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一点自私的想法,为了表达我们的全部思想,我们必须说,冉阿让在开始爱珂赛特时,并没有什么可以向我们证明,为了不屈不挠地站在为善的一面,他是不需要得到新的动力推动和支持的。不久以前,他又在不同的情况下看到了人的残酷和社会的卑鄙——这固然只是局部的,也只体现了真相的一面——也看到以芳汀为代表的这类妇女的下场,看到了沙威所体现的法权。那次他做了好事却又被送进苦役牢,重新饱尝了它的苦味,重又被厌恶和颓丧心情所控制,甚至那主教的形象在他心中也一度暗淡了,虽然过后那形象仍是光明灿烂、想到他会感到欢欣鼓舞,但那个形象到底还是离他越来越远了。谁能够说冉阿让已经不再有失望,已经摆脱了堕落的危险呢?他有所爱,才能坚强。唉!他并不见得比珂赛特更坚强。他保护她,她使他坚强起来。靠了他,她才能步入人生;靠了她,他才能继续为善。他是孩子的支柱,孩子是他的支撑点。两个人必须相依为命才得平衡,这是天作之合,高深莫测!
四二房东看到了什么
冉阿让非常谨慎,白天从不出门。每天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他才出去散步一两个钟头,有时是独自一人,有时带着珂赛特,尽量躲着人走小胡同,或者天快黑时到礼拜堂去。他常去圣美达教堂。这里离家最近。当他独自一人出门时,珂赛特便待在老奶奶身边。但她是最喜欢陪着老人出去玩的。她感到,她喜欢和卡特琳做伴,但更喜欢在外边和他待上一个钟头。他牵着她的手,父女俩边走边说些愉快的事,那多好!
珂赛特有时玩得非常开心。
老奶奶做饭菜,买东西,料理一切家务。
他们过着节俭的日子,炉子烧得并不旺,不像特别有钱的样子。第一天来时用的那些家具,冉阿让从来没有更换过,惟一改动的是,珂赛特住的那个小房间的玻璃门换上了一扇木板门。
他一直是老一套的装束:赭黄大衣、黑短裤和旧帽子。街坊也都认为他是个穷汉。有时,他会遇见一些软心肠的妇人转过身来给他一个苏。冉阿让收下它时,总深深地鞠上一躬。有时,他也会遇见一些乞丐,每逢这时,他便回头望望是否有人注意他,然后,悄悄地把钱——往往是一个银币,塞给那个穷人,之后连忙走开。这一举动并不妥,他由此在附近得到了一个“给钱的花子”的名声。
那年老的“二房东”爱占小便宜,心眼狭窄。对冉阿让的一举一动她非常注意,而冉阿让却没有提防她。她耳朵有点聋,话便说得多。她只剩下两颗牙了,上面一个,下面一个。她总是喜欢让这两颗牙上下碰个不停。她向珂赛特盘问过好多话,珂赛特什么也不知道,也就什么也答不出。她只说了她是从孟费梅来的。一天早晨,这个成心窥探的老婆子,发现冉阿让神色异常地走进了这座破房子的一个没人住的房间,她便像只老猫似的踮着脚,跟了过去。她从掩着的门缝向里张望。冉阿让,肯定也是怕人看见他要做的事,因此,背朝着门。老奶奶还是看到了他的动作: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只小针盒、一把剪子和一绺棉线。接着,把自己身上那件大衣一角的里子拆开一个小口,从里面抽出一张发黄的纸币。老奶奶大吃一惊。这是一张1000法郎的钞票。有生以来,她只见过两三张这样的钞票。她吓呆了,赶紧离开了那里。
过了一会儿,冉阿让走来找她,请她去替他换开那1000法郎的钞票。冉阿让告诉她,说这是他昨天取来的这一季度的利息。“打哪儿取来?”老奶奶暗自寻思,“他是下午6点出去的,那时,国家银行早就关了大门。”老奶奶出去换了钞票,同时也跟人说个不停。这样,这张1000法郎的钞票,经过大家议论夸张,便在圣马塞尔葡萄园街一带的三姑六婆中引起一大堆骇人听闻的奇谈怪论。
几天过后,冉阿让穿着短褂在过道里锯木头。老奶奶正独自一个人在打扫他的屋子。珂赛特正在冉阿让身边出神地看着他拉锯。老奶奶一眼看见挂在钉子上的大衣,便走过去。大衣里子重新缝好了。老婆子用手仔细捏了一阵,觉得在大衣的角上和腋下部位,都是层层的纸。那肯定都是些千元大钞了!
