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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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44)

马吕斯已无所希求,也就不再有任何畏忌。他只有一个念头:既有人来喊他,他就应该前去。他想方设法穿过人群,越过露宿的士兵,避开巡逻队,避开岗哨,向前走。他绕了一个圈子,经由贝迪西街,向菜市场方向奔走。走过布尔东内街时,转角的地方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他穿过人群密集之地,越过军队布防之处,到了这个可怕的地方:没有一个路人,没有一个士兵,没有一点灯光,孤零、冷清、黑暗,让人备感恐惧。走进这里,好像落进了一个地窖。

他继续向前走。

没走几步,便出现了人影。人们从他身边匆匆而过,他分不清他们是男是女,霎时间,这些人又不见了。

他绕进一条小胡同。他觉得那是陶器街。走至中段,他撞在一个障碍物上。伸手去摸,发现那是一辆翻倒了的小车;他感到脚下处处是泥浆、水坑,还有散乱的石块堆。原来这是一座尚未建成的街垒,建造到中途,人们将它放弃了。他越过那街垒,到了陶器街的另一端。他沿着墙根往前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像是有白色的东西在晃动。走近时,才看清那是两匹马。这正是博须埃早晨从公共马车上卸下来的那两匹白马。那两匹马游荡了一整天,现在来到了这里。这马生性如此,走到那里便待在那里,它们有等待的耐心,无事可干便随意漫游。它们难以了解人间发生的事,正像人间难以了解苍天发生的事。

马吕斯离开了那两匹马。他进入另一条街。他想那是民约街。一颗不知从何处射出的枪弹,穿过夜空,从他耳边飞过,落在他头顶上一家理发店店前挂的一只饰有胡须的铜盘上,把那铜盘打了一个洞。直到1846年,在民约街向菜市场拐弯处的一根柱子上,人们还可以看到那只被打穿了的铜盘。

这一枪说明,那地方有人在活动。这之后,他便什么也没有再遇到了。

他所走的这条路线,正像一个夜间摸黑下山的人走在梯级上。

他不住地往前走。

二巴黎鸟瞰图

此时此刻,你如果长了一双蝙蝠或枭鸟的翅膀飞翔在巴黎的上空,那么,你看到的将是一幅阴暗的图景。

菜市场老区成了城中之城。圣德尼街和马尔丹街贯穿全区。无数条小巷穿过这两条大街。在那些小巷中,起义者建起了众多的街垒,布置了防地。整个老区的路灯完全被破坏了,门窗也都关得紧紧的。这儿已经没有任何光亮,没有了生命,没有了人声,没有了人的活动,在这巴黎城中,像是被挖了一个黑洞,深不见底。无形,即黑暗,在统治一切,掌握一切。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一切都变小了。但这黑暗却为加强每个战士的战斗力创造了条件。这是起义必要的战略。那天,天黑之后,所有亮着灯的窗户都遭到了子弹的袭击。这样,凡是发光的地方,光便全都消失了。惶恐、悲哀、困惑的气氛笼罩着每一个街道,街道之上,阴森的景象压倒了一切。什么都变成了黑的,无论一排排的窗口,还是高低不齐的烟囱和屋顶,或是泥泞的路面,全都陷入黑暗中。从上往下向这一大堆黑影望过去,或许能够看到,这儿那儿,在彼此相距不远的一些地方,会有朦胧的火光照亮一些特别的曲折线条,一些奇形怪状的建筑物的侧影,一些像闪着微光的废墟似的东西。这些,便是街垒了。除它们之外,一切地方都像一片黑暗的湖泊,雾气腾腾,死气沉沉。还有些屹立不动的阴森黑影突出于这黑暗的湖面,那便是圣雅克塔和圣美里教堂以及另外两三座人使之雄伟而黑夜使之消失的建筑。

在这荒凉的、令人不安的迷宫四周,交通没有完全断绝,尚有几盏稀疏路灯的地方,天空飞行观察者会看到军刀和枪刺的寒光在闪动,看到炮车在无声地滚动,看到联队像蚁群那样,正无声地扩大着,并慢慢地靠近暴动地区。包围圈在渐渐缩小,最后形成了一道骇人的铁箍。

