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人们忽然发现,一个人矫捷如狸,正沿帆索攀援直上。他身上穿着红衣,显然是个苦役犯,头上戴的是顶绿帽,这又显示他是个终身苦役犯了。他向上攀着。当他到达桅棚时,一阵风把帽子吹落了。一头白发露了出来,这说明他不再年轻了。
那确是一个苦役犯。代替狱中的苦役,他被调到了船上来干活儿。他见出事了,便立刻跑去找到值班的军官。就在众人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他向军官提出请求,允许他冒死去救那帆工。那军官只点了一下头,便见那人一锤敲断了脚上的铁链,随后取了一根绳子,飞上索梯。当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是如何打断那铁链的,事后大家才回想起这一问题来。
眨眼的工夫,他已到了那横杠的上面。他停了几秒钟,仿佛是在目测距离。这时,那挂在绳子末端的帆工在风中飘荡着。这短短的几秒钟,对于站在下面观望的人来说,竟似几个世纪那样漫长。随后,那苦役犯两眼望着天空,向前迈了一步。观众们这才喘了口气。大家望见,他顺着那横杠,一气向前跑去。跑到杠端以后,他把带去的那根绳子一头结在杠上,让另一头垂下去。接着,他两手握住绳子,顺势滑下。人人都好像火烧眉毛般的焦急。现在,悬在空中的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了。
一个蜘蛛要捉住一只飞虫,不过,那可不是一只害命的蜘蛛。千百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们,人人都屏住呼吸,谁也不再出声,唯恐自己吐出的气,形成气流,把那两个不幸的人吹下海去。
苦役犯已经滑到了海员的身边。正是时候。如果再迟一秒钟,那个已经力尽绝望的人,就会落入深渊了;苦役犯一手抓住绳子,一手用绳子把那人紧紧拴住。随后,大家望着他重上横杠,把那海员提了上去;接着,他扶着那人在横杠上面立了一会儿,好让那人恢复气力。不一会儿,他双手抱起那人,踏着横杠,把那人送至桅棚,交给了他的伙伴们。
这时,观众齐声喝彩,有些老人还淌下了眼泪,妇女们拥抱在一起,所有的人都在发着同一种狂暴的声音:“赦免他!赦免他!”
而他呢,是遵守规矩的。他立即往下走,好快些归队去干他的苦活。他顺着帆索滑下,又踏着下面的一根帆杠向前跑。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也许他疲倦了,也许他眼花了,人们仿佛觉得他的动作有些迟疑,身子有些摇晃。突然,人们禁不住惊呼、慌乱起来——原来,那个苦役犯掉进了海里。
那样摔下去是极其危险的。当时,轻巡洋舰“阿尔赫西拉斯”号停泊在“俄里翁”号旁边,那个可怜的苦役犯便正掉在了两条船的中间。大家提心吊胆,生怕他被冲到这一条或那一条船的下面去。当时,船上有四个人急忙跳上一条舢板。观众在为他们打气。大家又焦急起来。
不过,那个人再也没有浮上水面。他落到海里,水面上没起一丝波纹,就好像他掉进了油桶。人们打捞了一番,也潜到海底寻找了一阵。但毫无结果。直到傍晚,尸体也还没有找到。
次日,土伦的报纸刊载了这样一条简讯:
1823年11月17日。昨天,一个苦役犯在“俄里翁”号船上干活时,救了一个海员,那苦役犯自己却落在了海里。尸体尚未发现。据推测,他也许陷在兵工厂堤岸尽头的那些尖木桩下面了。那人在狱里的号码是9430,名字叫冉阿让。
三、履行对死者的承诺
一孟费梅的用水问题
孟费梅位于乌尔克与马恩两河之间那片高原的南部,在利弗里和谢尔之间。如今它已变成一个相当大的市镇了,一年到头,粉墙别墅中灯红酒绿,每到星期天,更有一些兴高采烈的绅士来到此间。而在1823年,这里并没有那么多粉墙房屋,也没有那么多得意的绅士,有的只是一个树木环抱的小村。当时,稀稀落落,也有几所像样的房舍,宽敞明亮,气势不凡,有盘花铁栏杆围着的阳台,长长的窗子上镶嵌着深浅不同的小块绿色的玻璃,白色的百叶窗紧闭着。看得出,这些房屋是前一个世纪留下来的。即使有这些悦目的房舍,孟费梅依旧只是个小村庄。玩腻了的商贾和爱好山林的雅士们还没有发现它。那是一个平静的角落,远离交通线。那里物价低廉,生计容易,人们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这里地势较高,水源缺乏。
