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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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柯赛特(8)

我们只能看得到滑铁卢存在着的东西。自觉自愿的自由这里是没有的。在这里,反革命成了不情愿的自由主义者,无独有偶,拿破仑成了不情愿的革命家。1815年6月18日,罗伯斯庇尔落了马。

十八神权复萌

专制制度告终。欧洲一整套体系垮了台。

帝国隐没在黑影中,犹如处在垂死的罗马世界。人们重新看到了深渊,犹如进入蛮族时代。不过,1815年的这个蛮族是反革命。蛮族是这个反革命的小名。我们应当呼叫它的这个小名。这个蛮族气力很小,上阵之后,一下子便筋疲力尽,不得不陡然停下。我们应当承认,人们在悼念帝国,而且个个慷慨激昂。假使武力建国是光荣的,那么帝国便是光荣的本身。凡是专制所能给予的光明,帝国都在大地洒满了。那是一种暗淡的光,说重一些,那是一种昏暗的光。和白昼相比,那简直是黑夜。黑夜消失了,却迎来了日蚀。

路易十八回到了巴黎。7月8日的圆舞曲吹去了3月20日的狂热。科西嘉人和贝亚恩贝亚恩人,指路易十八。人互相调换了位置。杜伊勒里宫飘扬的旗帜换上了白色。亡命之君重登宝座,哈特韦尔的杉木桌被摆在路易十四的百合花宝座前。人们谈论的话题全都是布维纳布维纳,13世纪法国王室军队在此战胜德军。和丰特怒瓦丰特怒瓦,18世纪法国王室军队在此战胜英军。,这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奥斯特里茨已经时过境迁了。神座与王位亲如手足,彼此交相辉映。19世纪一整套社会保安制度又被建立了起来。欧洲选择了白色的帽徽,特雷斯达荣特雷斯达荣,制造白色恐怖的保王党人。的名声一时大噪。“自强不息”的大字又出现在奥尔塞河沿岸营房的拱门上。凡是从前驻扎过御林军的地方都建起了一所红房子。胜利女神占满了崇武门的墙壁,看着这些新鲜玩意儿,不由得引起人们在他乡做客之感。也许想起马伦哥和阿尔科拉时有些内疚吧!于是匆匆安上昂古莱姆公爵的塑像敷衍过去。原本满目凄凉的马德兰古墓,义冢,现在体面多了,铺上了大理石和碧云石,因为路易十六和玛丽-安东尼特都埋在那儿。在万塞纳坟场也竖起一块墓碑,这使人不禁想起昂吉安公爵死在了拿破仑加冕的当日。教皇庇护七世在昂吉安公爵死后不久曾祝福过拿破仑的加冕大典,如今,他又在祝贺拿破仑的倾覆,神态还是那般安详。在申布龙,有个小小的幽灵,年方4岁,谁要是称他为罗马王,谁便逃不了叛逆罪。这些事当时都统统处理掉了,各国的君王登上了宝座,欧洲的霸主被关进了囚笼,旧制度成了新制度,整个地球上的光明和黑暗相互调了位置。所有这些,全是由于夏季的一个下午,有个牧童在一片树林里曾对一个普鲁士人说了这样一句话:“走这边,不要走那边!”

这1815年显现了一种阴沉的阳春天气。各种有毒有害的东西全都被蒙上了一层面纱。1789年受到了玷污,神权戴上了宪章的假面具。小说也和宪章挂上了钩,无论是成见、迷信,还是言不由衷的话,都不离那第十四条,自诩为自由主义。这正类似于蛇蜕皮的伎俩。

人被拿破仑变伟大了,同时也让他弄得渺小了。理想在那物质文明的时代得了一个奇怪的名称:空话。伟大人物严重疏忽,便使未来受到嘲弄。人民——这些狂热热爱炮手的炮灰,却还睁着大眼在到处寻找他。他在哪里?他在干啥?有个过路人对一个曾参加过马伦哥战役和滑铁卢战役的伤兵说:“拿破仑已经死了。”那士兵喊道:“他还会死?你应知道他吧!”这就是把那个已被打垮的人神化了。滑铁卢过后,欧洲实质上是天昏地暗。拿破仑的消失给欧洲带来了长期的莫大空虚。

各国的君主填补了空虚。旧欧洲抓住了机会将自己重新组织了起来。神圣同盟应运而生。可以说,结盟早已在滑铁卢这个命中注定的疆场上出现过了。

面对古老的、重新组织起来的欧洲,一个新法兰西的轮廓出现了。皇上嘲笑过的未来已经闯入现实。在法兰西上空升起了一颗自由的星,青年一代的热烈的目光正在注视着它。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些人热爱未来自由的同时,却还在缅怀着过去的拿破仑,似乎倒下去的拿破仑比站起来的拿破仑还要高大些。于是,得胜者恐慌起来。要对拿破仑严加监视。为此,英国派了赫德森·洛,法国则派了蒙什尼。他将一双胳膊叉在胸前的形象成了各国统治者的一块心病。亚历山大称他为“我的梦魇”。他造成的恐怖来自他内心的革命信念。波拿巴的信徒的自由主义可以从这里得到说明和解释。他的阴灵震撼着旧世界。各国的君主,感到惴惴不安,总觉得远在天边的圣赫勒拿岛的岩石就在自己的榻边。

