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那路工接着说,“我们正在修路哪!从此地起走上一刻钟,就会看到,路被截断了,得绕道而行。”
“是这样?”
“您要向左转,奔加兰西方向,到康白朗后再向右转,到了圣爱济山,便走上去阿拉斯的路。”
“天快黑了,我可能走错。”
“您不是本地人?”
“不是。”
“您不熟悉这里的岔路,那么,先生,”那路工接着说,“我替您出个主意吧:马累了,您返回丹克过夜,明天再去阿拉斯。”
“我必须今晚赶到阿拉斯。”
“噢,是这样。那么,您回那客栈去,加上一匹边马。马夫还可以领您走小路。”
他接受了这个建议,退转回去。半个钟头不到,他又来到这地方。这时他加了一匹壮马,一个马夫坐在车辕上领着路。
他觉得耽搁得太久了。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他们走上那工人指给的路。路面很坏,车辙交错,轮子从一条辙里陷到另一条辙里。他对那向导说:
“照先头那样,快步跑,酒钱加倍。”
轮子陷在一个坑里,车前拴挽带的横木被震断。
“先生,”那向导说,“横木断了。怎样套我的马呢?这条路晚间太难走了,还是回到丹克吧,明天一早我们再去阿拉斯。”
他回答说:
“你带没带绳子和刀?”
“带着,先生。”
他砍了一根树干,替代那根断了的横杆。
这又耽误了20分钟,但是,他们毕竟重新赶路了。
平原上到处是惨淡的、在地面爬行的浓雾。阳光的余辉把浮云映得发白。阵阵狂风从海上吹来,田野的每个角落拼命吼着,致使遍地响起搬动家具的声音。周围的一切越发变得恐怖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夜气吓得在瑟瑟发抖。
寒气中,他自己不禁抖了一阵。现在,他才想起,从昨天晚上直到现在,自己还一直没有吃东西。这有点像八年前在迪涅城外旷野上行走的情景。八年了,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
他听到了远处的钟声。于是,问那年轻人:
“几点了?”
“7点,先生。8点钟我们便可以到达阿拉斯。只有三法里了。”
这时,他才觉得奇怪,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劲赶到这里,可连开庭的时间也不晓得。也许是白来一趟。他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没有问明白开庭的时间。如此不顾一切地往前走,究竟益处何在?随后,他心里又这样盘算:平时法庭开审是早晨9点;这件案子不需多长时间;偷苹果这样的事,很快就可以审出个结果来;余下的只是证明他是什么人的问题了;四五件证据陈述后律师们不会再有多少话可说;等到他到场,大概已经全部结案了。
那向导扬鞭策马,加紧赶路。他们过了河,很快便过了圣爱洛山。
夜色越发深下来。
六散普丽斯嬷嬷接受考验
这时,芳汀却沉浸在欢乐之中。
她一整夜特别难过,咳嗽一直没有停止,高烧一直没有退,噩梦一夜没有断。医生早晨来看她,她还在说胡话。医生紧张起来,说马德兰先生一回来要马上向他报告。
整个早晨,芳汀都没有说话。她萎靡不振,不停地捏着床单,嘴里念叨着数字,仿佛是在计算里程。有时,她双眼无神,深陷在眼眶之内,有时,两眼却充满了光彩,明亮异常,仿佛是上天的光来照耀被尘世的光遗弃了的面临惨境的人。
每当散普丽斯嬷嬷问她的感觉时,她总是一种回答:
“不错。我等马德兰先生。”
几个月前,芳汀丧失了自己的贞操、自己的羞耻、自己的欢乐。当时,这些东西刚刚丧失,她还可以说是自己的影子,可现在,情况大变了,她只是自己的幽灵了。生理上、精神上双重的创伤使这个25岁的女人完全变了样。她满额皱纹,两颊浮肿,鼻孔萎缩,牙齿松弛,面色铁青,颈骨突出,肩胛瘦弱,四肢枯槁,皮肤发灰,新长出的金发中已有了白发。真是痛苦催人老哇。
中午,医生又来了。在开药方的时候,他询问马德兰先生是否来过疗养室,并不住地摇着头。马德兰先生是很守时的,因为守时也是仁爱的表现。他总是在3点钟来看芳汀。
芳汀在两点半的时候便焦急起来,几乎每隔两分钟就向修女问一次时间。
“我的嬷嬷,几点了?”