另外,她还发现,大衣袋里装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不仅有针、线、剪子,并且还有一个大皮夹和一把很长的刀。此外,还有一种可疑的东西:几个颜色不同的假发套。看来,大衣的每个口袋都装着一套器物,各自应付不同的意外事件。
就这样,住在这栋破屋里的居民迎来了冬末。
五一枚五法郎银币落地发出丁零声
在离圣美达礼拜堂不远的地方,有一口被填弃不用的公用井。有一个穷人时常蹲在井栏上。冉阿让每逢碰上他,总是走到那人面前,给他几个苏。有时,他还和他搭话。于是,这乞丐受到人的嫉妒,都说他是警察的耳目。老头已经75岁了,曾在礼拜堂当过杂务,祈祷文经常挂在嘴上。
有一天黄昏,冉阿让又走过了那里。他一个人,路旁的回光灯刚刚点上。他望见那乞丐蹲在老地方,在灯光底下,和往常一样,像是在祈祷,腰弯得很低。冉阿让走到他面前后,把钱照样送到他的手里。这时,乞丐突然抬起了头,狠狠地盯了冉阿让一眼后,又低下头去。这一动作快如闪电,冉阿让为之一惊。往常见到的老杂务那平静愚戆的脸变得吓人,且像在哪里见过。这使冉阿让有突见猛虎之感。他吓得倒退一步,不知道如何是好;既不敢动,也不敢逃,只好呆呆地望着那个低着头、头上盖着一块破布、看上去早已忘记了他还站在这里的乞丐。在这一不寻常的时刻,一种本能,可能就是自卫那种本能,使冉阿让沉默起来。那乞丐的身材,身上那件破烂的衣服,那外貌,和以往没什么两样。
“活见鬼!……”冉阿让说,“我疯了!我在做梦!不可能!”在回家的路上,他心乱如麻。
他几乎不敢相信,刚才那一刹那他看见的是沙威的那张脸。
晚上,他仍放不下这件事,后悔当时没有问那人一句话,迫使他再次抬起头来。
第二天夜晚,他又去了那里。那乞丐仍在原处。
“您好,老头儿。”冉阿让大着胆子说,同时给了他一个苏。
乞丐抬起头来,用悲伤的声音说:“谢谢,我的好先生。”这回看清楚了,确是那个老杂务。
冉阿让放了心。他笑了出来。“活见鬼!我还以为看见了沙威!”他心里想。“真可笑,难道我已经老糊涂了?”
他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又过了几天,大约在晚上8点钟,他正在自己的屋子里高声教珂赛特拼字时,猛然听见有人推开破屋的大门,尔后又关上。他感到奇怪。和他住在同一破屋的那个孤独的老奶奶,为了节省蜡烛,天刚黑便睡了。冉阿让立即向珂赛特示意,要她不要做声。他听见有人上楼梯的声音。冉阿让想,也许是老奶奶害了病,去药房刚回来。冉阿让仔细听。脚步很沉,听起来像是男人的脚步声。不过,老奶奶总是穿着男鞋,老妇人的脚步也很像男人的脚步。冉阿让吹灭了蜡烛。
他让珂赛特去睡,并低声嘱咐她说:“乖乖地睡吧。”当他吻她的额头时,脚步声停止了。冉阿让不声不响,背朝着门,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屏住呼吸。长时间过去了,外面没有动静。他悄悄地转过身子,朝门那边望去,发现锁眼里射进了烛光。那光点落在黑暗的墙壁和房门上,正像一颗灾星。显然有人拿着蜡烛在外面偷听。
几分钟过后,烛光远去,却没有脚步声,这也许可以说明,来到房门窃听的人已脱去了鞋子。
冉阿让和衣倒在床上,整夜未睡。
黎明时,他因疲惫而打了个盹儿。突然,门闩的响声把他惊醒。这声音是从过道底下的一间破屋子里传来的。随后,他又听见了脚步声,声音很像昨晚听到的那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近。他连忙跳下床,把眼睛对准锁眼。锁眼足以看到外面的动静。他希望趁那人走近时,能够看清昨夜上楼来到他的门口偷听的到底是个什么人。他看到有一个男人从房门口走过,但是没有停下来。过道的光线太暗,没有看清楚那人的脸。但是,当这人走近楼梯口时,从外面射进来的阳光照亮了他的身体,那人的形体便剪影似的突现出来。他身材高大,穿着一件长大衣,腋下夹着一根短棍。这分明就是沙威那副吓人的形象。
冉阿让如果想从自己房间临街的窗口再看他一眼,那就必须打开窗子,可他不敢那样做。
很明显,那人有一把钥匙,他进这破屋犹如进自己的家门。那么,钥匙是哪里来的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早晨7点,老奶奶进来打扫屋子,神态和往常一样。冉阿让用一种逼人的目光望着她,但并没有问她什么。
她一面扫着地,一面说:
“先生,昨天晚上您也许听见有人进来了吧?”
