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斯戈弗莱尔师傅家回去时,绕了路,好像是要避开诱惑着他的神甫的住宅。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关上了房门。这是一件最平常的事,因为他平时习惯早睡。马德兰先生只有一个女仆,她便是这工厂的门房。当晚,她发现马德兰先生的灯在8点30分便熄了。她见此情景,便对回厂的出纳员说:
“难道市长先生病了?我觉得他神色不大对劲儿。”
那出纳员的房间恰在马德兰先生卧室的下面。对那门房的话,他一点也没有留意。他睡了,并且很快进入梦乡。
快到半夜时,那出纳员忽然醒来,上方有响声将他从梦中惊醒。他注意听起来,他上面屋子里响起了来回走动的步履声,他再细听,听出那是马德兰先生的脚步声。他感到诧异,平日,起床以前,马德兰先生的房间里一向是不出声的。过了一会儿,那出纳员又听见一阵开关橱门的声音,随后,是搬动一件家具的声音。一阵寂静之后,脚步声重新响起。出纳员坐起来,此时,他完全醒了,睁开眼睛,透过自己的玻璃窗,看见对面的墙上出现了一片红光,从那红光射出的方向判断,那只能是从马德兰先生的卧室的窗子里射出的,那红光还在不时颤动着,好像是一种火焰的反射,而不是烛光的反射,不见有窗格的影子,这说明那窗子是完全敞开的。天这么冷,窗子却开着,怪不怪?出纳员又睡了,不过一两个钟头,他又醒来,均匀平缓的脚步声始终在他的头上响着。
反光始终映在墙上,不过,现在它变得黯淡平稳了,好像是一盏灯或一支烛的反射了,窗子仍旧开着。
下面,我们来讲讲,当晚在马德兰先生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
三脑海中风暴不息
读者大概已经猜到:马德兰先生便是冉阿让。
我们已向他那颗善良的心的深处窥视过,现在是进行深入探测的时候了。我们这样做后,不能不深受感动,也不能不深感恐惧。这种探测比任何事情都会令人触目惊心。精神之目,除了在人的内心世界里,再不会在旁的地方见到这样多的异彩、这样多的黑暗;再没有任何旁的地方可以见到如此可怕、如此复杂、如此神秘、如此变化无穷的东西。世间有一种景象比海洋还宏大,那便是天空;还有一种景象比天空还宏大,那便是人的内心世界。
对于人心的赞美,即使只涉及一个人,只涉及人群当中最微贱的一个,那结果必是熔一切歌颂英雄的诗文于一炉,赋成一首卓越完美的英雄颂。人心,是空想、贪婪和企图的瑶池,是梦想的熔炉,是丑恶意念的渊薮,是诡诈的魔窟,是欲念的战场。很多时候你不妨从人阴沉的面容深入进去,去探索他内心世界的景象:情和绪。外表是寂静的,但内里却有荷马史诗中那种巨灵的搏斗,密尔顿诗中那种龙蛇的混战,但丁诗中那种幻象的萦绕。人心是一个广漠寥廓的天地,但人面对良心、省察自己的抱负和日常行动时,这广漠寥廓的天地中却有容不下的东西,使你黯然神伤!
有一次,但丁曾经谈到过一扇险恶的门,他在那门口曾犹豫不前。现在,在我们的面前也有那样的一扇门,我们在它的栏限之处也是如此:迟延不进。还是让我们进去吧。
读者已经知道小瑞尔威那次事件发生之后的情形,除此以外,并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补叙。从那时起,我们知道,冉阿让已是另外一个人了。主教对他的所有期望,他都做到了。这不仅仅是一种转变,而是一种新生。
他居然达到了销声匿迹的目的。他卖掉主教的银器,留下两个烛台作为纪念,穿越法兰西,从甲城躲到乙城,最后来到滨海蒙特勒伊,用我们说过的那种发明,造就了我们谈过的那种事业,这一切,做得让人不可捉摸,难以理解。他定居滨海蒙特勒伊,一面追念那些伤怀的往事,一面庆幸自己难得的余生,并且弥补着前半生的缺憾;他生活有保障,日子过得安逸;他憧憬着,但只有两种心愿:埋名,立德,决心远避世人,靠近上帝。