那被包围起来的地区成了一个巨大的洞穴,大家沉浸在睡梦中,毫无动静,并且,正如我们刚才见过的,条条平日人们通行走动的街道,现在成了道道黑影。

险恶的黑影,处处都是陷阱,哪里都可能受到突如其来的猛烈袭击。那里,进入令人心寒,停留令人心惊;进攻者在防守者面前战栗,防守者在进攻者面前发抖。每一个角落都埋伏了勇士,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布置了进入坟墓的绞索。一切都归于终结。从此之后,在这里,除了枪口的火光以外,再别希望有其他的光,除了突然的死亡以外,再别希望有其他的结局。死亡来自哪里?死亡在什么时候到来?死亡以什么方式到来?谁也不会知道,但有一点是知道的:死亡是必然的,不可免的。在这确切无疑的阵地上,政府和起义者,国民自卫军和民众社团,资产阶级和暴动者,双方都在摸索着相互接近。非这样做不可。要么在此死亡,要么在此胜利,非此即彼,不可能有其他结局。局势已经发展到了极点,黑暗已经发展到了极点,最胆怯之人已觉得自己下定了决心,最胆壮的人已觉得自己浑身在颤抖。

从另一方面看,双方是同样狂暴,同样刚愎,同样坚强的。对一方来说,进攻,便意味着死亡,可又不得后退;对另一方来说,坚持下去便意味着死亡,可又不得逃脱。

或者起义转为声势浩大的革命,或者一触即溃,不成气候,也就是说,胜利究竟属于哪一方,都须在明天见分晓。对于这一点,政府和各个派别都心中有数,最不起眼儿的资产阶级也感到了这一点。这使这决定一切的地区在无法看透的黑暗之中被一种异常惶惑的气氛所笼罩,在灾难即将来临的前夕的沉寂中,人们为一种有增无减的急躁情绪所控制。此时此地,仅有一种声音在夜空飘荡,它像一个人临终时的喘息那样令人心碎,它像凶恶的咒骂声那样令人心悸。这就是圣美里教堂的警钟声。没有什么会比这口钟在黑暗静谧的深夜狂敲猛击所发出的绝望的哀号更令人感到悲哀了。

我们时常碰到这种情形:似乎上苍在以某种景象对人将要做的事情表明态度。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打乱天上人间这种感召死亡的协和。当时,天上不见一丝星光,愁云叠叠,堆在地平线之上。天宇比这黑暗的街巷更为黑暗,它像一幅巨大的裹尸布覆盖在巨大的坟墓上。

在这场仍然限于政治范畴的战斗,在这经历过多次革命风暴的场地上进行酝酿之时,在高谈主义的年轻一代、各种秘密会社、各种学府院校与热衷于利润、准备对前者进行扼杀、镇压的资产阶级即将迎面相撞,准备互相冲击之时,在这被珠光宝气所淹没、繁华幸福的巴黎的一隅——老巴黎,在这里的深不见底的迷宫里,在这被厄运困扰的地段,或者,在这一地段之外,以致离它更远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双方奔走呼号,促使危机的最终解决的那一刻早日到来之时,人民正在发泄自己的郁愤,黑暗中传出的,是遍地的切齿唾骂声。

这骇人而神圣的声音,带有猛兽怒吼的成分,并含有上帝的言辞。它,既像下界的喧啸,又像上界的雷鸣。它,弱者听罢发抖,哲人听罢深思。

三到达了边缘

马吕斯终于到了菜市场。

这里,与他经过的街道相比更为黑暗、更为寂静,没有人活动,发散着冷气,像是一座坟墓。

在行进中,他曾看到一团火光从麻场街的方向射出。在圣厄斯塔什,有一排高大的楼房,那火光映红了楼顶。这火光便是科林斯街垒上的火炬。马吕斯朝那发光的方向走去。原来,是那火炬把他引进了菜市场。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布道修士街的街口。他走进了那条街。起义队伍的哨兵在街的另一端,没有发现他。他觉得,这里已接近他的目的地。我们知道,安灼拉曾把蒙德都小巷的一段留作通往外面的“交通道”。马吕斯当时到达的地方,正处于进入这“交通道”的拐角处。

这巷子和麻厂街交错的地方一片漆黑。他被深深地埋在黑暗中,不会有人发现他。随后,他看到,稍远的地方出现了亮光。他看清了那是酒店旁边的纸灯笼,那灯笼正在不成形的一堵墙上眨着眼。不少人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步枪。这些景物与他相隔10脱阿斯的距离。马吕斯已经看到了街垒的内部。

巷子右侧有些房屋。这些房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望见整个的酒店、街垒和旗帜。

只须往前迈出一步,他就会到达目的地。

这时,这个苦恼的青年在墙角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双手叉在膝前,想起了他的父亲。

