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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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让·瓦尔让(2)

如果把这次规模宏大、结局阴惨的6月起义看成愤和谜的结合,那么,我们觉得,圣安东尼郊区街垒里有一条龙,而大庙郊区街垒里则有一个斯芬克司。

这两个街垒是分别由库尔奈和巴特尔米领导建造的。每个街垒都显示了建造者的形象。

库尔奈身材高大,肩宽拳硬,面色红润,勇敢诚实,目光炯炯。他胆大无畏,坚忍不拔,易躁易怒,狂暴、激烈、诚挚,对敌人心不慈、手不软。一旦遇到战争、搏斗、冲突之类的事,他就来了精神,那狂暴的作风可能是海洋和风暴造就的,因为他当过海军军官。如果不计天资,他像丹东;正如不计神性,丹东像赫拉克勒斯。

巴特尔米瘦弱、矮小、苍白,沉默寡言,一副凄惨相,像个流浪儿。一个警察曾打了他一记耳光。那之后,他耐心等待时机,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一个机会,杀死了那警察,他也因此而入狱。那时他17岁。出狱之后他进入了街垒。

过后,巴特尔米和库尔奈都被放逐到了伦敦。在那里,巴特尔米杀掉了库尔奈。他们之间那场悲惨的决斗似乎是命中注定了的。那事发生后不久,巴特尔米又涉入一起离奇的凶杀案,其中自然少不了桃色事件。如果那事发生在法国,也许他会被赦免,但在英国,他却因此而被送上了绞架。阴暗的社会结构就是这样。物质的匮乏,道德的沦丧,这不幸之┤恕—他有才智,也很坚强,只是不算伟大——在法国,他被收了监,在英国,他被送上了绞刑架。这样,巴特尔米也举起了一面旗——黑旗。

二在深渊之中,如果不交谈又干什么

经过16年的磨练,1848年的暴动比起1832年来精彩了许多。与上述两座街垒相比,麻厂的街垒要简陋许多。那仅仅称得上一个草图,算是一个雏形。但它仍然令人望而生畏。

安灼拉不得不亲自照料那些起义者,因为马吕斯对这里的一切不闻不问。大家趁黑夜对街垒进行了整修。它扩大了,还加高了两法尺。他们在石块间插了很多铁钎。它们像长枪那样排列着。从各处搬来的废物堆在上面,使街垒的外表变得更加复杂。这外面乱七八糟的街垒的内侧,却布置得很巧妙,很像一堵墙。

他们对用铺路石堆砌的台阶进行了修整,以便很容易地从石阶上到达像城堡一样的墙顶。

街垒的内部也进行了清理,地下室收拾干净了,厨房改成了临时病房。散在各处的枪支弹药集中了起来,重新熔化了子弹头,新制了子弹,理顺了缠在一起的包扎伤员的碎布,再次分配了武器,尸体被搬入血迹斑斑的蒙德都巷内。郊区国民自卫军的士兵的四具尸体单独放置,他们的制服被丢在一旁。安灼拉劝告大家抓紧时间,睡上两个小时。说是劝告,实际是命令,但接受这命令的,不超过四个人。弗以伊利用这休息的时间,在酒店面对的墙上刻了几个大字:

人民万岁!

这几个字是用铁钉在石块上凿出的,直到1848年字迹还清晰可见。

酒店里的三个女人趁夜间停火的机会溜走,躲进了附近的一所房子。起义者精神上感到轻松了许多。大部分伤员还能继续参战。他们也都不愿放弃战斗。临时病房里有五个重伤员,其中有两个保安警察。他们躺在草席上。他们优先得到了医治。

地下室里,只剩下盖着黑布的马白夫和被绑在柱子上的沙威。

安灼拉说:“这里是停尸间。”

这间屋子里,一支蜡烛闪着暗淡的光。那停尸台在柱子之后,像是一根横梁。这使它与站着的沙威构成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街垒上,马车的辕木已被炮火轰断,但它依然立在那儿,上面可以悬挂一面旗帜。

安灼拉是一位说到做到的首领。已经牺牲的马白夫老人的血衣,作为一面旗帜被挂了上去。

街垒中已经再也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既没有了面包,也没有了肉食。50个人已坚持了16个小时,酒店里储存的东西有限,早已被吃得精光。看来,这街垒要成为墨杜萨木排了。大家免不了要挨饿。6月6日,这个斯巴达式的日子的凌晨,圣美里街垒中的让娜,曾站在起义者的中间。当大家向她提出要求面包时,她对大家说:“还要面包?现在是3点钟,再过一个钟头,4点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死了。”

因为没有东西可吃,安灼拉禁止大家随便喝酒——绝对不准喝葡萄酒,只定量分配给一些烧酒。

在酒窖中,大家发现了15瓶酒。酒装得满满的,封存完好。安灼拉和公白飞对它们进行了检查。公白飞说:“这是于什鲁大爷珍藏的上乘葡萄酒。他以前开过饮食店。”博须埃随后说:“不错,这是真正的好酒。幸而格朗泰尔在睡大觉,不然,是很难保全的。”安灼拉不愿意听这些多余的话,遂下令,任何人都不得动这些酒。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便吩咐把15瓶酒当做圣品,摆在了停放马白夫的尸体的桌下。

