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好像是个男子,正在瓜地里那些玻璃瓜罩间走来走去,且走走停停,时而弯下腰去,时而站起身来,好像是在拖着或撒播着什么。那人的腿像是有些瘸。
冉阿让为之一惊。心绪不宁的人会很容易引起恐慌的。他往往感到,事事对他都是敌对的,可疑的。白天,他们提防着,因为白天可以助人看到他;黑夜,他们提防着,因为黑夜可以助人发觉他。开始时,冉阿让因为园里荒凉而惊慌,现在,他又因为园里有了人而惊慌了。
他又从想象中的恐慌跌进了现实中的恐慌。他想到,沙威和密探们可能还没有离开,他们一定有人守候在那里。如果眼前这人发现了他,一定会大喊捉贼,这样,他就逃不掉了。他把睡着的珂赛特轻轻抱起来,挪到破棚最靠里的一个角落里,把她放在一堆废家具后面。珂赛特一动未动。
在这角落里,他仔细地观察着瓜田里那个人的行动。很奇怪,刚才听到的那铃声,就来自他那里。他走近,声音也近,他走远,声音也远。他做出一个急促的动作,铃铛跟着发出急促的声音,他停下,铃声随即停止。很明显,铃铛是系在那人身上的。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和牛羊那样,身上系个铃铛,究竟会是个什么人?
冉阿让一面胡乱地猜想着,一面伸出手摸珂赛特的手。她的手冰凉。
“啊,我的上帝!”他叫了一声。
他低声叫她:
“珂赛特!”
她不睁眼睛。
他用力推她。
她还是不睁眼睛。
“难道她死了!”他说着,随即站了起来,浑身抖个不停。
他头脑里出现了一阵乱糟糟的恐怖的想法。有时,我们会有这样的感受:种种骇人的假想,像群魔怪,一齐向我们袭来,猛烈地震撼着我们的神经。当我们心爱的人遇有不测之时,我们的审慎之心往往会无端地产生许多荒唐的念头。这时的冉阿让便忽然想到,冬夜户外睡眠可以让人送命。
珂赛特,脸色发青,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脚前的地上。
他听到了她的呼吸声,还看到了她在吐气,但是,他觉得她的气息已经弱到快要停止了。
怎样才能让她暖和起来呢?怎样使她醒过来呢?除了这两件事以外,他什么也不顾了。于是,他发狂似的冲出了棚子。
一定要在一刻钟之内让珂赛特躺在有火有床的屋子里。
九系铃铛的人
冉阿让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卷纸币,把它捏在手里,向那人奔去。
那人正低着头,没有发现他走近。冉阿让没跨几步便到了他的身边。
不问青红皂白,冉阿让便喊:
“100法郎!”
那人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
冉阿让又喊:“假使您今晚给我找个地方过夜。我便给您100法郎!”
月光照亮了冉阿让那惊恐万状的面孔。
“啊,是您,马德兰爷爷!”那人惊叫了起来。
在这样的黑夜里,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从这样一个不认识的人嘴里喊出这样的名字,不由得使冉阿让倒退了几步。
他什么准备都做好了,却没有料到出这样的事。和他说话的是一个背驼腿瘸的老人,衣服穿得差不多像个乡巴佬,左膝上绑着一条皮带,上面吊了个铃铛。他的脸正背着月光,因此看不清。
这时,那老人已经摘下了帽子,哆哆嗦嗦地说道:
“啊,我的上帝!马德兰爷爷!您怎么会在这里?您是从哪儿进来的?天主耶稣!您一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不稀奇,假如是掉下来的,那一准是从天上。瞧瞧您这副样子!没有领带,没有帽子,也没有大衣!您知道吗?不认识您的人肯定会被您这副样子吓坏的。没有大衣!我的天主爷爷,敢是诸位圣贤和天神今天全疯了?您是怎样到这里来的?”
老头儿一句接着一句,带着乡下人的那种爽利劲儿,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让人听了感到痛快。说话时表露出惊讶和淳朴的神情。
“您是谁?”冉阿让问,“这宅子是谁的?”
“啊,上帝,您简直是开玩笑!”老头儿喊道,“是您把我安置在这里的,是您把我介绍到这里来的。可您问我的是什么话!您会不认识我了?”
“我不认识您,可您怎么会认识我的?”冉阿让问。
“您救过我的命。”那人说。
那人转过身去,一线月光正照着他的半个脸,冉阿让认出来了——福舍勒旺。
“啊!是您?不错,是您。”冉阿让说。
“亏了您还认得我!”老头儿带着埋怨的口气说。
“您在这里干什么?”冉阿让又问。
“嘿!我在盖瓜呀!”