拿破仑在龙坞呻吟待毙,倒在滑铁卢战场上的那六万人马也安然腐朽了,他们的那种静谧已广布人间。在此形势下,维也纳会议订立了1815年的条约,欧洲管它叫王朝复辟。

这就是滑铁卢。

但这对悠悠的宇宙又有什么妨碍呢?那战斗的风云、和平的阴影,都丝毫不能妨碍那双睿智的眼睛看清一切。在这双眼里,一只小蚜虫从这片叶子爬到那片叶子,与一只鹰从圣母院这座钟楼飞到那座钟楼没有什么区别。

十九战场之夜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谈一谈那不幸的战场。这对本书是必要的。

1815年6月18日正是月圆之夜。月色给布吕歇尔的猛烈追击提供了方便。它可以使他看清楚逃兵的动向,把那浩劫中的人流暴露给暴戾的普鲁士骑兵。这促成了那次屠杀。天灾人祸之中,有时夜色会助长刽子手的杀兴。

英军放过最后一炮之后,整个圣约翰山原野便剩下了一片凄凉景象。

英军占据了法军的营地。胜者躺在败者的卧榻上舒服一番。这是证明胜利的一贯做法,英军越过罗松,开始安营。而普鲁士军队仍在穷追不舍。威灵顿回到滑铁卢村里起草军书,向贵人巴塞司特报捷。

要使“有名无实”这个词适得其所,那就一定要用在滑铁卢村。滑铁卢什么也没有做,距战场有半法里之遥。圣约翰山被炮轰击过,乌古蒙被烧过,帕佩洛特被烧过,普朗尚努瓦也被烧过,圣拉埃则受过攻打,就是佳盟,还见过两个胜利者的拥抱呢,可那些地方几乎无人知晓,而在战争中毫无作为的滑铁卢却享尽了荣耀。

我们对战争并不持赞美态度。因而,一有机会,便道出它的真相。战争自有它美的一面,尽管这种美是骇人的。对此,我们绝不回避。不过,战争也自有其丑,其中最最骇人听闻的,是胜利之后搜刮死人的财物。战争的第二天,当旭日东升之时,晨曦所照的往往是赤身露体的尸首。

是什么人在干那种事?是什么人在如此地污辱胜利?偷偷把手伸进胜利的衣袋里的那个罪人是谁?隐在光荣后面,干着罪恶勾当的那些无赖是些什么样的家伙?有些哲学家,如伏尔泰等,都肯定地说,干那种事的人恰巧是得胜的人们。据说人们全都一样,立着的都在抢掠倒下的。白昼称英雄,夜间便是吸血鬼。况且,既杀了人,再稍稍得点外快也是分内之事。我们对此不敢轻信。在我们看来,赢得桂冠的手再去偷一个死人的鞋子,似乎是不可想象的。

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就是小偷常常跟在胜利者之后。但是,提到这一点时,我们不应把士兵包括在内,尤其是现代的士兵。

每支军队都有它的尾巴,这便是当谴责的部分。有一些蝙蝠式的东西,说土匪非土匪,说仆役非仆役,他们是在战争的悲惨日子里产生出来的飞鼠类,穿军装而不上阵的,假装有病,一瘸一拐,令人生畏的;小步快跑着半真半假的随军食品小卖部女管理员;有带着女人,坐着车子,贩卖私货的;向军官们要求作向导的乞丐、随军仆役、扒手,等等。从前——我们不谈现代——军队一开动,每每拖着那样一批家伙,专业用语里称之谓“押队”。任何国家,任何军队对这批人都没有责任。他们讲意大利语却跟着德国人,讲法语却跟着英国人。切里索尔切里索尔,意大利一村名,1544年法军在此打败西班牙军。战役胜利的那天晚上,费瓦克侯爷遇见一个说法语的西班牙“押队”,听了他的北方土话,便把他当做自己人看待,结果,却被那无赖谋杀于疆场,身上的东西被偷了个精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有句可鄙的格言“靠敌人吃饭”,说明了这种麻疯病的由来,只有严厉的军纪才能医治它。有些人是徒有虚名的,我们不可能知道为什么某某将军,甚至某某大将军的名气会那样大。蒂雷纳蒂雷纳,17世纪法国元帅。受到他的士兵的爱戴,是因为他纵容劫掠,纵恶竟成为一种仁爱。这位蒂雷纳仁爱至极,到了听凭部下焚毁、屠杀巴拉蒂纳的程度。军队后面窃贼的多寡,均以将领的严弛为准。奥什和马尔索奥什、马尔索,均为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将军。绝对不会有“押队”,威灵顿有但不多——我们喜欢说公道话,对威灵顿也是如此。