他想到,父亲彭眉胥上校是怎样的一个英勇和坚强的战士呀!共和时期,他捍卫了法国的国境。跟随皇帝到过亚洲的疆界,到过热那亚,到过亚历山大,到过米兰,到过都灵,到过马德里,到过维也纳,到过德累斯顿,到过柏林,到过莫斯科,欧洲每个战果辉煌的战场上,都洒有他的鲜血。他戎马一生,维护军纪,未到老年便已两鬓白霜。硝烟熏黑了他的帽徽,铁盔把额头压得全是皱纹,腰束武装带,终日生活在木棚、营地、帐幕和战场医疗所,东征西讨,凡20余年。他回到家乡时,脸上挂着一条硕大的伤疤,但他仍然笑容满面,平易安详,像孩童那样纯真,为乡亲们交口称赞。他为了祖国法兰西献出了一切,没有任何地方辜负过祖国法兰西。

马吕斯想到,现在轮到他自己了。考验他的时刻已经到来。他应该以父亲为榜样,做一个勇敢无畏的人,奔赴战场,冒着枪林弹雨,不怕流血牺牲去和共和国的敌人进行厮杀。他也想到,他所赶赴的战场是街巷,他所参加的战争是一场内战。

一想到“内战”二字,便不由得想到这一种情景:眼前出现了一个地洞,那地洞正张着大嘴等候他的跳入。

这时,他打了一个寒噤。

他想起了他父亲的那把剑。那剑被他外祖父卖给了旧货贩子。往日,他一想到这一层便备感伤心。然而,现在,他却想到,那把剑潜藏于黑暗之中,倒比落到他的手里更好些。他想到,那把英勇坚贞的剑宁肯饮恨遁迹避世,倒表现了它的智慧,表现了它的先见之明。它预知了这次暴动,预知了这一水沟边的战争,街巷中的战争。这种从地窖通风口进行射击、毒手来自背后并由后背承担的战争是它不屑一顾的。它是从马伦哥和弗里德兰回来的。它不愿意到麻厂街去。它曾跟着父亲那样干过,它不愿跟着儿子这样干!马吕斯想,当初,即使在他父亲去世的榻前他接受了这把剑,今天,他也敢于把它握在自己的手中,那么,它也一定会发出熊熊的烈焰,来烧烫他的手。这是天使之神剑,绝不允许有人玷污它。因此,幸而它失踪了,这真是一件好事情,一件处理公道的事,是外祖父保护了父亲的荣誉。把它卖给了旧货商,总比用它来让祖国流血要好些。

想到这里,他痛哭了起来。

太可怕了。然而,怎么办呢?失去了珂赛特,自己如何再活下去?她既然走了,他也只好死了。再说,他已向她发过誓。这一点她是明明白白的,但她还是走了。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她是有意不管他的死活的。她走了。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一张纸。地址她是知道的,但没有信来。这说明,她已不再爱他了。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必要活下去呢?他是要来死的。可现在,他又在考虑退缩!他已到达险地,可又要逃出险境!已经见到了街垒,可又想逃离!你战栗了!你想逃遁!说什么?说:“我已经受够了,我已经看明白了,这是内战,还是站远点儿的好。”要把朋友丢下不管吗?他们已经召唤了你。他们正在等待你。他们正在需要你。他们是以寥寥数人在抵御一支大军。丢掉爱情,丢掉朋友,说话不算数,一切统统放弃不顾!这是以爱国为借口来掩饰自己的畏惧!这是不成的。如果此时此刻他父亲出现在他身边,看见他往后退缩,也一定会用他那把剑的剑脊抽他的脊背,吼道:“上,胆小鬼!”

他被起伏着的思潮所困扰,头慢慢地低了下去。

他忽又抬起了头。一连串的思想调整极大地振奋了他的精神。接近坟墓的人也有一种特有的精神振奋。死亡就在他的眼前。他已经看得真切。他对自己将要采取行动的看法也随之变了样。那已不是悲惨的幻象,而是辉煌的壮举。在他的思想中,那街巷战的性质也有了根本的矫正。一大堆问号重新涌入他的脑际。这些问号纷扰着他,令他很不安。不过,这一次,这些问号没能扰乱他。它一一得到了解答。

想想看,父亲为什么会发怒呢?在某种情况之下,起义难道不能成为崇高的天职吗?作为上校彭眉胥的儿子,加入目前这场战斗,他会变得渺小吗?这里不是蒙米赖或尚波贝尔蒙米赖、尚波贝尔,在法国东部,1814年,拿破仑在这里挫败了俄普联军的进犯。。这里发生的事不干神圣的领土问题,而是干系到崇高的理想问题。祖国固然在受苦,然而人类却在欢呼。再说祖国是不是真的在受苦呢?法兰西在流血,自由却在微笑,法兰西能在自由的微笑面前想到她的创伤吗?此外,如果对内战从更高的角度进行观察,结果会是怎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