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对德国教育机构的现状深感悲哀,渴望改变,但显然信心不足。一个要命的障碍是教师的素质太差。按照他的看法,在19世纪晚期,经由伟大的语文学家沃尔夫的倡导,人文教育曾被严肃地当作文科中学的目标,可是“恰恰最重要的事情却没有做成,即用这种新精神为教师自身洗礼”,从而使当年的成果得而复失,文科中学很快就回到学术至上的旧轨道上去了。[51]
随着教育规模的扩大,教师素质的问题愈益突出。“现在几乎到处都有数量过多的中等教育机构,因而不断需要大量的教师,远远超出一个民族哪怕一个素质优秀的民族按其本性能够产生的程度;于是,有太多不够资格的人进入了这些机构,靠了他们占优势的人数,凭借物以类聚的本能,他们逐渐决定了这些机构的精神实质。”在这样的机构中,真正适合当教师的极少数优秀者则必然地被边缘化了。这种情况也是与学生数量的泛滥直接相关的。“最优秀的人,一般来说用较高标准衡量无愧于教师这个光荣称号的人,在文科中学的目前状态下,现在也许是最不适合于教育这些未经挑选、胡乱集合起来的青年的,相反,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东西倒是应该向这些青年保密;而绝大多数教师面对这些机构都如鱼得水,因为他们的禀赋与他们学生的胸无大志、精神贫乏处于某种协调的关系之中。”[52]
面对教育界的这种状况,有志于真教育的教师不免感到绝望。尼采借书中那位年轻教师之口向老哲学家诉苦:“现在,请您告诉我,我的杰出的大师,到处都在逆一切真正的教育努力而行,我该如何怀着希望与之斗争,我怎么有勇气作为一个势单力孤的教师出场,既然我清楚地知道,每一颗刚播下的真教育的种子马上就会被伪教育的碾子无情地压碎?您想一想,今天一个教师最用心的工作会是多么徒劳,譬如说他想把一个学生送回无限遥远但极其感人的希腊世界,回到教育的真正故乡,可是,在下一个钟点,这个学生就会抓起一张报纸、一本流行小说,或一册这样品质的书,其文体已盖上了今日教育野蛮的令人恶心的标记。”[53]他痛苦地承认:“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一种力量,可以使我在英勇的斗争中取得成果,能够捣毁这个伪教育的堡垒。”[54]很显然,尼采是在说自己作为一个年轻教师的切身感受和苦恼。
一方面是以古典文化为楷模的真教育的缺失,另一方面是受媒体野蛮趣味支配的伪教育的泛滥,在此情形下,教师们别无选择,逃往学术领域就有了其可悲的合理性。“他们试图在文科中学里强调一种相当狭窄的科学性和学术性,以求看得见一个实际的、牢靠的、毕竟也还是理想的目标,拯救他们的学生免受五光十色的幻象的诱惑,这些幻象在今天被称作‘文化’和‘教育’。这就是今日文科中学的可悲现状:最狭窄的立场在相当程度上是合理的,因为没有人能够到达或者哪怕指出一个地方,所有这类立场在那里会变得不合理。”[55]
尤其是数量众多的虽然资质平庸但良知犹存的教师,他们本来就与古典文化无缘,缺乏从事真教育的才能,只是因为“过多的学校需要过多的教师”才当上教师的,而他们的良知尚能识别新闻自命为教育是一个谎言,尼采一再问:“这些可怜的人能够逃往哪里呢?……除了逃到最沉闷、烦琐、枯燥的学科中,从而可以不再听见喋喋不休的教育叫嚣,还能逃往哪里呢?长此以往,最后他们岂不只好像鸵鸟一样,把自己的脑袋藏在沙堆里!埋头于方言、词源学、考证,度过蚂蚁般勤劳的一生,尽管离真正的教育仍十分遥远,但至少可以闭目塞听,不闻时髦文化的噪音,这于他们岂不是真正的幸福?”[56]
学生的境况更加可怜。在学校里,“无人能够抗拒那个使人疲惫、糊涂、神经紧张、永无喘息之机的强迫性教育”。走出大学校门,等待着他们的是纠结和失败的人生。尼采生动地描绘了这种纠结和失败:“走上被任用和雇用的实际岗位之后……他感到无能引导自己,帮助自己,于是绝望地沉浸到日常生活和劳作的世界里面……他突然又振作起来了……这么早就沉湎在一个狭小的专业领域里,这一点使他惊恐;现在他抓向一个支撑物,以求不被扯到这条路上去。可是徒劳!……在悲凉而无可慰藉的心情中,他看见自己的计划成为泡影,他的状况令人厌恶,毫无价值,只是繁重的事务和忧伤的疲惫的交替……他解除了他的斗争的重要性,感到自己已经准备好去追求任何实际的乃至低级的利益。现在他在匆忙不歇的行动中寻找他的安慰,要在其中把自己在自己面前隐藏起来。他茫然失措,没有人引导他走向那种改变人生形态的教育,受尽怀疑、振奋、生计、希望、沮丧的捉弄,表明头顶上他能够据以驾驶他的航船的所有星辰皆已熄灭……最后他让缰绳松开,开始蔑视自己。”这还是那种“最好的、确实渴望真正教育的心灵”,却被伪教育无情地毁掉了,足以令人扼腕叹息。至于那些“无所用心的粗糙天性”,他们本来就是平庸之辈,“经由他们的低级爱好,他们的成熟的专业限制,他们业已证明,这些因素对于他们恰恰是合适的”,所以就毋庸多言了。[57]
出路何在?尼采寄希望于他心目中的“真正的德国精神”之复兴,借之才能使德国的教育机构得以新生,为此他呼唤和寻觅志同道合之士。他指出,面对现状,天赋优良的人可以有两种选择。“走其中的一条路,你们会受到时代的欢迎,它对你们不会吝惜花环和勋章,那些强势党派将为你们撑腰,你们的前后左右将站满同党。领队振臂高呼口号,整个队伍一齐响应。在这里,第一义务是在队列中战斗,第二义务是消灭不肯站在队列里的任何人。另一条路却使你们旅伴稀少,它艰难、曲折、崎岖,看你们在那里疲惫跋涉,走在第一条路上的人们会讥笑你们,还会试图引诱你们投奔他们。”后一条路就是为真正的教育和天才的培育而努力工作。选择走哪一条路,起决定作用的不是天赋的程度,因为许多天赋优良的人也受到了前一条路的诱惑,而是“一种崇高精神品质的高度和程度”,“英雄气概和甘愿牺牲的本能”,以及内心中“对于真正教育的需要”。[58]
我们不知道尼采的呼唤是否得到了少许的回应,我们只知道,在他发出呼唤之后,不但德国,而且全世界的教育机构都在功利化的路上走得更远了。就此而论,面对当时初露端倪的现代文化和现代教育之趋势,尼采既是一位预言家,又是一个堂吉诃德。
201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