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一色的局面并没有在那客厅里维持多久。从1818年起,那里已经有了几个空论派空论派,代表大金融资产阶级利益的政治派别,既反对封建专利,又害怕人民得势。。这可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现象。那些人以保王派自封,却又因此而感到内疚。凡是极端派自鸣得意的地方,空论派都表现了惭愧之情。他们有眼光,但缄口不语。他们的政治信条使他们具备了自负的气概,坚信定能成功。领带的白洁,衣冠的整齐是他们随时注意的。这确实有些用处。空论派的错误或不幸,在于他们造就了一大批老青年。他们一副学究的臭架子。他们的梦想是,在专制和过激的制度上,移植一种温和的政权。他们有时表现出一种少有的想像力,幻想用一种顾全大局的自由主义来代替破坏大局的那种自由主义。他们一再说:“要原谅保王主义!保王主义干了不少好事。传统、文化、宗教、虔敬靠它获得了发展。它忠实、勇敢、有骑士风度,它仁爱、诚恳,它的功劳在于把君主国家千百年的伟大混在了——虽然这不无可惜——民族新的伟大里。它的错误在于对革命、对帝国、对光荣、对自由、对年轻的思想、对年轻的一代,以及对新的世纪这些问题缺乏认识。但是,它对我们所犯的这种错误,我们是不是就没有对它犯过呢?我们是革命事业的继承者,对革命应该有一个全面的了解。攻击保王主义,岂不与自由主义背道而驰?那将是严重的过错、盲目的行动。革命的法兰西不尊重历史上的法兰西,不尊重自己的母亲,那就等于不尊重自己。君主制度的贵族九月五日以后九月五日,指1816年9月5日,这一天,路易十八解散了“无双”议院。第一帝国崩溃后,极端保王派实行白色恐怖。1815年众议院在疯狂的白色恐怖下进行选举,通过了一系列恐怖的法律,大部分被告被处以死刑,被称为“无双”议院。就连“神圣同盟”的领导人都认为这是不好的,因此,路易十八不得不解散这一议院。和帝国时代的贵族七月八日后1815年7月8日,路易十八在英普联军护送下回到巴黎。受到了同等的待遇。他们没有公平地对待雄鹰鹰是拿破仑的徽志,百合花是王室的徽志。而我们也没有公平地对待百合花。人们总喜欢禁止某些事物。刮下路易十四王冠上的金粉,除去亨利四世的盾形朝徽,这种举动究竟有什么实际意义?我们嘲笑德·伏勃朗德·伏勃朗(1756——1845),保王派首脑人物之一。先生擦去耶拿桥上的NN是Nappleon(拿破仑)的第一个字母。的举动!他干的算是什么事?可这类事我们自己也在干。布维纳的胜利是我们的,这就像马伦哥的胜利是我们的一样。百合花属于我们,N也属于我们,它们统统是不可多得的民族遗产,没有任何理由贬低它们,没有任何理由轻视它们。有什么理由拒绝属于我们自己的历史呢?有什么理由不爱我们这个整体的法兰西呢?”
空论派便这样批判保护着保王主义。可保王主义者不领情,反而因受到批判而不满,甚至为受到这样的保护而怒气冲天。
极端派是保王主义第一阶段的标志,教团教团,指圣母教团,成立于1801年,复辟期间得到发展,从事反动的政治活动,1830年随着波旁王室的倾覆而瓦解。则是保王主义第二阶段的标志。强横之后便继以灵活。我们的简略讲述到此结束。
本书作者,他所讲述的故事发生于现代史上最为独特的时期,他不能不走进已成陈迹的那个社会顺便望它一眼,并把它的特征描述几笔。他讲得很快,并没有挖苦或奚落的意思。那些往事是些令人怀念、理应正视的,因为那与他的母亲有关,不得不使他与过去联系在一起。这个小小的社会自有它伟大之处,我们可以报以微笑,但绝对不能加以仇视,因为那是昔日的法兰西。
马吕斯·彭眉胥和其他的孩子一样,随便读了一些书。他从吉诺曼姑娘手中被解放,他的外祖父随即把他抛入另一个更糟糕的世界——托付给了一个名副其实昏庸透顶的老师。就这样,这受启蒙的少年便从一个道婆手里,转到了一个腐儒手中。后来马吕斯读了中学,进了法学院。他成了保王派,狂热而冷峻。他不太喜欢他的外祖父,嫌外祖父轻浮猥鄙,他感到那种作风令他难受。对自己的父亲,他是一直冷漠的。
那孩子的性格是内热外冷。他的内心是高尚的。他慷慨、自负、虔诚,有一股韧劲儿。他严肃,近乎严厉;他纯洁,近乎孤僻。
四匪徒的结局
