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结婚!21岁结婚!您自己统统安排好了,只需别人说一声‘可以’!您请坐,先生。在我荣幸地离开之后,您进行了一次革命。雅各宾派成了胜利者?您得意了吧?男爵先生,您是共和党人,却有爵位。您左右逢源,做得出色。7月革命中您获得一枚勋章吧?您在卢浮宫肯定很吃香,爵位以共和为调味品,味道一定不坏吧?离此不远,两步路的地方,对着诺南迪埃街的那条圣安东尼街上,有一所房子,在三层楼的墙上,嵌着一个圆炮弹。那里还刻着字:1830年7月28日。您不妨去瞻仰一番。效果好得很。啊!您的那些朋友可有不少的杰作。还有,在一个广场上,就是有个贝里公爵先生塑像的那个广场,他们不是在那里修了个喷泉吗?您说要结婚?跟谁?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问?”
他停住了。马吕斯还没有回答,他又狠狠地说:
“请问,您有职业了?您有财产了?当律师一准赚得不少吧?”
“我一个法郎也没有。”马吕斯回答,那语气干脆坚定,还有点放肆。
“一个法郎也没有?您就靠我给您的那1200利弗过日子?”
马吕斯没有回答。吉诺曼先生又接着说:
“啊,我明白了,那姑娘一定十分富有?”
“和我一样。”
“怎么!就是说无财产可陪嫁?”
“没有。”
“有可继承的财产吗?”
“也许没有。”
“一个光身!父亲呢,是干什么的?”
“我没有问过。”
“她姓什么?”
“福舍勒旺姑娘。”
“福舍什么?”
“福舍勒旺。”
“呸!”老头儿又有点火。
“先生!”马吕斯则有点急。
吉诺曼先生自言自语道:
“对,21岁,没有职业,每年1200利弗,彭眉胥男爵夫人每天得到蔬菜摊去买她那两个苏的香菜。”
“先生,”眼看最后的希望也将幻灭,马吕斯惊慌失措起来,“我恳切地请求您!祈求您,祈求上天的神灵,合起手掌,先生,我跪在您的面前,请求您允许我们结为夫妻。”
老头儿听罢,放声狂笑,那笑声尖锐凄厉。他边笑边咳地说:
“哈!哈!哈!您一定在想:‘见鬼,我得去找那老祖宗,找那个荒谬的老糊涂!真可惜,我还没有年满25岁!不然的话,我只要扔给他一份征求意见书19世纪法国法律规定,男子不满25岁,女子不满21岁,结婚需经家长同意。超过了这个年龄,不经家长同意即可结婚,但婚前要通过公证人正式向家长递交征求意见书。其实,这已不存在什么实际意义,只起“通知”作用了。就万事大吉了!那我就可以放手了!不过,这也没什么,我到他那里去,告诉他,老呆子,我来看你,这就够你幸福的了。我这方面呢,要结婚。娶什么人可用不着你来操心劳神。您在想,我缺衣,她少穿,这都与你无关,事业、前程、青春,都不算什么,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是在苦海里生活也心甘情愿。这是我的志愿,对此,你必须同意!您坚信那个老顽固是会同意的。好吧,我的孩子,既然如此,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好啦,拴上一块石头,去娶你那个什么吹风,什么砍风福舍勒旺在法语中是“割风”的意思,故此吉诺曼这里说“吹风”或“砍风”。好啦……可,不行,先生!我不允许!”
“我的父亲!”
“不行!”