这两种心愿已在他的精神上紧密结合成一体,两种心愿同等重要,他都念念不忘、惟恐行之不力。也就是说,他的行动,无论大小,都受这两种心愿的支配。平时,在他的一切行动中,这两种心愿是并行不悖的;他深藏不露,乐于为善,质朴无华。在一般情况下,这两种心愿起了相同的作用。可是,有时也不免发生矛盾。在不能两全时,我们知道,这位在整个滨海蒙特勒伊被称为马德兰先生的人,一向不为前者牺牲后者,即不因埋名、保证安全而牺牲品德,而且取舍决断毫不犹豫。他曾不顾危险,毅然保存了主教的烛台,并且为他服了丧。他调查了解了法维洛勒的家庭状况。他召来所有过路的通烟囱的孩子进行询问。甘心忍受沙威那些一语双关的恶语,解救了福舍勒旺老头的性命。我们已经注意到,他的思想,似乎在以一切圣贤忠诚之士为准绳,认为自己第一位的天职并不在于为己。
但是,必须指出,眼前这样的严重情势,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们讲了这个不幸的人的种种痛苦,但是,支配着他言行的那两种心愿,还从来没有碰上过如此严重的矛盾冲突。当沙威来到他办公室向他报告那件事情时,他已经意识到了它的严重性。当他那深埋不露的名字被人突然提到时,他惊骇万分,像是感到不可思议的厄运突然降临,一下子将他的头脑冲昏;他先是大吃一惊,跟着便颤抖起来;像暴风雨中的一株橡树,像冲锋前的一个士兵,他被压弯了。他感到头上来了满天乌云,接下来的必是雷电交加。听着沙威说话,他最初的想法是,去那里,自首,把那商马第拯救出来,自己去受监禁;他的心有如针刺般疼痛,他想努力地摆脱,他抑制了最初的那种冲动的心情,对自己说:“想一想,想一想。”随后,那种念头过去了。他从英雄主义面前撤退了。
他奉行主教的圣言,经过几年的忏悔和修身自赎,已经获得了乐观的开端,现在,一道危险的深渊出现在他的面前,如果他下定决心,义无反顾地直赴天国所在的深渊,那是何等的豪放啊!豪放固然豪放,但他并没有那样做。我们必须看明白他心中的种种活动,我们能以叙述的也只是那里面的实际情况。他最初被自卫的本能支配着。他连忙使自己激荡的心绪平静下来。沙威是个大祸害,恐怖的心情支配他暂时不做任何决定,思虑的是应采取哪些措施,就像一个武士发觉危险随手捡起了他的盾。
那天谈话之后,他便一直是这种样子,内心思潮起伏,外表情绪镇静;他采取了一种所谓的“自全法”。一切都是混乱的,脑子里满是冲突,心情骚乱,理不出头绪;对自己他什么也说不出,只感受到了刚刚来到的猛烈打击。他照常去看芳汀,延长了呆在那里的时间,那是出自为善的本性,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他把芳汀交给嬷嬷们照顾,觉得也许非亲自去一趟阿拉斯不可了。但对这次远行并没有做最后决定。他心想,他绝没有遭到别人怀疑的危险,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那件事的经过。这样,他订下了斯戈弗莱尔的车子。
他吃了晚饭,胃口还相当的好。
他回到自己房里,开始思考。
他考察当时的处境,觉得离奇万分,闻所未闻。他的心思紊乱到了极点,心头涌起一种不可言喻的急躁情绪。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把门死死地关上,生怕有什么东西溜进来。他对可能发生的事严阵以待。
过了一会儿,他吹灭了蜡烛。因为烛光令他烦躁。
他似乎觉得有人在看他。
不错,有人。可是谁呢?
咳!他想要关在门外的那东西到底还是进来了。不想让它瞧见,它却偏偏望着他。这东西不是别的,就是他的良心。
他的良心,那便是上帝。
可是,开始时,他还努力使自己相信,身旁没有什么人,不会有意外发生。门已关好,不会有谁进来。房间里这么暗,不会有人看见自己了。他可以安全了。他把双肘放在桌上,双手捧着头,在黑暗里思索起来。
“我是怎么啦?”“我在做梦吗?”“沙威对我说了些什么?”“我真的看见了他,他真的向我说了那些话?”“那个商马第何许人?”“他真像我?”“可能吗?”“昨天我还好好的,绝没想到有什么事要发生!”“昨天这个时候我干了什么?”“这里头有些什么问题?”“怎样解决?”“如何是好?”