吉诺曼先生退出社交圈时,马吕斯刚刚完成学业。他随老人一起迁居到沼泽区受难修女街,告别了圣日耳曼郊区和T·男爵夫人的客厅。吉诺曼先生的佣人除门房外,还有一个接替了马侬的女仆妮珂莱特和另外一个男仆,我们在前面谈到过,他总是气喘吁吁,一个巴斯克佬。
1827年,马吕斯年满17岁。一天傍晚,他一进家门,外祖父手里捏着一封信,把他叫住。
“马吕斯,”吉诺曼先生说,“明天,你得去一趟韦尔农。”
“去那里有什么事吗?”马吕斯说。
“去看看你父亲。”
马吕斯惊了一下。他什么都想到了,却绝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去看父亲的一天。因此,使他感到突兀奇特,说得更准确些,是使他感到那样的不自在。一向疏远的人,突然要去亲近。这谈不上有什么苦恼,而只是一桩苦差事而已。
马吕斯对父亲冷漠,除去政治方面的原因外,还由于他一向确认他的父亲,“那个刀斧手”——这是吉诺曼先生心平气和时对马吕斯父亲的称呼——从不爱他。这一事实是用不着争辩的,不然,如何理解父亲对孩子弃之不理呢?既然他不爱他,那自己也就没必要去爱这样的一个父亲。他心里想,就是这么回事。
听了外祖父的话之后,他非常惊骇,竟想不出应该如何来回答吉诺曼先生。外祖父接着又说:
“你去看一眼——他快不行了。”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你明天早起出发。我好像记得,喷泉院子那里有辆车子,早晨6点开,晚上到。你就乘那辆车去好了。他说要去就得快些。”
马吕斯接过信来,随手把它塞进了兜里。当时,有一辆从布洛亚街开出的夜间公共马车,去鲁昂,途经韦尔农。马吕斯本可以乘那辆马车连夜起程。如果这样,他第二天一早便可以来到父亲身边。但是,这一点无论是吉诺曼先生还是马吕斯都没有想到。马吕斯乘上外祖父指给他的那班马车,直到第二天夜幕降临时,才赶到韦尔农。此时,韦尔农已是万家灯火。马吕斯随便向路人问到了彭眉胥的住处。由于受到外祖父的多年熏染,他对父亲很是瞧不起,根本不承认父亲是个什么男爵或上校。
马吕斯按路人所指的方向找到了彭眉胥的住处。他拉动门铃后,有个妇人拿着一盏小油灯来开了门。
“这是彭眉胥先生的住处吗?”马吕斯问。
那妇人站着未动。
“是吗?”马吕斯又问。
那妇人这才点点头。
“我能见见他吗?”
那妇人摇了摇头。
“我是他儿子,”马吕斯接着说,“他在等我。”
“他不等……”那妇人说。
马吕斯此时才发现她正淌着眼泪。
她用手指了指一扇矮厅的门。
马吕斯走了进去。
屋里十分昏暗,壁炉上有一支羊脂烛发着淡淡的烛光。房间里有三个男人,一个跪着,一个站着,一个躺着。躺着的那个穿一件衬衫,那就是马吕斯的父亲。
另外两个,一个是医生,一个是神甫。神甫正在祈祷。
上校害了大脑炎,一病三天。刚得病的时候,他已感到情况不好,于是,便写了封信给吉诺曼先生,要求他儿子前来。他的病情迅速恶化。马吕斯到达韦尔农的那天傍晚,上校已神志不清。他从床上爬起来,推开上来阻拦的女仆,大声嚷道:“我去找我的儿子。”他不顾一切,向门外走去。刚走出卧室,他便摔倒在前堂的方砖地上,断了气。
早就有人去找了医生和神甫。医生来迟了,神甫也来得太迟了。他儿子也一样,来迟了。
从朦胧的烛光中,可以看到,在躺着不动的上校的惨白的脸上,还有一颗泪珠儿挂着。那是刚从那死去的人的眼睛里流出来的。眼睛失去了神采,泪珠却还挂在脸上。那是为儿子流出的泪水。
这是马吕斯第一次见到父亲。当然,这,也是最后一次了。他望着,那是一张雄赳赳的令人敬慕的脸庞,那双眼睛睁着,但看不到人了,一头白发,一具强壮的肢体,但那肢体上布满黝褐色的条痕——刀伤,红色的星辰——弹孔。那道又长又阔的刀痕给那张生来慈祥的脸上添加了英勇的气概。他想,这便是他的父亲,而人已经死了。马吕斯一动不动,漠然站立着。
他产生了一种凄凉感,但那也只是他看到任何一个死人躺在他面前产生的那种凄凉感。
屋里的人都悲伤不已:佣人在角落里痛哭,神甫在祈祷,但泣不成声,医生在揩着眼泪,死者的脸上也挂着泪花。