凌晨两点钟左右,他们点了下人数:尚有37人。

东方开始亮了。放置在石块凹穴处的火把熄灭了。街垒内部,这个由街道的墙壁围起来的小院落仍然是黑暗的,只有些寒峭的暗淡的曙光照进来。它像一艘残损的船只的甲板,许多黑影在移动。在这令人可怖的黑窝周围,寂静无声的楼房开始在青灰色的天空上显出自己的轮廓。更高处,那些烟囱则显出灰白色。随后,天空被一种让人赏心悦目的淡蓝色调所涂染。成群的鸟儿,欢快地啼鸣着,掠过这淡蓝的天空。高楼顶部已染上霞光。四楼窗口那个被枪杀的人的白发在晨风中飘荡。

古费拉克对弗以伊说:“这火把熄了让我高兴。它那飘忽不定的火焰实在烦人,那里面像是怀着恐惧。那光芒实在是懦夫的眼神儿,它一直在摇曳,难得明亮。”

曙光把鸟群和人心唤醒。大家活跃起来。

一只猫在屋檐上徘徊,若李见罢,进行了哲学分析。他高声道:“猫是什么?是一剂校正的良药。上帝创造了老鼠,之后就说:‘哟!我做了一件错事。’随后创造了猫。猫是鼠的勘误表。鼠和猫是造物者重新阅读他的原稿后的修正稿。”

一些学生和工人把公白飞围起来。他们在谈那些已死的人,谈让·勃鲁维尔,谈巴阿雷,谈马白夫,同时,还谈了勒·卡布克,谈了安灼拉深重的悲痛。公白飞说:

“阿尔莫迪乌斯阿尔莫迪乌斯(?-公元前514),他和阿利斯托吉通一起刺杀暴君庇西特拉图,未遂,被杀。、阿利斯托吉通阿利斯托吉通(?-公元前514),他和阿尔莫迪乌斯一起刺杀暴君庇西特拉图,未遂,被杀。布鲁图布鲁图,罗马共和派领袖,曾刺杀了恺撒。谢列阿谢列阿,罗马法官,杀死暴君卡利古拉后被杀。史特方纽斯、克伦威尔、夏绿蒂·科尔黛夏绿蒂·科尔黛(1768-1793),曾刺死马拉。桑得桑得,德国大学生,因谋杀反动作家科采布而被杀。事后,他们都曾苦闷过。我们的心是如此的不稳定,我们的生命又是如此的神秘,所以,一次谋杀,即使是为了公民的利益或民众的自由而进行的,(如果存在这类谋杀的话)杀人之后产生的悔恨之情仍然会超过造福人类而感到的欣慰之情。”

谈话很快地由这个话题转入另一个话题。一分钟之内,从谈让·勃鲁维尔的诗转到了翻译《农事诗》《农事诗》,古罗马维吉尔作。的罗以及古南特,对罗和古南特进行了对比,同时,还提到了马尔非拉特的几段译文。很快,话题又转到了恺撒,谈了他死后出现的奇迹。由恺撒,又引出了布鲁图。他说:“恺撒应当灭亡。西塞罗对恺撒的批判采取严厉的态度也没有什么不妥。严厉不同于谩骂。佐伊尔佐伊尔,生卒年代不详,以其对荷马不正确的批评而著称。大骂荷马,梅维吕斯梅维吕斯,不详。大骂维吉尔,维塞维塞(1638-1710),法国作家。大骂莫里哀,蒲伯蒲伯(1688-1744),英国诗人。大骂莎士比亚,弗莱隆弗莱隆(1754-1802),法国大革命时新闻工作者。大骂伏尔泰,这是古老的法则——妒忌和憎恨——在起作用;才华招致诽谤,伟人免不了要听到犬吠。因此,西塞罗和佐伊尔之流不可相提并论。布鲁图斯以利剑进行裁判,西塞罗则用思想进行裁判。至于我,我不赞成前一种裁判。真奇怪,我不明白为什么古时候会允许这种裁判方式的存在!恺撒破坏了鲁比肯协议,践踏了人民所赋予的权力,元老院议员进入大厅时,他端坐在那里,连屁股都不抬一下。欧忒洛庇欧忒洛庇,公元前4世纪拉丁历史学家。说得好:‘其作为既如帝王,又如暴君,是暴君在执政。’他是一个伟人,或者是一个好得了不得的人,但教训是深刻的。被刺了23刀,但这和耶稣脸上被人吐口水相比,更难引起我内心的波澜。恺撒被元老院议员所杀,耶稣挨了奴仆的巴掌。论起受侮辱来,谁能比得上上帝呢!”