他的心绪被许多诸如此类的问题困扰着,脑子也失去了记忆能力,思绪波涛般汹涌澎湃。他双手捧着头,想使思潮停息下来。
他想在纷乱的头脑中理清思绪,想出一种明确的见解和方法,但除了苦恼,什么也办不到。
他的头热得难忍。他走过去,把整个窗子推开。天上不见星辰。他走回来,重新坐在桌前。
这样,第一个钟头过去了。
渐渐地,沉思中开始形成一些模糊的线索。尽管他还不能看清楚问题的全貌,但已能望见一些局部的情况,且如同观察的实际事物一样,它们变得清晰起来。
他开始认清了这样一点:尽管情况离奇紧急,但自己还完全能居于主动地位。
而他却越来越感到恐惧。
直到目前为止,他的思虑中仅仅是为了避免别人知晓他的名字。但这种思想与一贯向往的严正虔诚相背离。当他在黑幕之中苦苦思量时,最为恐惧的莫过于别人提到那个名字。那个名字一旦重新出现,那就意味着一切的终结,意味着新生命的毁灭。并且,谁能知道?也许那还意味着他的新灵魂也同样在他的心中毁灭。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就会颤抖起来。当时,假设有人告诉他,说将来会有一天,那个名字会在他的耳边响起,冉阿让那三个丑恶的字会突然从黑暗中跳出来,出现在他的面前,会有一束强烈的光突然在他头上亮起来;同时还告诉他,即使那样,这个名字却不会对他构成威胁,那束强烈的光倒使他的隐情更为深密,面纱被撕开,还可能增添隐物的神秘色彩,就好像地震不但不能毁掉他的房屋,反而能使他的房屋更加坚固一样。那种非常的变故演变的结果,假使他本人觉得那样还不坏,便会使他的生存变得更加光明,同时,他的隐秘也更难被人识破,这位德高望重的绅士马德兰先生,由于那被人称作冉阿让的人的出现,会比任何时候都安全,比任何时候都荣耀……假如当时有人对他说这些话,他一定会认为是荒谬的。然而,这一切刚才恰巧发生了!一大堆不可能之事竟成了现实。本来是痴人说梦,可它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事,而且是上帝允许的!
他的想象继续明朗起来。他对自己的处境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他似乎觉得自己刚做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梦,梦中,他看到自己在黑夜之中,正从一个斜坡滑向一道深渊,并且到了那深渊的边沿;进退维谷,他站着发抖。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不相识的人,一个陌生人的黑影——命运把那人当做自己——要把他推下那深渊。那深渊必须有一个人去填塞,不是他自己,就是那一个人。
他只好听其自然了。
现在事情已经完全清楚了:监狱里永远有一个空位置给他留着,无论如何躲,总是躲不过。不说别的,抢小瑞尔威银币的事就可以把他送入牢中。这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他知道,现在的威胁并不大,因为有个倒霉的家伙商马第。因为这个人的出现,可以使自己依然平安。如果有别人把那个墓石般永无翻身之日的罪犯的烙印加在那商马第的头上,而他又不加阻止,那么,他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了。
这一切来得强烈、离奇,他心中猛然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那种冲动,一个人在一生中是绝对不会出现两三次以上的。那是一种良心的激发,这一激,心中的暧昧统统动了起来,其中含有讽刺、欢乐和失望,我们可以把这种冲动称为“内心的狂笑”。
他又连忙点起了蜡烛。
“我怕什么!”他问自己,“我为什么那样考虑问题?我得救了。一切都已安排停当。这以前还有一扇半开着的门,从那扇门里,我的过去可以随时挤进我的生命之中。可现在,这扇门被堵死了,永远被堵死了。这个可恶的沙威,好像一头凶恶的猎狗,他多少年来一直令我不安。他识破我了吗?天啊!他无处不跟着我无时不窥视我,现在,他被击退,到别处忙去了,绝对地走入了歧途!他从此心满意足,他逮住了他的冉阿让!我可以逍遥自在了。谁知道,也许这恶棍还要离开这里呢!况且这与我无关!我丝毫不曾过问!呀,不过,这里面有没有什么不妥?过后有人看见我,还以为我碰到了什么倒霉事呢!总而言之,如果有人遭殃,那和我又有何关系呢?天意如此,有何办法?我有何权力违背上天的意志?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哪还管得着那些闲事?这和我又有何相干!怎么,还不满意?那究竟需要什么?多年来我梦寐以求的,我向上天祈祷的——安全——现在已经得到了。要这样办的是上帝。我绝不应当违抗上帝的旨意。并且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呢?为了使我能够继续我的工作,为了使我能够普渡众生,为了使我能够成为一个伟人,为了使我含辛茹苦追求的美德修成一点正果。我实在闹不明白,为什么我刚才不敢到那个诚实的神甫家里去,为什么不敢认他做一个听忏悔的教士,把一切都告诉他,听取他的意见?他说的,肯定也是这些话。就这样,决定了!听从慈悲上帝的安排!”
他在心灵深处自言自语,似乎在探测心灵深处的秘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地在房间里走动。“不必再想了。”他努力使自己不去烦恼,“决计如此行事。”但毫无用处。他感受不到丝毫的快乐。
相反,他倒感到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