夺目的光芒!你的话是那么富有哲理。我有时觉得是在梦中看到了你。你说话吧,我听你说,我敬佩你。啊,珂赛特!多奇特,多迷人!我真的要疯了。你是多么可爱呀,小姐!我研究你的脚,用显微镜;研究你的灵魂,用望远镜。”

珂赛特说:

“时光过一分,我的爱便增一分。”

在这种对话中,有问有答,漫无边际,随心所欲,最后总可水乳交融,因为他们情投意合。

珂赛特无处不显得天真,无处不显得淳朴,无处不显得赤诚,无处不显得白洁,无处不显得坦率。她便是光明。见到她,就是见到了春光,就是见到了晓色。她的眼睛里露珠闪闪。她是曙光集聚而成的女性。

马吕斯崇拜她,钦佩她。这是极自然的。说来也怪,这个刚刚进入社会的修道院小小的寄读生,说起话来,侃侃而论,而且讲得入情入理,有时对人体贴入微,表现了很强的洞察力。有时,说起话来带点孩子气,但她目光敏锐,几乎没有什么是她看不透的。任何女人的话都没有她说得如此甜蜜,如此深刻,她集中表现了整个女性的魅力。

这样的时刻是美满的。正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们随时都可能泪水汪汪。这是由于一个金龟子被踏死了,一片羽毛从鸟巢里落了下来,一根山楂树的小枝被折断了。所有这一些,都会引起他们缠绵、惆怅和感伤。这是爱情的特性之一。

与此同时,他们又常会放声大笑——这些矛盾现象都是爱情的闪电游戏。他们无拘无束,情趣盎然,有时几乎像是两个男孩子。不过,尽管他们童心未泯,天生的性别观念总是难忘的。这种观念依然存在于他们的心中。这种观念是具有两面性的,既可令人粗俗,也可使人高尚。他们的灵魂本是纯洁无邪的。在这种最贞洁的促膝密谈中,他们把握住了情人与朋友之间存在的那种神秘分寸。

他们互敬互爱,如对神明。

永恒不变的事物是存在着的。他们相亲相爱,相对而笑,噘起小嘴儿,做出丑脸儿,相互交叉着手指,说话时,“你”来“你”去。时间便在这种状态下无尽期地推移着。夜晚,是恋人的世界,他们和鸟雀及玫瑰一起,躲在隐秘之处,在默默对视着,把满腔的心事倾注在对方的眼睛之内。而此时此刻,运行着的,只是他们头上那巨大的天体。

二幸福美满令人飘飘然

幸福把他们的头脑冲昏了。他们在稀里糊涂地打发时光。此时,巴黎正流行着可怕的霍乱,死亡甚多。对此,他们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依然在互诉衷肠,在加深彼此的了解。他们谈的是各自的身世。马吕斯告诉珂赛特,他是一个孤儿,名叫马吕斯·彭眉胥,是一名律师,而生活的依靠是替几个书店编写资料得来的收入。当初,父亲是个上校,一个英雄,而他,马吕斯,由于父亲的事与富有的外祖父断绝了往来。他也轻描淡写地讲了他是位男爵;但这男爵没有引起珂赛特的特殊反应。男爵?什么是男爵?马吕斯男爵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她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无妨碍。在她的眼睛里,马吕斯就是马吕斯。从她那方面,她告诉他,她是在小比克布斯修道院里长大的,她的母亲,和他的母亲一样已经死了。她的父亲叫福舍勒旺先生。她告诉他,她父亲非常之好,他总是把自己的钱分给穷人,而自己却一无所有,他很节俭,却尽量满足她的要求。

说起来很怪,自从遇见了珂赛特以后,自从过上那交响乐似的生活之后,对于过去的事,即使是刚刚发生不久的事,马吕斯也觉得它们十分遥远了。珂赛特对他谈的一切,他可以完全感到满足了。他甚至没有想起来,要把那天夜晚在德纳第穷窟里发生的事,把她父亲如何自残身体,烧伤了自己的胳膊,以及他那奇怪的举动,机智脱险等等,讲给珂赛特听。马吕斯把那一切全抛到脑后了。他甚至一到天黑,便想不起自己在上午干了些什么事,是在哪里吃了午饭,跟谁交谈过。他的耳朵终日响着歌声,这使他再也接触不到任何其他的思想了。他只是在看见珂赛特时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既然生活在天堂里,尘世间的事情自然是用不着管了。就这样,他们俩双双昏昏沉沉地承受着这种非物质的幸福感的无限重压。这是梦游病患者的生活。

唉!世间什么人不曾经受过这一切呢?好事多磨,可为什么?为什么生命要在此后延续?