当冉阿让走近福舍勒旺时,那老头儿正提着一条草帘子准备把它盖在瓜田上。他已这样干了个把钟头,盖上了好多这样的草帘子。冉阿让在棚子里看到的那种奇怪动作,正是他干活的动作。
他又说道:
“我刚才在想,月亮这么亮,说明快下霜了。要不要去替我的瓜披上大氅呢?”接着,他哈哈大笑了一阵,望着冉阿让补了一句,“您她妈的也得好好披上这么一件吧!您到底是怎样进来的?”
冉阿让心里在盘算:这人既然认得他,至少认得马德兰,自己得格外谨慎才是。他从不同的方面和角度提出问题,大有反客为主之势,这真算得上是一件怪事。他是不速之客,反而对“主人”盘问不停。
“您的膝部为什么挂着个响铃?”
“您说这铃铛?”福舍勒旺回答说,“它一响,好让人家听了避开我。”
“这又是为什么?”
福舍勒旺老头儿做了个挤眉弄眼的动作,阴阳怪气地说。
“啊,妈的!这里全是些妇道人家,大半还很年轻,撞上我不是玩儿的。铃儿可使她们留神,好躲开我。”
“这是什么地方?”
“嘿!您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
“是您把我介绍到这里来当园丁的,您会不知道!”
“别绕了,快告诉我。”
“这就是小比克布斯女修院哪!”
这下冉阿让记起来了。两年前,福舍勒旺老头儿出了车祸,断了一条腿,经他介绍,圣安东尼区的女修院收留了他。现在,他自己恰巧又落在这女修院里。真是巧遇,也是天意。于是他嘟囔着:
“小比克布斯女修院!”
“啊,归根到底,老实告诉我,”福舍勒旺接着说,“您到底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马德兰爷爷?您是一个正人君子,但这也不成,您总是个男人,男人是不许来这里的。”
“您为什么能来?”
“就我可以。”
“可是,”冉阿让接着说,“我得待在这儿。”
“啊,我的天主!”福舍勒旺喊起来。
冉阿让向老头儿身边迈了一步,用严肃的声音说:
“福舍勒旺老爹,我救过您的命。”
“我一生不忘。”福舍勒旺回答说。
“那么,我希望您像我对待您那样对待我。”
福舍勒旺用他那两只已经老得发颤、满是皱皮的手抱住冉阿让的两只铁掌,长时间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才喊道:
“啊!我能报答您一丁点儿,那就是慈悲上帝的恩典了!我!救您!市长先生,请您尽管吩咐吧!”
老人一阵眉开眼笑。喜色改变了他的容貌,使他脸上有了光彩。
“您说我能干什么吧?”他接着又说。
“让我慢慢儿跟您说。您有间屋子吗?”
“在那儿有一间孤零零的破棚子,那就是我的屋子。它在老庵子破屋后面的一个弯角里,谁也瞧不见。一共三间。”
破棚处在破庵后面,地位确是隐蔽,没有人发现它——冉阿让也同样没有发现它。
“那好,现在我要求您做到两点。”冉阿让说。
“市长先生,哪两点?”
“第一,您所知道的有关我的事不对任何人讲;第二,不要问我的事。”
“就这么办。我晓得,您干的全是光明正大的事,也晓得您一辈子是慈悲上帝的人。况且,是您把我安插在这儿的。我绝不问您要干什么。有事您尽管吩咐好了。”
“一言为定。现在请跟我来。我们去找孩子。”
“啊!”福舍勒旺说,“还有个孩子!”
没有多说一句话,他像条忠实的狗一样跟在冉阿让身后。
半个钟头以后,珂赛特已经睡在老园丁的床上。一炉熊熊的烈火,使她脸色又转红了。冉阿让重新结上领带,穿上大衣,找回了从墙头丢过来的帽子。冉阿让披上大衣的工夫,福舍勒旺解下了膝上的铃铛,把它挂在墙上。那墙上挂着一只背篓,这铃铛就在它的旁边,点缀着墙壁。两个人一齐靠着桌子坐下来,烤着火。福舍勒旺早在桌上摆上一块干酪、一块黑面包、一瓶葡萄酒和两个玻璃杯。老头儿把一只手放在冉阿让的膝头上,说:
“啊!马德兰爷爷!过了这么长时间您才认出我来,是不是做的好事太多了,不再记得我?我可总惦记着您呢!您这个黑良心的爷!”