要取水,得走很远的路。靠近加尼一头的居民,要到林子里一个幽静的池塘里去取水;住在礼堂附近靠谢尔一边的居民,则须从一个小泉里取水。这眼小泉离通往谢尔的大路不远,在一座小山的山腰,从村子走到那里,大约需要一刻钟。
水的供应对任何家庭来说都是件十分辛苦的工作。但对那些大户人家,贵族阶级,例如德纳第所属的那个阶级,通常的做法是花上一文钱,叫一名以挑水为业的老汉送一桶水过来。这老汉靠卖水的工作,每天可以赚到8个苏。可是,在夏季,他只干到晚7点,冬季,他只干到下午5点;天黑了,楼下的窗子都关上之后,谁家没有了水,就得自己去取,或者熬着不用它。
挑水,成了可怜的小珂赛特最为恐惧的事。也许读者还没有忘记这个小妞儿。我们知道,她在德纳第家里的用途是双重的:既可以从她母亲那里榨出钱来,又可以白得一个使唤丫头。由于前面已经讲述过的原因,这孩子的母亲停止寄钱以后,德纳第仍不肯放手,因为有了她,可以节省一个女工。每次需要水时,德纳第总是吩咐珂赛特去取。那孩子每想起要在黑夜里到那泉边去,便胆战心惊。由此,她十分精心,别让东家缺水,免得夜里外出取水。
1823年的圣诞节到了,孟费梅热闹非常。这年冬天天气暖和,没有结冰,也没有下雪。从巴黎来了几个卖艺的人,经乡长先生的允许,在村里搭起了板棚。一些走江湖的商贩,得到批准,也在礼堂前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些临时的店铺,铺面一直延伸到面包师胡同。我们也许还记得,德纳第的客店正是在那条胡同里。客店和酒店里统统挤满了人,这清静的小地方顿时出现了一片热闹欢腾的景象。还有一件事我们必须提到,这才不失历史的真实。摆在空地上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之中,有个动物陈列馆,那里有几个小丑供人观赏。这些尤物不知是何人从何处弄来的。他们相貌丑陋、衣着褴褛,手里架着一只巴西产的吓人的秃鹫。那秃鹫在1823年就展现在孟费梅居民的面前,是相当新奇的。因为直到1845年,王家博物馆才弄到了一只。那秃鹫的眼睛和法国革命军的三色帽徽很相似。自然科学家称那鸟为——大概是什么卡拉卡拉·波利波鲁斯,属猛禽类,鹰族。村里有几个善良的退伍军人,波拿巴的旧部,看了那只鸟后,恋主之情油然而生。卖艺的人宣称,那三色帽徽式的眼睛,这种独一无二的生理特征,是慈悲的天主特为他们那动物陈列馆创造出来的。
圣诞节那天晚上,德纳第的客栈里也有不少的人。几个车夫和商人,正围坐在一张桌子边喝酒。桌子上点着五六支蜡烛。这间矮厅和所有的酒食店的厅堂一样,摆着几张桌子,有锡酒罐、玻璃瓶。人们喝着酒、抽着烟,烛光昏暗,语声嘈杂。1823年的时候,在有产阶级的桌子上,总少不了两件时髦的玩意儿:一个万花筒和一盏雪亮的白铁灯。德纳第夫人正在一个火光熊熊的烤炉前准备着晚餐,德纳第老板正陪着他的客人一边喝酒,一边谈论着政治。
他们谈话的主要内容是关于西班牙战争和昂古莱姆公爵先生的一些事。一片喧杂的人声中,不时传出一两段富有地方色彩的评论。请听:
“靠近楠泰尔和叙雷讷楠泰尔、叙雷讷,均在巴黎圣德尼区。一带,酒的产量相当的高。那里的葡萄原估计有十成,结果却是十二成的好收成,而且成色顶呱呱,汁水特别多。”“可葡萄不见得熟吧?”“那地方的葡萄不用等到熟透。如果是熟透了的,那么,一到春天,酒就起垢了。”“那酒一定很淡了?”“比此地的酒要淡些。葡萄绿的时候就得摘。”
如此等等。
又传出一个磨坊工人的喊声:
“袋子里的东西我们有办法负责吗?里面搀的全是些小颗粒的乱货,没有法子去壳!我们开不得玩笑,只好把它们一下子送进磨里去,稗籽、茴香籽、瞿麦籽、鸠豆、麻籽、嘉福萝籽、狐尾草籽,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这还不包括里面的小石子儿。布列塔尼地方的麦子里,这种石子儿特别多。我烦透了这种麦子。木工肯定不喜欢锯有钉子的木料。这属同一个道理。您想想吧,像这种情况,磨出来的不是些灰渣子才怪。可人们总埋怨面粉成色不好。他们不明实情,磨出那样的面粉可不是我们的过失。”