听“不行”二字的气势,马吕斯知道没有任何希望了。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低着头,慢慢地,一步一步穿过房间,像是要离开,但更像是要去死。吉诺曼先生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他。正当房门打开,马吕斯要出门时,吉诺曼赶忙以急躁任性的老龄人的矫健步伐,向前跨了四步,赶上马吕斯,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使尽力气,把他拖回,并甩在一张围椅里。这时,他说道:
“把详细情形告诉我。”
是马吕斯脱口而出的“我的父亲”的呼声使形势发生了变化。
马吕斯呆呆地望着老人。这时,吉诺曼先生那张变幻无常的脸上,剩下的,只是一种粗涩的淳厚神情了。严峻的老祖宗顿时变成了慈祥的外祖父。
“来吧,说说看,说说,快把你的风流故事说给我听一听,用不着害羞,全部说出来!活见鬼!年轻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的父亲。”马吕斯又这样呼叫了一声。
老人顿时容光焕发。
“对,就这样!叫我父亲,回头你瞧好啦。”
刚才是那样窘迫、那样严峻,现在,是如此美好,如此甜蜜,如此开朗,如此慈祥!马吕斯产生了绝路逢生之感。他感到迷惑,又感到狂喜。马吕斯的座位靠近桌子。桌上的烛光照着马吕斯。吉诺曼先生看到他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感到惊奇万分。
“好吧,我的父亲,我说。”
“呀,”吉诺曼先生打断他,“你果真没钱吗?瞧,穿得像个小偷。”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个钱包,把它放在桌上:
“这儿有100路易,拿去添一顶帽子。”
“我的父亲,”马吕斯紧接着说,“我的好父亲,要是您知道我是怎么地爱着她那就好了!您肯定想不到,我们最初见面的地方是卢森堡公园。她常到那里去。开始,我没有什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觉得我爱上了她。啊,这中间有多少苦恼哇!现在,我们在她家的花园里,每天晚上都见面,她父亲并不知道。可他们就要走了,她父亲要带她去英国。这我才想到:‘去找我外公,告诉他。’我会发疯,我会自杀,不管是跳水还是得病,总之,我会死。我一定要和她结婚,得到她,否则,我会发疯。整个情况就是这样,我想我没有落下什么。她住在一个花园小院里,有一道铁栏门,卜吕梅街,靠近残废军院。”
吉诺曼公公坐在马吕斯旁边,喜笑颜开地听着。他欣赏着,深深地吸了一撮鼻烟。听到“卜吕梅街”这几个字时,他忽然停下来,剩下的鼻烟屑落在了膝头上。
“卜吕梅街!你是说卜吕梅街,对吗?我像是听什么人说过这个名字!那附近是不是有个兵营?是呀,对,是你表哥忒阿杜勒说的,那个长矛兵,那个军官。他说有一个小姑娘,是他的好朋友。是个小姑娘。一点不错,卜吕梅街。那条街从前叫卜洛梅街。我全想起来了。卜吕梅街,那小姑娘住在那里,院子前有个铁栏门,我听那长矛兵说过。一个园子。那里有个小碧玉。眼力还行,孩子!我听那傻瓜长矛兵提起过,说她生得白白嫩嫩,那傻小子还着实疯狂过一阵子呢!不过,这没什么。他的话难得为准儿。马吕斯,我觉得这很正常,一个小子,爱上那样一个姑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我宁愿你爱上一个姑娘,也不愿你去当什么雅各宾派。我情愿你爱上一条短布裙,20条都行,但不要爱上半个罗伯斯庇尔。就我自己,老实说,作为无套裤汉,我惟一所爱的,便是女人。漂亮的姑娘就是漂亮姑娘,这没有什么好讨论的。至于那个小姑娘,她瞒着她爸爸接待你,那是正当的。我自己是过来人,经历了不止一次。你知道怎么办才妥吗?做这种事,切勿操之过急,不能一头栽进悲剧里去——不要谈论什么结婚问题,不要去打扰那斜挎着佩带的市长先生,傻头傻脑,要做个聪明孩子。我有经验,奉劝你要装滑头,不要结什么婚。你来找外公这就对了。外公对你是好得不得了的。抽屉里有好几卷路易,统统是为你准备的。你对他说:‘外公,如此这般。’外公就说:‘这很简单。’青年人过,老年人破。就是这样。我有过青年时期,有一天,你也将进入老年。好吧,我的孩子,如此代代相传。这是两百皮斯托尔,拿去,拿去寻开心去,玩个痛快!再好不过了!事情要这样办。不要结什么婚,你懂,还是不懂?”
马吕斯像个石人,没有说半句反驳的话的勇气,只是摇着头。
老头放声大笑,又对外孙挤眉弄眼儿,并在他的膝头上拍了一下,轻微地耸着肩膀,说:
“傻孩子!让她做一个情妇。”
马吕斯脸色难看得无人敢于正视。对外祖父刚才的长篇宏论,他一点也没有听明白。他啰啰嗦嗦说到的,什么卜洛梅街,什么小家碧玉,什么兵营,什么长矛兵?它们像幢幢黑影,在马吕斯的眼前掠过。这一切,似乎都和珂赛特没有任何关系。这老头简直在胡说一通。珂赛特是一朵百合花。正因为如此,马吕斯听明白了老头的最后一句话。这是对珂赛特最为恶毒的侮辱。“让她做一个情妇”这句话,像一把利剑,插进了这严肃的青年人的胸膛。
他站起来,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帽子,以坚定的、稳重的步伐走向门口。到了那里,他转过身来,向着他的外祖父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昂起头来,说道:
“五年前,您侮辱了我的父亲;现在,我心爱的人又遭到了您的侮辱。我不会再对您说什么了,先生,我要说的是:永别了。”
吉诺曼公公被吓呆了。他张着嘴,伸着手臂,想站起来说什么。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那房门已经关上了。马吕斯不见了。
老头儿好半天动弹不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像是遭了雷击,似乎有一双有力的手使劲掐住他的脖子,他用尽全身气力,最后才站了起来,用91岁老人罕见的速度,奔向房门,门打开后,他用力喊道:
“救人啊!救人啊!”