十沙威是怎样扑空的
花开两朵,咱们各表一枝。
在芳汀去世的那天,沙威在死者的床边逮捕了冉阿让,而冉阿让当天晚上从滨海蒙特勒伊市监狱越狱逃走。警方断定他一准逃向巴黎。巴黎是一个淹没一切的漩涡,这里人山人海,一个人隐于其中比藏入森林还不易被人发现。各式各样的亡命之徒都懂得这一点。他们走进巴黎,便被这人海吞没,这样,他们便获救了。警方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不论在哪里逃脱了的罪犯,他们都到巴黎来查找。滨海蒙特勒伊的前任市长便是他们这样一个侦察对象。为协同破案,沙威被调到巴黎。在逮捕冉阿让这一公案中,沙威是很得力的。在这一案件中,他的办事能力,他的事业心,全被昂格勒斯伯爵任内的警署秘书夏布耶先生注意到了。
夏布耶先生以前提拔过沙威,这次又把滨海蒙特勒伊的这位侦察员调到了巴黎。到巴黎后,沙威没有辜负上司的希望,表现得足够有用——我们选了这样的词语,尽管使用它对这样一类职业显得有些突兀。
正像天天围猎的猎狗,今天见到了狼,便忘记了昨天的狼一样,到后来,沙威也不再去想冉阿让了。他也从来不看报纸。可是,在1823年12月的某日,他忽然想到要看看报纸,那是因为他是一个拥护君主政体主义者,他要知道凯旋的“亲王大元帅”在巴荣纳巴荣纳:法国小城,在法国西南部临近西班牙。亲王大元帅指昂古莱姆公爵。1823年4月他率领10万法军进入西班牙,镇压资产阶级革命,年底班师回国,驻扎在这里。城举行入城仪式的详情。当他读完关心的那一段文字后,报纸下端有个人名——冉阿让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报纸登载消息说,苦役犯冉阿让已经丧命,并叙述了当时的情景。对报纸的这一报道,沙威深信不疑。他只说了一句:“好下场!”说完,把报纸扔下,便不再想这件事了。
不久,塞纳-瓦兹省政府给巴黎警署送了一份警务通告,说在孟费梅镇发生了一件拐带幼童案,案情离奇。通告说,有个由她母亲托付给当地一个客店主人抚养的七八岁的女孩儿,被一个不知姓名的人拐走了。女孩的名字叫珂赛特,是一个叫芳汀的女人的女儿,芳汀已经死在一个医院里,但不知在何时何地。沙威看了通告后又疑惑起来。
芳汀这个名字他是熟悉的。他还记得冉阿让在被捕前曾经求他给他三天时间,好让他去领那贱人的孩子,那时,曾使他沙威大笑不止。他又想到越狱后的冉阿让是从巴黎搭车去孟费梅时再次被捕的。当时,还有某些迹象可以说明,他那是第二次搭这路车子。前一天,他已到那村子附近去过一次——我们说附近,是因为在村子里没有人见到过他。他那时到孟费梅去干什么?没有谁能猜透。现在,沙威可猜到了。芳汀的女儿在那里。冉阿让要去找她。而现在这孩子被一个不知姓名的人拐走了。那人究竟是谁?难道是冉阿让?可冉阿让早已死了。沙威没有跟任何人谈论这一问题,便去了小板死胡同。在那里,他从锡盘车行雇了一辆单人小马车,直奔孟费梅。
他自以为可以在那儿查个水落石出。结果,查完之后,在他脑子里留下的却是漆黑一团。
在最初的几天里,德纳第夫妇的心中有些懊恼,因此,说话漏了底,百灵鸟失踪的事,弄得传遍全村。很快,村里出现了几种不同的说法,最后,这件事被说成是拐带幼童案。这便是警方通告的由来。可德纳第平静之后,他那天生的聪明劲儿很快使他意识到,惊动御前检察大人可不是玩儿的,因为他本人的历史并不清白,现在,如在珂赛特“拐卖”上大做文章,也许警察会顺藤摸瓜,把他以前干过的事全都给抖搂出来。枭鸟特别怕光。他遇到的第一个问题便是:那1500法郎作何解释?于是,他决定改变态度,第一,堵上老婆的嘴;第二,再有人提这“拐卖”事,他就表示诧异。他要告诉别人,对什么“拐卖”之事他一无所知。当时情况只是,他抱怨过,那人很快就把孩子“带”走了。他可舍不得她走,原想多留她几天,可来找的是孩子的“爷爷”,“爷爷”领走孙女是世上最平常的事。出来个“爷爷”效果很好。沙威来到孟费梅,听到的正是这种说法。“爷爷”把冉阿让遮掩了过去。
为了探听虚实,听了德纳第的讲述之后,沙威追问了几个问题:
“这祖父是个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德纳第若无其事地回答说:“是个有钱的庄稼人。我看过他的身份证。我记得他叫纪尧姆·朗贝尔。”
朗贝尔,一个正派人的名字,听了能让人安心。沙威返回巴黎。
“我真傻,冉阿让明明死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