医生、神甫和那妇人悲痛地望着马吕斯,没有一句话。在这个场合,只有他,马吕斯是个外人。他无动于衷,只有一种尴尬的感觉,不清楚自己怎么办才好。他的帽子原是提在手里的,后来,它掉在了地上。这是他有意做出的,借以表明自己已悲痛至极,手连帽子都拿不住了。然而,他对自己这样的做法又有些后悔,觉得这未免可耻。不过,这是他的错吗?他不爱父亲,这是人所共知的。
上校没有什么东西留下来。家具全部变卖了,卖得的钱还不够支付丧葬费。那佣人找到一张破纸,把它交给了马吕斯。纸上有上校亲笔写的几句话:
儿子:皇上在滑铁卢战场上曾封我为男爵。复辟王朝否认我用鲜血赢得的这勋位,儿子,你当承袭、享受它。不用说,这是当之无愧的。
在纸条的背面,上校还写了这样几句话:
——在那次战役中,有个叫德纳第的中士救了我的命。多年前,我似乎听说他在离巴黎不远的一个叫谢尔或孟费梅的村子,开一家小客店。吾儿如能找到他,当尽力报答之。
马吕斯把那张纸紧紧地攥在手里。这并不是出自他对父亲的孝心,而只是出自对死者应表示的那种茫茫的敬意,而任何死者总是可以唤起人们心中的这种敬意的。
上校没有留下遗物。吉诺曼先生派人来取走了他的一把剑和一身军服,然后把这些东西卖给了旧货贩子。邻居们窃取了他的花园,抢走了他的那些稀有花木。剩下的植物都变成了荆棘,有的自然枯死。
马吕斯在韦尔农只待了48个小时。父亲下葬后,他便回到了巴黎,继续攻读他的法律。他从来不追念他的父亲,仿佛世上根本就不曾有过那样一个人似的。上校是死后的第二天被安葬的,三天以后,他便被人们遗忘了。
马吕斯的帽子上多了一条黑纱,仅此而已。
五望弥撒可以使人成为革命派
马吕斯从幼年时期便养成了自己的宗教习惯,并且一直保持着。在一个星期日,他又去了圣稣尔比斯,在那里望弥撒。那是一座圣母堂,从孩童开始,他便由姨妈带到这里来做礼拜。那天,他的心情要比平日紊乱、沉重得多,无意之中,他走到一根石柱后面的一张乌德勒支乌德勒支,荷兰城市,以纺织品著名于世。丝绒椅前,随后便跪了上去。那椅子的背上写有这样几个字:“本堂理财神甫马白夫先生。”弥撒开始不久,便有一个老人走过来,对马吕斯说:
“先生,这是我的位子。”
马吕斯听罢连忙离开那椅子,让老人就座。
弥撒结束后,马吕斯站在距那老人几步的地方在思考着什么。那老人又走近他说:
“我向您表示歉意,先生,刚才我打搅您,现在又得打搅您,您一定觉得我不通情理,我得向您解释一下。”
“先生,”马吕斯说,“这不算什么。”
“我须作些解释,”老人语重心长地说,“我不想给您留下不好的印象,您看得出我是很重视这个位置的。我觉得在这个位子上望弥撒有它的特殊意义。为什么?我来向您解释。就是在您现在看到的这个位子上,一连好几年,每隔两三个月,我总看见有一个可怜的好父亲躲得远远的,偷偷地看他的孩子。他只能如此。原因是他与孩子的监护人有约在先,他不能接近那孩子。他知道在什么时候,人家会把他的孩子领来望弥撒。这样,他便趁机来到这里。那孩子不知道他父亲就在一旁。这位父亲惟恐被别人发现,便待在那柱子后面,一声不吭,双目流泪。他心痛他的孩子。多可怜的汉子!我对这种情形有所感,这成了我心中的圣地,我来望弥撒总爱呆在这个位子上,且已成习惯。我是本堂理财神甫,我原有自己的功德板凳可以入坐,但是,我就喜欢待在这个位置上。对那位先生的不幸,我也略知一二。他有一个岳父,有一个有钱的大姨子,其他亲属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那一伙人恐吓他,不许他这个父亲来看儿子,否则,就取消那孩子的继承权。那位父亲为了孩子将来能够有钱只好忍痛割爱。人家要拆散他们父子,是出于政治上见解的不同。考虑政治上的见解我当然是赞同的,但也不可没有止境。我的天主!决不该因为一个人到过滑铁卢便成了魔鬼吧?我们总不该为这样一种事便硬行把父亲撇开,不让他碰自己的孩子。那人是波拿巴的一个上校。他已经不在人世。当年,他住在韦尔农,我的兄弟便在那城里当神甫,他的名字好像是朋玛丽或孟培西什么的。我的天,他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
“是叫彭眉胥的吗?”马吕斯顿时面无人色,问了一声。
“对!是这个名字:彭眉胥。您认识他?”
那年老的理财神甫握起两只手,大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