博须埃站在一堆石头上,高出于众人,手中举着一支卡宾枪,大声对大家说:“啊,西达特伦!啊,密利吕斯!啊,勃罗巴兰特!啊,好人安蒂德!像洛约姆或艾达普台翁的希腊人那样,让我来朗诵荷马的诗吧!”

三明朗化,忧郁感

安灼拉走出蒙德都巷子,在曲曲折折的小巷子里查看了一番。

起义者信心十足。敌人的夜间进攻被打退了。看起来,凌晨的进攻也不会有什么可怕。大家含笑等待着,既不怀疑自己的事业的正义性,对于胜利也坚信不疑。再说,他们很快会得到支援的。他们对援军充满了希望。这种预料中的胜利给了这些法兰西战士无限的力量。他们相信,即将开始的一天将分三个阶段度过:早晨6时,将有一个“做过工作的”联队倒向起义者一边;午时,巴黎全城起义;黄昏时分,革命总爆发。

从昨天晚上起,圣美里教堂的钟声就一直没有停过。这说明那位让娜的大街垒仍在坚持战斗。

这些满怀希望的消息,从一个组传向另一个组,声音低沉、愉快又带颤栗,犹如蜂房中的嗡嗡声。

安灼拉返回了街垒。黑暗中,他像一只老鹰作了一次巡视,回到了街垒。

他把双臂叉在胸前,一只手按在下巴上,静静地听着这愉快的谈话。大地越来越亮了。晨曦照红了他的面颊。他精神振奋,说了下面这些话:

“巴黎的军队倾巢出动。1/3的军队压在我所在的这个街垒上。一起来的,还有国民自卫军。我看到了正规军第五营的军帽,看到了宪兵第六队的军旗。一个钟头过后,我们就要遭到攻击。人民呢?昨天还激奋不已,可今天早晨却不见一点动静。我们指望不上他们了。也不会有什么联队来接应我们。我们只剩下了一条路——自救!”

听了这番话,大家沉默了。仿佛死神已经走到他们的身边。

然而,沉默只是短暂的。

有个声音打断了沉默:“没什么了不起!我们要坚持到底!我们可以把街垒加到20法尺高。公民们,把我们的尸体堆积起来,抗议这种背弃行为!我们要以死表明,人民抛弃了共和党人,但共和党人决不背离人民!”

这几句话,道出了忧心忡忡的众人的心声,因此,引起了热情的欢呼。

谁也不知道讲这番话的人的名字,他是一个陌生人,穿一身工人服。这是一个无名小卒,是一位过路英雄。在人类出现危境时,在社会的开创中,常常会有这样的无名伟人出现。这样的人,在某一特定的时刻,便以无比高尚的形式,说出决定性的言词,犹如电光一闪,他作为人民和上帝的代表出现片刻,接着就消失在黑暗中。

1832年6月6日,这天的空气里无处不洋溢着坚定不可动摇的精神。就在此时此刻,圣美里街垒中的起义者也发出了永载史册的吼声:“我们要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我们决不怕势单力孤。”

这就是说,两个街垒,分处两地,但却一脉相通。

四少了五个,多了一个

在那代表众人意志宣布了“尸体抗议”之后,人群中发出了阵阵奇特的欢呼声,凄惨而悲壮,像他们已经取得了胜利。

“死亡万岁!咱们全都留在这儿!”

“为什么都留下?”安灼拉问。

“都留下!都留下!”

安灼拉又说:

“这里地势优越,街垒坚固,30个人足够了,为什么要牺牲40个呢?”

大家的回答却是:

“我们不离开街垒!”

“公民们,”安灼拉大声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共和国需要人员,故而要节约人力。不可因虚荣而浪费。对某些人来说离开便是他们的任务,而且非完成不可。”

安灼拉是坚持原则的,在同志中,他具有一种绝对的、至高无上的权威。但此时此刻,在事关个人生死的关头,他这种权威受到了挑战——大家仍议论纷纷。

安灼拉具有十足的领袖气质,面对这种局面,他便越发坚持己见,于是,用一种傲视一切的口吻问道:“有谁为剩下30个人而害怕,就请他站出来讲一讲。”

嘟囔声越来越响了。

人群中有人提出:“整个街垒都被包围了,离开,说起来容易,走起来——从哪里走呢?”

安灼拉说:“菜市场那边没有敌情。蒙德都街无人把守,从布道修士街可以进入圣婴市场。”

又有人提出:“路上遇到国民自卫军怎么办?他们一看到穿工人服的、戴便帽的便不由分说,一律捉起来拷问:‘从哪儿来?是不是街垒的人?’他们会让你伸出手来,闻着有火药味,立刻就得毙掉。”

安灼拉没有再说什么,用手触了触公白飞的肩膀,便走到了厅堂里。

不一会儿,安灼拉从厅堂里出来,手里拿着四套缴获的制服,对大家说:“穿上它们就不难脱身了,只可惜才有四套。”

说罢,他把制服扔在挖去了铺路石的地上。

站在安灼拉面前的,是一些临危泰然自若的人。他们没有一个人动一动。公白飞接着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