在那年头,在那条路上,晚上8点,该是夜深人静的。
“对,我听到了,”他用随便的语调问道,“是什么人?”
“我们这里又多了一个——是新住进来的房客。”老奶奶说。
“叫什么?”
“我也不清楚。叫什么都孟或是多孟先生。”
“他是什么人,这位都孟先生?”
老奶奶睁着一双鼠眼,盯着他,回答说:
“和您一样,是吃息钱的。”
也许她并没有别的意思,然而,冉阿让却相信其中大有文章。
老奶奶走后,他取出放在橱里的百来个法郎,把它们卷成一卷,收在衣袋里。他非常小心,唯恐让人听到银钱的响声,但是,不管他如何小心,仍旧有一枚值5法郎的银币脱了手。那银币掉在了地板上,发出了丁零之声。
在太阳落山时,他下得楼来,到大道上向四周仔细看了一番。没人。路上似乎是绝对的清静。然而,这并不能肯定树后没有人。
他又重新回到了楼上。
“来。”他叫过珂赛特。
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一道出了门。
五、黑夜,狗群在悄然搜索
一“之”字形路线
有一点需要在此交待一下,这对我们即将读到的若干页以及以后还会读到的若干页都是必不可少的。
本书的作者——非常抱歉,不能不提到他本人——离开巴黎,已经多年。他离开以后,巴黎改变了面貌。这座新型城市,在某些方面,他是陌生的。巴黎是他的精神支柱,这是用不着说明的。巴黎进行了大规模地拆除和重建。而他说的那个巴黎,则是他青年时期的巴黎,是他以虔敬的心情保存在记忆中的那个巴黎。请允许他谈那个旧时的巴黎,好像它现在依然存在着、未加改变一样。作者告诉读者,“在某条街上有某所房子”,而今天在那里却可能既没有房子也不再有那条街了。读者如果不怕麻烦,不妨去勘查一下。他不认识新巴黎,他只认识旧巴黎,他是怀着珍惜的幻象对旧巴黎加以叙述的。在梦中显现的当年国内见到的事物,现在仍有一些被保留下来,没有完全消失,这对他来说是快慰的。当人们在祖国的土地上来去匆匆时,自以为那些街道和自己无关,那些窗子、那些屋顶、那些院门,那一切都不关自己的事,那些墙壁与己无关,那些树木、自己从来不进去的那些房屋,都对自己无足轻重,脚底下踩着的石块路面只不过是些石块而已。但是,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祖国,那你会感到你是多么留恋那些街道,多么怀念那些屋顶、门窗呀!你会感到那些墙壁对你是至关重要的,那些树木是你热爱的朋友,你也会认识到,你从未进去过的那些房屋,现在却是你每天都神游的地方,你会意识到,在那些铺路的石块上,曾留下了你的肝胆心血。这一切,你现在见不到了,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到了,可是你还记着它们。它们有一种令人忧伤的魅力,它们会在你的眼前重现,让你伤感,使你如同见到了圣地。这一切,可以说,正是法兰西的原来形象,你热爱它们,不时回想它们的原有样子,它们以往的真实样子,并且你固执得很,不情愿它们有任何的改变。你在眷恋祖国的面貌,正像眷恋慈母的容颜。
因此,请允许我们面对现在谈过去。我们需要做出这样的交代,并请读者牢记在心。现在,我们可以继续往下讲了。
冉阿让尽可能地走“之”字形曲折的路线;他离开大道,转入小巷,有时甚至顺原路折回,试试是否会有人跟踪。
这种行动是处于困境的麋鹿惯用的。这有许多好处,一种好处便是在留下脚印的地方让倒着走的蹄痕把猎人和猎狗引入歧路。这在狩猎中称之为“假遁”。
当天夜里,月亮很圆、很亮。这并没有使冉阿让感到不便。因为月亮在远远的地平线上,街道上会因此出现大片的阴影。冉阿让可以隐在阴影里,一边顺着房屋和墙壁走,一边窥伺月光照亮的地段的动静。他也许没有充分意识到,就是阴影的部位,也是不得忽视的。不过,有一点他是有把握的,在波利弗街一带的胡同里,不会有人在他的后面跟着。
珂赛特什么也不问,她最初的六年是在痛苦中度过的。她凡事都是被动的。这一特点,我们今后还会不止一次地提到。在不知不觉中她早已习惯了这老人的独特行为和自己命运中的离奇变化。另外,她觉得和他在一起总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