在两个窗口间,有一个割草工正和一个场主坐在桌旁,谈着草场的活计,只听割草的工人说:
“露水打湿了青草并没什么不好,先生,那样的草割起来容易得多,不过您的草太嫩,这就不太好办了,软绵绵的,碰上刀口就弯腰……”
珂赛特像往常一样,坐在壁炉旁一张切菜用的桌子下面的横杆上。她衣衫褴褛,赤着脚,套一双木鞋,凑近炉子,靠炉火的微光,在替德纳第家的小姑娘织绒线袜。椅子下有一只小猫儿正在游戏。隔壁屋子里传出两个孩子清脆的谈笑声,这是爱潘妮和阿兹玛正在玩耍。
壁炉的旁边,挂着一根皮鞭。
一个婴儿的哭声时不时地从隔壁传来,在嘈杂声中显得十分尖利。那是德纳第夫人两年前的冬季生的男孩儿在啼哭。她常这样解释那孩子的啼哭:“可能是天冷的关系,要不为什么呢?”那孩子三岁了,德纳第夫人照旧给他吃奶,但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当那小家伙叫得令人心烦时,德纳第便说:“你的儿子又在鬼哭狼嚎了,快去看看他要什么。”妈妈则回答说:“别理他!讨厌的东西!”那没人理的孩子只好继续在黑暗中哭叫。
二两幅完整的画像
在这部书里,我们只简略地描绘过德纳第夫妇的侧影,现在,我们该全面地、从各个角度观察这对夫妇了。
德纳第刚过50岁,德纳第夫人将近40。女人到了这把年纪,跟50岁也没什么两样了。因此,他们夫妻俩倒是挺般配的。
读者和德纳第夫人会过面,想必还有一些印象,记得她身材高大,红红的皮肤、淡淡的黄发、肥胖、多肉、膀大腰圆、魁梧奇伟,行动矫捷。我们在集市上时常会碰上这类大块头儿的蛮婆,挺着大肚子,头发上挂满乱七八糟的饰物。德纳第夫人便属于那一类。她在家里照料一切,整理床铺,打扫屋子,洗衣,煮饭,直到尽情享乐,如此等等,不胜枚举。她惟一的仆人就是珂赛特。那是一只伺候大象的小鼠。只要她一开口,家里所有的人丁和物品,从窗玻璃到家具,都要受到震动。她那张宽脸布满了雀斑,看上去就像一把漏勺。她还有胡子,简直是个男扮女装的彪形大汉。她骂人的本领无人能比,夸口说自己能一拳打碎一个核桃。假使她不曾读过那些小说,假使她不是时不时地学着做些娇声媚态,谁也不会想到她是一个女人。德纳第夫人是那种多情女子和泼辣婆的混合体。如果人们只听到她说话,一准会说“这是个大兵”;看到她喝酒,一准会说“这是个赶骡子的车夫”;见到她虐待珂赛特的情形,一准会说“这是个刽子手”。她睡着之后,嘴角上会露出一颗獠牙。
与这妇人相比,德纳第显得矮小、瘦弱。他长着一张瘦骨嶙峋的青脸,一副病鬼的模样,然而却十分健康。他的狡猾便从这种表里不一开始表露,为了提防他人,他习惯于对任何人都满面堆笑;对任何人,即使是一个向他乞讨一个里亚里亚,法国古币,值1/4个苏。的人,他都会客客气气。他的目光像石貂那样柔滑,他的面孔像文人那样温雅。他的神情像德利尔神甫那样有教养。他会表现得很殷勤,喜欢陪车夫们喝酒。他从未被人灌醉过。他抽烟,嘴上老是叼着一个大烟斗。他穿着一件粗布罩衫,下身是黑色的旧衣裤。他自以为爱好文学和唯物主义,经常将伏尔泰、雷纳尔、帕尔尼,令人奇怪的是,还有圣奥古斯丁的名字挂在嘴边,并且经常引证他们的话,用于东拉西扯。他自称有成套的理论,其实是些骗人的玩意儿。他只配贼学家的称号。哲学与贼学的区别是不可忽视的。我们记得他妄称自己有过汗马功劳,并常常吹得天花乱坠。他对别人声称自己参加过滑铁卢战争,担任某个第六或第九轻骑队的中士,单枪匹马抵御过敌人整整一个中队。他说用自己的身躯掩护过一位“身负重伤的将军”,并将他从枪林弹雨之中搭救了出来。正因为如此,他才在自己的店门墙上挂起那块充满火药味的木招牌,当地的人也才会称他那客店为“滑铁卢中士客寓”。他是自由主义者、古典主义者、波拿巴的崇拜者。他曾经申请参加美洲殖民组织美洲殖民组织,拿破仑倒台后,拉勒芒将军曾企图把某些不被波旁王朝所容的人组织起来到美洲去殖民,未获成功。。村里的人说,为了成为教士他还学习过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