6月18日到19日的那天晚上有人盗尸。威灵顿是严明的。他下了命令,对盗尸者当场处置,格杀勿论,但盗犯猖獗如故。战场这边枪决盗犯,战场那边盗窃照常。

惨淡的月光洒在那片原野之上。

夜半时分,有个人在奥安凹路一带徘徊,说得准确些,是在那一带爬行。从外貌看去,他正是我们刚才描述过的那种人,不是法国人,也不是英国人,不是农民,也不是士兵,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尸体的腐朽味使他感到亲切。他正在滑铁卢搜刮。一件斗篷把他的脑袋包得严严实实。他动作鬼鬼祟祟,却一身是胆。他往前爬,又向后看。他是谁?他的来历,黑夜也许要比白昼知道得更为清楚些。他没有提包,但布衫下面显然有些大口袋。他不时停下来,四面张望,怕被人注意到。蹑手蹑脚中,他会突然弯下腰,翻动地上一些不出声、不动劲儿的东西,随即又躬起身来,偷偷地离开。他的圆滑,他的神情,敏捷而神秘的动作,宛如黄昏荒丘间出没的野鬼,就像诺曼底古代传奇中提到的那种赶路鬼。

夜间活动在沼泽中的某些涉禽就是这副样子。

如果有人透过那片迷雾仔细望去,便会看到,在他眼前不远的地方,在尼维尔路转向从圣约翰山去布兰拉勒的那条路旁的一栋破屋后面,正停着,或者说正躲着一辆小杂货车。车篷是柳条的,涂了柏油,驾着一匹老马。马饿坏了,不顾嘴上戴着嚼子在吃荨麻。车子里有个女人,屁股下是箱匣包袱之类。也许这辆车和那边那个神出鬼没的人是一路的。

夜色明静。天空无云。月光洒下来,并不因沙场被血染过而失去它的皎洁,也不因地上的惨象而收去它的光亮。原野上,有些树枝挨了炮弹,皮还连着树干,挂在那里,在晚风的吹拂下微微摇动。一阵气流弱若鼻息,吹拂着青草。野草瑟瑟,有如灵魂归去。

夜巡军士来往复踏的声音远远地从英军营帐前传来,隐约可辨。

乌古蒙和圣拉埃,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熊熊的烈火仍在燃烧。在它们中间,在远处高坡上,英军营帐中的灯火连成一片,形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形。整个景象,像是一串解下了的红宝石项圈,两端各缀了一块彩色水晶。

前面已经谈过奥安凹路的惨祸。那么多忠义之士竟死得如此之惨,想起来真让人心惊肉跳。

假使世间有桩骇人的事,比起做梦来更为现实的事,那便是:活得好好的,身强力壮,对着太阳,感到健康而温暖,尽情开怀狂笑,奔向自己光辉灿烂的前程,一颗跳动的心,呼吸着的肺,自己感觉到了它们,它们就在胸中,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有思想、有希望、有爱情;有母亲、有妻子、有儿女、有光明,可是,陡然一下,猛听一声呼号,顿时落在坑里,跌着、滚着、压着、被压着,眼见到麦穗、花、叶和枝,却抓不着它们,刀已经失去作用,下面是人,上面是马,徒劳挣扎,眼前一片漆黑,觉得自己是在马蹄的蹴踏之下,骨头断了,眼珠暴了,疯狂地咬着马蹄铁,气塞了,呼喊着,奋力辗转,被压在底下,这时心里想道:“刚才我还活得好好的!”

在那个曾经发生过惨不忍睹的战争的地方,现在已无声无息了。那条凹路的两壁之间已经填满了人和马,层层叠叠,颠倒,错杂,骇人魂魄。两旁已经没有什么斜壁了。死人、死马堆得高高的,像丰收的粟米。上面是尸体,底下是血河。那条路在1815年6月18日夜间的情形便是如此。血一直流到尼维尔路,并在砍来拦阻道路的那堆树木前,积成一个大血泊。直到现在,那地方还受人凭吊。我们说过,铁骑军遇险的地方在靠近热纳普路的地方。尸层的厚薄和凹路的深浅恰成正比。靠中间的路段,也就是德洛尔部越过的地方,路平坑浅,越近这里,尸层越薄。

我们刚才向读者说了几句,交待了那个夜间行窃的人。这时,他正朝那尸堆走去。他东张西望,嗅着那条宽而长的墓地,检阅着那令人目不忍睹的堆积如山的死人的队伍。他踏着血泊往前走。

他突然停了下来。

在他前面,在相隔几步的地方,在凹路尸堆的尽头,有一只手从尸堆里伸出来,月光之下格外显眼。

那只手的一个指头上有一个东西在闪亮——金戒指。

那人弯下腰去。等他站起来的时候,那只手上的戒指不在了。

他并没有真正站起来,他背朝着死人堆,眼睛望着远处,好像一只惊弓的野兽,跪在那里,上身全部支在他那两只按在地上的食指上。他把头伸出凹路向外望着。豺狗有四个爪子,适合于某种行动。

随后,他打定了主意,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