3点过了。时钟敲到第三下,平时在床上连翻身都困难的芳汀竟然坐了起来。她焦灼异常,紧紧地捏着自己那双又瘦又黄的手。修女还听见她长叹了一声,仿佛一口吐出了满腔的积郁。芳汀转过头去,望着门口。
没有人进来,门外静悄悄。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扇门,一动不动地,足有一刻钟的时间。这之后她才重又躺下。
她没有说一句话,仍旧捏着被单。
半个钟头过去了。一个钟头过去了。没有人来。每次钟响,芳汀便坐起来,望着门,然后倒下去。
大家明白她想的是什么。但她绝不曾提起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她不怨天,不尤人。她咳得厉害,样子惨不忍睹。可以说,一种阴气正在逼近她,袭击她。她面色变得灰黑,嘴唇发了青,只是她不时地还微笑着。
5点敲过了,那嬷嬷听见她用极低的声音慢慢地说道:
“我明天要走了,他今天没理由不来啊!”
对马德兰先生的迟到,连散普丽斯嬷嬷也惊奇起来。
这时,芳汀望着帐子顶,像是在回忆一件往事。忽然,她唱了起来,声音之微弱,就像是在嘘气。修女听见她唱道:
我们在城郊远远地步行,
要买最美的东西。
红又红,玫瑰花,
蓝又蓝,矢车菊,
只有爱,在心里。
童贞的圣母玛利亚,
来到我家里。
穿了一件绣花衣,
守着火炉把话提:
“记得从前有一天,
你向我讨个小宝贝。
现在把他抱了来,
就在我的面纱里。
快到城里裁细布,
快到城里买线去。
快到城里购花针,
还有顶针儿莫忘记。”
我们在城郊步行,
要买最美的东西。
“慈悲的圣母玛利亚,
就在我的火炉前。
在这火炉边上,
我放了一只漂亮的摇篮。
上面挂着无数的丝带,
它们款式多样,
它们颜色齐全。
即使上帝赐我最美的星星,
我也只爱我的小心肝。”
“请问大嫂,你裁细布做什么?”
“给我的宝宝做衣衫。”
玫瑰花,红又红,
矢车菊,蓝又蓝,
玫瑰红,菊花蓝,
我爱我的小心肝。
“快去把布洗干净。”
“哪里洗?”
“河里洗。”
“还有他的兜兜布,
不要弄脏,不要弄皱,
莫弄脏,莫弄皱。
做上一条漂亮裙儿,
绣满花朵在上头。”
“孩子不在了,大嫂,怎么办?”
“替我做块裹尸布。”
我们在城郊远远地步行,
要买最美的东西。
红又红,玫瑰花,
蓝又蓝,矢车菊。
只有爱,在心里。
这是一首旧时的摇篮曲。从前,她唱着它来给她的小珂赛特催眠。五年过去了,她没有见那孩子一眼。小珂赛特离她之后,她便没有再唱。现在,她用如此幽怨的声音,又唱起那柔和的歌曲。此情此景,多么令人心酸哪!连修女也要哭出来了。那个一贯严肃的嬷嬷已无法止住自己的眼泪。
钟敲了六下。芳汀仿佛没有听见。周围的事好像再也引不起她的兴趣了。
散普丽斯嬷嬷派了一个侍女去找那看门的女仆,看看马德兰先生回来了没有,会不会即刻到来。几分钟过后,侍女回来了。
芳汀一动不动,似乎在细想自己的心事。
那侍女低声回告散普丽斯嬷嬷,说市长先生不顾天气的严寒,清早6点钟以前,乘着一辆白马拉的小车,一个人走了,连个车夫也没带,谁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有些人说他大概去了阿拉斯,又有些人说他去了巴黎。出门时,人们看到他和往日一样和蔼。他曾关照看门女人,说今晚不必等他。
正当两个女人背朝芳汀的床互相耳语时,芳汀爬了起来。她跪在床上,握紧了拳头,胳膊撑在长枕上,头伸在帐缝里听着。刹那间,她急躁起来,变得十分兴奋,完全像一个健康的人。她听罢叫道:
“你们在谈马德兰先生!你们为什么这样低声说话?告诉我,让我知道,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来?”
她的话是那样突兀,说得是那样粗声粗气,以致那两个女人以为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她们转过身来,见是芳汀,便大为惊讶。
“快回答我!”芳汀喊着。
那侍女吞吞吐吐:
“那看门的大妈说他今天来不了。”
“我的孩子。”那嬷嬷说,“安静些,睡下,睡下。”
芳汀没有改变姿势,用一种既急躁又惨痛的口气高声说:
“他来不了?为什么?你们是知道的。你们私下谈的就是这件事。我也要知道。”
那侍女连忙在嬷嬷的耳边说:“快告诉她,市长在开市政会议。”
散普丽斯嬷嬷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因为她不说谎话。不过,她心里又明白,如果说了真话,病人一定会受到一种强烈的刺激,而此时此刻这病人是受不了这种刺激的。她立刻平复了。那嬷嬷抬起眼睛,镇静而忧郁地望着芳汀说:
“马德兰先生走了。”
芳汀听罢竖起身子,坐在自己的脚跟上,目光炯炯,愁容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喜色。
“不错!”她喊着说,“他去接珂赛特了。”
于是,她举起双手,指向天空,面容的激动无法形容。她的嘴唇不停地启合,在低声祈祷。
祈祷完毕,她说:
“嬷嬷,我很愿意睡下,无论你们如何吩咐,我全都听从;请原谅我刚才的粗暴,大喊大叫是非常不好的,我很清楚;但是,我的嬷嬷,您看出来了,我非常开心。慈悲的上帝慈悲,马德兰先生慈悲,您想想吧,他干什么去了?去孟费梅接我的珂赛特了!”
