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我的哲学之师叔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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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译者导言:哲学·人生·时代:一个青年哲学家的自勉

周国平

《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发表于1874年10月。尼采原计划写一系列反思现代文化的论文,放在《不合时宜的考察》这个总题目之下,仅完成了四篇,本书是第三篇。标题中的“教育家”,是从根本的含义上说的,指的是传道解惑之人,即人生的教导者、人生导师。在尼采的青年时代,叔本华就起了这样的作用。

尼采是在21岁时读到叔本华的主要著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那时他上大学二年级,在莱比锡一家旧书店里发现了这本书。叔本华去世刚五年,看来名气还不大,这个思想活跃的大学生在此之前竟不知道这部经典之作的存在。他从来慎于买书,这次却鬼使神差似的立即买下了。拿回去一读,如同中了蛊一样,连续许多天陷入神经质的亢奋,内心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尼采生性敏感忧郁,叔本华的悲观哲学是如此契合他的心情,后来他说这本书当时给他的最强烈印象是:“在这本书里,每一行字都在呼喊放弃、否定、听天由命,在这本书里,我看到了一面镜子,其中无与伦比地映现了世界、人生和我自己的心境。”[1]

当然,对于尼采来说,如果只是在悲观哲学上共鸣,结识叔本华就没有多大意义。真正的意义在哪里?在本书中,尼采从一个不同的角度回顾了当时的感受:

“当我幻想自己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做老师时,我简直是异想天开,我想象他能够使我超越时代的不足,教我在思想上和生活中回归简单和诚实,也就是不合时宜……”

“正是在这样的困苦、需要和渴求中,我结识了叔本华。”

“我属于叔本华的那样一些读者之列,他们一旦读了他的第一页书,就确知自己会读完整本书,倾听他说的每一句话。我一下子就信任了他,现在这信任仍像九年前一样坚定。我之理解他就像他是为我写的一样……”[2]

在这里,尼采对叔本华给予他的影响持非常积极的评价,明确承认叔本华是他终于找到的哲学家导师。事实上,尼采走上真诚探究人生意义的哲学之路,叔本华的确是引路人。

青年尼采最爱两个人:叔本华和瓦格纳。可是,这两个人后来成了他一辈子的冤家,被他当作批判时代弊病的靶子骂了一辈子。他骂叔本华,恰恰集中于当年使他受到巨大震撼的悲观哲学,斥之为颓废和虚无主义。当他后来再谈及当年所受的那种震撼时,用的便是一个受害者的口气了。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一支《坟墓之歌》,其中写道:

青春的梦想和美景,爱的闪光,神圣的瞬间,对幸福的眺望,都过早地消逝了;我的仇敌蛊惑了我最宠爱的歌人,使他奏一曲最可怕的哀歌,用这哀歌刺杀了我的欢乐;可是,我的最高希望尚未实现,甚至尚未说出,我对此如何能忍受,我如何治愈这样的创伤;是的,我心中有一种不可摧毁的力,那就是我的意志。[3]

尼采所说的最宠爱的歌人显然指叔本华,他控诉叔本华的悲观哲学刺杀了他的青春的梦想和快乐,而他一辈子都在用他的意志克服这创伤。

在精神病发作前夕,尼采又一次谈到1865年初读叔本华的经历,埋怨其结果是使他十分严厉地否定了自己的“生命意志”,他还把叔本华哲学譬作很差的食物,导致他“营养不良,胃口败坏”。[4]

叔本华的悲观哲学把尼采领进了哲学之门,但尼采没有停留于此,他不甘心悲观,努力要寻找一条思路,在承认人生本无意义这个悲观主义的前提之下仍能肯定人生,给人生创造一种意义。正是沿着这条思路,他建立了有别于叔本华的他自己的哲学。他自己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在晚期的一条札记中写道:“我的预备人:叔本华。在何种程度上我深化了悲观主义,并且通过发明其最高对立面才使之完全适合于我的感情。”[5]其实,这个努力在本书写作之前就开始了,他在《悲剧的诞生》中倡立酒神哲学和悲剧哲学,在《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中推崇赫拉克利特的生成哲学,都是以战胜悲观主义为鹄的。

让我们回到本书。写作本书时,尼采30岁,哲学活动刚开始,但已阻碍重重,此前正式出版的三本书,无论《悲剧的诞生》,还是《不合时宜的考察》的前两篇《告白者和作家大卫·施特劳斯》及《历史对于生命的利弊》,遭遇的都是学术界的愤怒和沉默。当此之时,他需要寻找一个榜样来勉励自己,坚定走所选定的哲学之路的信心,他把目光投向了遭遇过相似命运的叔本华。在本书中,他把叔本华当作范例,阐述了他对哲学与人生、时代的关系的思考。在尼采的著作中,唯有本书是系统论述这个主题的,而且文章写得极好,既充满青年的激情,又贯穿成熟的思考,行文流畅,即使到了今天,仍应该是每一个关心生命意义的青年——以及心灵依然年轻的非青年——的必读书。当然,今天的哲学家也不妨一读,如果它使你们感到了惭愧,那也是不错的结果。

本书以叔本华为范例,但实际上更多的是尼采的自勉。在《看哪这人》中,尼采告诉我们,他在该书中不过是像柏拉图利用苏格拉底一样,利用了叔本华作为表达思想的工具。他强调:“写入该书的是我的最内在的经历,我的生成。尤其是我的誓愿!”其中“每一个字都源自深刻的、内在的体验;其中不乏最痛苦的体验,有一些字甚至是用血写的。”最后他干脆说:“不妨认为,在这里说话的根本不是‘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而是其对立面即‘作为教育家的尼采’。”[6]难道他否认叔本华曾是他的哲学家导师了?叔本华对于他的哲学志业的形成完全不起作用?对此不应该有非此即彼的判断。有一点是清楚的:在叔本华的著作里,你找不到对于哲学与人生的如此热情、饱满、有力的论述。一切有效的阅读不只是接受,更是自我发现,是阅读者既有的内在经历的被唤醒和继续生长。尼采对叔本华的阅读无疑更会是如此。从本书的内容看,谈得多的还真不是叔本华的教诲,而是哲学家以及有理想青年的自我教育。所以,我们或许可以同意,本书的确切标题应该是《作为自我教育的哲学家的尼采》。说到底,一切有效的教育也都是自我教育,唯有当你的灵魂足以成为你自己的导师之时,你才是真正走在你自己的路上了。

好吧,现在让我们怀着同样的信念来阅读尼采的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