女儿来了。跟着,仆人们也来了。他惨痛地嚎着:
“快追!把他抓住!我干了什么?他疯了!啊!我的天主!啊!我的天主!这样走掉,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奔向临街的那扇窗子,双手抖动着把窗子打开,大半个身体伸到了窗外。巴斯克和妮珂莱特赶快上来拖住了他。他在喊,似乎老命都不要了。
“马吕斯!马吕斯!马吕斯!马吕斯!”
这时,马吕斯已经到了圣路易街拐角的地方,喊他一千次,他也听不到了。
这个年过90岁的老人,有两次,或者三次,把他的双手举到鬓边,沮丧地蹒跚后退着,最后瘫在一张围椅里。脉搏停止了,声音没有了,眼泪干涸了,头摇着,唇抖着,傻了一般。他的心中,他的眼里,除了阴沉、除了幽远、除了黑暗,别的全都没有了。
九、他们去哪里
一冉阿让
就在同一天,下午快4点的时候,冉阿让独自一人在马尔斯广场的一条斜坡上坐了下来。这里很僻静。现在,冉阿让很少和珂赛特一起到街上来了。这也许是出于谨慎,也许是为了清静,也许是改变了习惯。他穿了一件工人的上衣,灰帆布长裤,一顶鸭舌帽。那帽檐儿遮住了他的脸。他现在不怎么由于珂赛特的事而揪心了,过去使他提心吊胆的事已经消失。他的担心在别的方面。有一天,他在散步时看见了德纳第。幸好他改变了装束,德纳第没有认出他来。但那之后,他不止一次地遇见他,说明德纳第一直在这一带活动。他正为此而忧虑。因为德纳第的出现,意味着无法预测的后患。
另一方面,当前,巴黎很不平静。政治动乱对隐瞒身世的人来说,是十分危险的。因为警察处于紧张状态,变得异常多疑,他们在搜寻像佩潘或莫雷佩潘和莫雷,法国共和主义密谋者,人权社成员。1835年与菲埃斯基一起密谋杀害国王路易-菲力浦未遂被捕,被处死。那样的人时,很可能捎带着发现冉阿让这样的人。
这使冉阿让终日处于不得安宁的状态之下。
最近,又发生了一件不可解的事,使惊魂未定的冉阿让受到了一次新的冲击。
那天早上,他第一个起身,在园里散步。珂赛特还没有起床。他忽然发现墙上有一行用钉子刻出的字:
玻璃厂街16号。
这肯定是新近刚刚刻上的。那堵墙的灰面是黑的,刻出的字迹则是雪白的。墙脚上的一丛荨麻叶子上,还留有刻字时落上去的细白粉。显然,这字是昨天晚上才刻上去的。它表达了什么?是一个通信地址,还是什么人留下的一个暗号?抑或是有人借此对自己提出了警告?无论如何,说明这园子有人偷偷摸摸地进来过。这又不能不让他回想起前一段令全家人不安的那些怪事。他没有把他看到的墙上刻字的事告诉给珂赛特,免得她再次受到惊扰。但这事萦绕脑际,让他困惑不解。
经过思考,对这一切进行分析之后,冉阿让决计离开巴黎,甚至离开法国,要到英国去暂避一时。他告诉珂赛特,要在一周之内起程。
此时此刻,他坐在马尔斯广场的那斜坡上,脑子里翻来覆去出现德纳第的种种丑态、警察的形象、刻在墙上的那一行字、即将成行的远足以及搞到一份出国护照所要克服的困难,等等。
他正在思考时,忽然发现身后闪过一个人的影子。他正要转过身去,便见一张一折四的纸落在他的膝上。他恍惚看到那是由伸在他头顶上的一只手扔下来的。他打开那张纸,见上面有几个用粗铅笔写的大字:
赶紧搬家。
冉阿让立即站起身来向四处张望。斜坡上没有一个人。他向远方寻找,这才看见一个人,比孩子大些,比成年人小些,穿一件灰色布上衣,一条土色的灯芯绒长裤,那人跨过矮墙,滑下广场的一条深沟,不见了。
冉阿让赶紧离开广场,回了家。他的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二马吕斯
离开吉诺曼先生的家之后,马吕斯的心情是沮丧的。来的时候,他曾抱有一线希望,而离开的时候,自然完全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