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凌达珺第二次回到知青宿舍时，才算彻彻底底地心清气爽了。看到小伙伴们都已睡熟了，他便悄悄地把洗好的衣服晾挂在屋外早已拴好的绳索上，再把“三用盆”（洗脸、洗脚、盛食物）轻轻地放在了床头，然后，就如释重负地躺下了。
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的凌达珺，先是过电影似地回顾着当天的，乃至下放以来的生活。今天的经历，令他初步领悟到了：“灵魂的再造，就像电影《追鱼》里鲤鱼精的脱胎成人，必须经历了‘烧尽鳞片’的煎熬程才能达成。”从凌晨到现在，他连闭目养神的机会都还没有呢……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辛苦过……思量之余，那种无法抗拒的困乏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悄悄袭来了，因而，身心双重的疲劳，便迫使他恍恍惚惚地睡着了。
齐地演唱着妹妹曾经唱过的歌：“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小喜鹊造新房，小蜜蜂采蜜忙。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造......”唱着，唱着……她们就跳起了妹妹曾经跳过的舞，忽而单腿下蹲，忽而小手上扬，忽而蹦蹦跳跳，忽而吹吹打打……凌达珺睁大了眼睛仔细地观赏着：这些孩子居然一个个都跟妹妹长得一模一样。此时此刻，他是多么希望，这些可爱的小天使都能像曾经的娟子那样欢笑着，飞翔着......永远……永远......不受任何干扰地永远……可是，当这些孩子看到了凌达珺走向他们的时候，却猝然地消失了，连个人影也找不见了。随即，遍地的鲜花就像刚睡醒的孩子一样，斑驳地盛开着。有紫色的桔梗花，白碎的满天星......有金边的麦冬草，红色的风信子，黑色的曼陀罗......有薰衣草、蔷薇花、栀子花、紫藤花......有暗恋的狗尾巴草、素装淡裹的丁香花、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各有各的美丽，各有各的风采，真可谓：万紫千红，争奇斗艳啊！弥望的花的海洋，层层叠叠，明明暗暗，凌达珺却一眼就发现了那朵善于隐藏心事的忘忧草。她是那般地缠绵蕴藉，神韵婉转。据说，她可以把“忧愁”隐藏到连潜意识里都找不到的地方......
凌达珺被眼前情景所感染着，感染得心驰神往，脚下的村庄却在袅袅升腾......不一会儿，便飘摇在蓝天之上了。此时，那些由远而近的白云，则越来越模糊，幻化成了灰蒙蒙，莽苍苍的混沌世界。凌达珺在混沌的世界里腾云驾雾，甚而至于有些身不由己了。正在他扶摇直上，乃至忘乎所以的当头，娟子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了。她缓缓地伸出了温润的小手，牵住了凌达珺的大手。小手与大手交合，犹如双环紧扣。渐渐地，凌达珺的心情似乎稳定了许多。
“哥哥，你不要往上飞。飞到一定的高度，是会掉下来的。飞得越高，摔得越响。”说着，娟子便牵引着哥哥，从茫茫之中，重新降落到了明朗的大地。
“花与人一样，都有自己的个性。个性不同，颜色不同，花形不同，花瓣也不同，当然，命运也不同......人间不同个性的年轻人，如果夭折了，不管是人祸，还是天灾，都会依据他或她的个性转化为相应的虫鱼鸟禽，草木山川......那是因为上天感念他们的不幸而给予的补赐。”娟子紧紧拉住了哥哥的手，述说着各类物种的过去和未来......或伤感，或开心，或悲泣，或赞叹……不一而足。
而凌达珺的心灵则恍如雾朦云绕，似虚似实……在他看来，娟子的言论像禅语，又像预言......都是些从未听说，也没有思考过的“小道理”......因此，他用心地揣度着，品味着，试图把它们铭记，却似乎越品越不是味了：“年幼的小妹妹，何故悟出这些旁门左道？”
未及哥哥开口，娟子继续诉道：“等一会儿，妹妹也会化身一只蓝色的小花。”
“勿忘我？”凌达珺应声而出，“那是永不凋谢的花。她不会褪色，是永远的存在......永远！.”
“嗯，哥哥是聪明人，可是，”娟子的眼睛里，满噙着泪花，“人间纷繁噪杂，险象环生，而且防不胜防......哥哥可要当心啊！”
“我的小妹妹，人间，可能会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但是，终究会有转机......会的，会有，你不要......”凌达珺则心负愧疚地抚慰着自己的小妹妹。
娟子凝望着凌达珺，腮边流挂着缕缕泪痕，手指着一簇簇艳丽得让人窒息的罂粟花，抽噎地告诉他：“哥哥呀，你看，这些掌管深秋的花朵，心灵纯净，气质优雅，她们的固有元素，其本意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然而，自从恶人之手伸向了她们，便使得她们无可抗拒地被罪恶和黑暗笼罩着......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