思想几乎被爱取代了。爱可以让什么也不再记起。你与狂热的爱情谈逻辑,那是谈不通的。在人的心中,绝对的逻辑关系肯定少于宇宙间存在的规则的几何图形的。对珂赛特和马吕斯来说,世界上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他们周围的宇宙已经躲进了一个洞穴之中。他们生活在一个黄金时刻,前面,无所有,后面,也无所有。马吕斯几乎没有想过珂赛特有个父亲。他的脑子里只是一片耀眼的彩光。这彩色的光把什么都遮没了。这对情人谈话的内容是什么呢?花朵、燕子、落山的太阳、初升的月亮,所有这一切,他们都谈到了。但也可以说他们什么也没有谈到。情人一切的一切,是一切皆空。那个父亲,那些真人真事,那个穷窟,那些匪徒,那些险事,这些统统没有什么好谈的。那种噩梦似的情景,是现实中有过的吗?有了他们两个人,有了他们彼此的爱情,这已是一切的一切了。其他一切的一切,全是不存在的。也许会是这样的:地狱在我们背后消失,就意味着天堂的出现。哪一个看见过魔鬼?世上真的会有魔鬼吗?它真的让人怕得发过抖吗?真的有人受过地狱之苦吗?对于这些事,他们全不晓得了。他们只觉得,在他们的头顶之上飘浮的,是一朵玫瑰色的彩云。

那两个人便这样在打发光阴。他们高洁绝伦,世间少有。他们既不在天之底点,也不在天之顶点,而是在污泥之上,在人与天使之间,在清霄之下,云雾之中。骨和肉已经没有了,整个变成了灵魂,变成了憧憬。轻飘飘,着地备感固体过少,升天又嫌人味过重,如轻尘,将落尚未落至九垓,将腾尚未升至青冥。原子看来已超然生死之外,不知有昨日,不知有今天,不知有明晨,完全超脱了这乏味的轮转,陶陶然,昏昏然,飘飘然,有时,轻盈得可以一举升入太虚,几乎能够一去不返。

就这样,他们瞪着眼睛沉睡在温馨之乡,远远地离开了现实。

尽管珂赛特是那样的美,有时,马吕斯还是闭上他的眼睛。他这是在观望她的灵魂。

马吕斯和珂赛特都不曾想过,如此下去将把他们引向何方。他们满足了。思考爱情把人导向某处的问题,那是奇怪的,是一种奢望。

三阴影初现

这一切都是在冉阿让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

马吕斯被弄得神魂颠倒,可珂赛特并不那样。她的心情较为轻松。冉阿让见她乐呵呵的,自然很是高兴。珂赛特自然也有自己的心事。也有一丝淡淡的忧虑,但是,她生就一副纯洁、美好的样子,心事也好,忧虑也好,都没有掩去原有的天真烂漫之态。她正处在童贞圣女怀抱爱神、天使怀抱百合花的年龄。因此,冉阿让没有瞧出任何破绽,心中仍是踏实的。两个情人商妥办的事,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他们使用一些惯用的手法——每个有情人都照例采用的那些方法——把企图干扰他们美梦的第三方蒙蔽过去。这段时间,珂赛特对冉阿让百依百顺。想去散步?那好,我的好爸爸。要呆在家里吗?那好极了。要和她珂赛特一同度过这一晚上吗?她也就高兴地陪着他。他反正总在10点钟上床睡觉。根据这种情况,马吕斯便10点过后过来。他从街上看到,台阶上的那扇长窗打开了,他便跨进园子。当然,马吕斯白天是从不露面的。冉阿让几乎已经把马吕斯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了。有一天早晨,他忽然对珂赛特说:“怎么弄的,你的背上满是石灰!”那是前一天晚上,马吕斯一时激动,竟把珂赛特挤到了墙上。

那个老杜桑,早早地便睡了,家务事一干完,她便上了床。她和冉阿让一样,没有发现有任何破绽。

马吕斯从来不到房子里去。他和珂赛特一道时,总是坐在台阶的凹角里,彼此牵着手,谈天说地。那手是边说边握的,每分钟都要握上20次。这是这样的时刻:这一个的梦幻是那么深渺,它深深地进入了另一个的梦幻,就是天雷落在他们身边30步之内,他们也是不会受到惊扰的。

清澈到一目见底的纯洁。他们共度的时辰,也变得与他们一样的纯净。这是百合花瓣和白鸽羽毛的展示。

出了园子便是大街。马吕斯每次进出,都要移动铁栏门上那根铁条,尔后把它安好,不让它露出任何破绽。

每次,他总到半夜12点钟才离去,然后返回古费拉克的家。古费拉克对巴阿雷说:

“你大概不相信,现在,马吕斯不到凌晨1点不回家!”

巴阿雷回答说:

“有什么办法?年轻人总是不闹笑话不罢休的。”

有时,古费拉克在胸前交叉着双臂,摆出一副严肃模样,对马吕斯说:

“小伙子,你不觉得太辛苦一点了吗?”

古费拉克是讲究现实的,他不喜欢马吕斯的那种浪漫劲儿,他对那种偷偷摸摸的热情更感到不耐烦。他不时对马吕斯发出警告,好让他把心收回来。

一天早晨,古费拉克这样教训了他一顿:

“我的亲爱的,瞧你这副模样!我觉得你现在是生活在月亮之乡、梦幻之国、幻觉之省、肥皂泡京城之内。告诉我,做个好孩子,她是谁?”

马吕斯守口如瓶,他宁肯让人拔掉指甲,也不会说出珂赛特这个神圣名字的任何一个音符。爱情,它和黎明一样光耀,和坟墓一样沉寂。古费拉克从马吕斯身上看出一种改变:他虽缄口不语,却喜气洋洋。

在这明媚的5月之中,马吕斯和珂赛特尝到了这样一些齐天的幸福:

他们争吵,以“您”相称,这仅仅是为了过一会儿能更痛快地说“你”。

没完没了,详详细细谈了一些与他们不相干的人,它证明:爱情这动人的歌剧,演员是完全脱开脚本的。

马吕斯听珂赛特谈衣服。

珂赛特听马吕斯谈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