说罢,她躺了下去。嬷嬷给她整理枕头,她等嬷嬷整好后,吻了一下自己脖子上那只小银十字架。这十字架是散普丽斯嬷嬷送给她的。
“我的孩子,”嬷嬷说,“歇一会儿吧,别再说话了。”
芳汀把那嬷嬷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嬷嬷的手感觉到了芳汀手心的汗。
“他早起动身去巴黎了——其实去孟费梅用不着经过巴黎,直接去就成。我昨天跟他谈起珂赛特时,他便说:‘快来了,快来了。’您还记得他是如何对我说的吗?他分明是要乘我不备,让我惊喜一场!您知道吗?他给德纳第家写了一封信,还叫我签了字。这一下他们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吧?是不是?他们肯定会把珂赛特交出来的。账已经清了,清了账还扣留孩子,法律允许吗?我的嬷嬷,别做手势不让我讲话。我非常快乐、非常舒服,我完全没有病了,我将和珂赛特重逢。我还觉得饿极了。五年了,我想死她了。您,您想不到,那孩子,多么让人惦念啊!而且她是多么可爱,您就会看见!您哪里知道,她的手是非常美丽的。1岁时她的手丑得可笑。女大十八变!现在她应当是个大姑娘了。7岁了,是个小姐了。我叫她做珂赛特,其实她的名字叫欧福拉吉。您听我说,今天早晨,我望着壁炉上的灰尘,望着望着就产生了这种想法,不久我就可以和珂赛特团聚了。我的上帝!做母亲的这么久没有见到自己的孩子是多么不应该呀!人们应当好生想想,生命不是永久的!呀!市长先生去了,他的心肠真好!真是这样。天气怎么样?冷吗?他穿了斗篷吧?他明天就回来了。不是吗?明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明天早晨,我要戴那顶有花边的小帽子,我的嬷嬷,请您别忘了提醒我。孟费梅是个大地方。我从那里一路走来,真够远的。但公共马车走得快,他明天就会和珂赛特一起到这里了。从这里到孟费梅有多少里路?”
嬷嬷对于里程问题完全是外行,回答说:
“啊!我想他明天总可以到这里吧?”
“明天!明天!明天我就可以见到我的珂赛特了!您看,慈悲上帝的慈悲嬷嬷,我已经好了,没病了。我发疯了。你们要是同意,我就跳个舞。”
看见她这个样子,如果与她一刻钟以前的样子做比较,人们一定会莫名其妙。她现在脸色红润,说话伶俐自如,满面的笑容。有时,她边笑,边低声自语。慈母欢乐起来,差不多和孩子是一模一样的。
“那么,”那修女又说,“您现在放心了,听话,不要再说话了。”
芳汀头枕在枕头上,轻声慢语道:“好,乖乖地睡吧,就会见到你的孩子了。散普丽斯嬷嬷说得有理,这儿的人个个都有理。”
于是,她不再动弹,显出愉快的神情,默默地用她那双睁大了的眼睛望着四周。
嬷嬷把她的床帷重新放下,希望她能够稍稍睡上一会儿。
7点钟,医生来了,屋子里寂静无声,他以为芳汀睡着了,轻轻地走近她的床边。他撩起床帷往里一看,发现芳汀正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那目光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
她向他说:“医生,成吗?你们允许她睡在我旁边的一张小床上吗?”
那医生以为她在说胡话。她又说:
“您瞧,这儿正好有个空地方。”
医生把散普丽斯嬷嬷拉到一边,问她情况如何?问后才知道,马德兰先生一两天之内回不来,病人错认为市长去孟费梅了,大家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她的这种错觉也可能并不坏。医生也以为此话有理。
他再次走近芳汀的床,听她又说:
“您知道,我可爱的孩子早晨一睁眼,我就向她道早安。夜里我睡不着的时候就看着她睡,她的呼吸柔和极了,听着它我心里就非常踏实。”
“把手伸给我。”医生说。
“呀!不错!不错,您还不知道!我已经没病了。珂赛特明天就要来了。”
她病情的突然好转使医生感到大为惊讶,她的郁闷似乎减轻了,脉搏也跳得很强,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令这个生命垂危的人突然兴奋了起来。
“医生先生,”她又说,“嬷嬷是不是告诉您,市长先生去了孟费梅,去领我的小宝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