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曙光推走了夜幕,唤醒了沉睡的大地。W中学的知青们怀揣着时代赋予的信仰,陆陆续续登上了一辆辆破旧的敞篷大卡车。校园里,送行的亲友三五成堆,棋布星罗。有的微笑,有的抹泪,有的窃窃私语,还有的,始终昂首对着车上的孩子,演绎着现实版的“临行密密织,意恐迟迟归”。不过“织”不是衣服,而是千言万语的嘱咐语。在亲人和即将启动的车辆之间,知青们,一个个若有所失,若有所得,仿佛快要出阁的新媳妇,又仿佛即将出征的新战士。一片依依惜别的情形中,唯有凌达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因为,他的父母是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请假来送他出行的。一是,他自幼被丢达(方言,意:不管不问)惯了;二是,该交代的,在家里已经有所交代了。不过,他的行李也很简单。一件是被子,三横压两竖的背包带内还规规矩矩地夹着一双洗得发白的黄面黑底的军用鞋,不仅结实,而且看起来很顺眼。这是凌达珺专门请来一位复原军人手把手教自己梱扎而成的。另一件行李,就是他心爱的军用挎包了。基本还是新的,是那位兵哥哥刚刚送给他的。里面装着《***语录》、笔记本和一些洗漱用具。总之,大家都必须告别课堂,告别天真,告别家园,踏上独立生活的第一步了。
几小时以后,卡车疾驰在广袤的乡村大地上。任凭风吹日晒,颠沛辗转,车厢里,那一张张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稚嫩的脸上,却始终灿放着笑容。“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知青们清脆且悠扬的歌声,在天空婉转,在原野回荡,在心中缠绕。他们左顾右盼,上下求索。寻觅着期待的胜景:“清凌凌一股水春夏不断”,“桃树梨树苹果树遮天盖地”,“油菜花随风摆蝴蝶飞舞”,“庄稼苗绿油油好象绒毡”……“人欢马叫”。然而,期待却幻化成了灰蒙蒙的村庄和贫瘠的土地。“难不成?”知青们于是自我安慰着,“既然,理想的风帆正在起航,青春的乐章已经奏响,一切的美好,只能靠双手去创造!”“大寨人能叫荒山变良田,我们为什么不能把穷乡建成米粮川?”“吾辈的志向就是天,吾辈的行动就是地。”激情在胸怀中燃烧,理想在大地上飞扬。
知青们诗意的浪漫让我的灵魂虽钦佩却忧虑。因为,浪漫的本质,具有种种的不确定性,抑或就是幻灭连着幻灭,也未可知。何况,我的灵魂,十分清醒:他们,凌达珺们,前面的道路布满了荆棘,曲折而且漫长......我的灵魂,多么想对着知青们大吼一声:“不要让激情幼稚了你们的脚步!”可是,因为没有发声的载体,只能把这个命运攸关的信息深藏于空泛的等待之中。等待着孕育我生命的母亲尽早地来到凌达珺的身边,与他相知相爱,相互扶持,乃至于顺水行舟地将此生画上圆满的句号。
然而,凌达珺们却没有现实的设想,他们只是义无反顾,且坚定地认为:“青春是无敌的。”尽管,这些温室里成长的小苗,稍经风霜,便会萎靡不振,蔫然失骨。看啊!此刻这些知青们,行走在广阔天地灰黄的泥土地上,早已累得娇喘嘘嘘,恍如弱风扶柳。这边踏进灵城红星人民公社的大门,那边就迫不及待地卸掉身上的重负。一阵稀里哗啦之后,公社的大院里,东倒西歪的少男少女们大都斜倚在原本捆扎得像模像样的包袱行李上大喘粗气,把它们压得七歪八扭。一番噪杂,几声嘀咕,一位干部模样的人便朝着知青们大手一挥:“跟我走!”疲惫不堪的年轻人,只得遵从指令,费力地挺起腰杆,再次驮起各自的大包袱小行李,长驱指定的方位。殊不知,长途跋涉,越歇越累,越累越难以迈开脚步,也不想说话。知青们一个个都憋着一股劲,就像打足了气的轮胎,一旦蹭破点儿小口子,就会噗地一声泄光腔内的气体,迅速地干瘪下去。领路的村干部,担心他们真地会彻底泄气,便善解人意地下令:“时间还早,大家坐路边,休息一会儿吧。”
唯有凌达珺,仿佛体力和精力都很充沛,毫无歇息之意。他独自离队,走向田野,甚至干脆甩掉了鞋子,赤脚踏在松软的土地上,任凭疾风吹开衣襟,向着一位正在耕地的老农奔去。他呼号着,狂奔着,时而跑,时而跳,时而空翻,时而踺子,时而就地打滚,贪婪地亲吻着泥土的芬芳,仿佛欲用自己的热血灌注满地的枯黄,使它们尽快变为绿洲。空灵的,我的灵魂,似乎也被凌达珺的热情感染,于无形之中燃起了熊熊烈火,烈火飘舞着灿烂的光焰,照亮了前面的道路。然而,我的灵魂却清晰地预见:凌达珺的热情必将受到冷遇,横亘在他面前的是无数的,无法回避的煎熬和灾难。于是,我的灵魂内核,不免涌起了阵阵难以遏制的酸楚,以至于齿冷心寒。
就在凌达珺尽情挥洒赤子之心的时刻,他的眼前,仿佛有万千银币在熠熠生辉。举目望去,无垠的旷野里,零零总总,像水洼,似湖泊,几乎遍地白茫茫。他于是加快了脚步,近前细瞧:原是一些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农民们刻意铺展,有意晾晒的红薯片儿。故而,躬身向老农请教:“大爷您好!请问,如此地随意挥洒,岂不弄脏了它们?”
“嘿嘿……那是你们城里人的讲究。俺农村,白芋切片以后,只能这么晾晒,别无他法。”
“嗯,白芋就是红薯吧?”
“那是洋名,俺逗(方言,意:就)叫它白芋。晒干了的白芋片,俺逗叫它‘白干’。”老大爷似笑似谑地回答着凌达珺的问话。
“老白干,老白干,说的就是它吗?”凌达珺向着老大爷靠近了一步,打破砂锅问到底。
“嘿嘿……‘老白干’说的是酒,不过是用白干酿造的酒!”老农松树皮似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白干,对于俺农民来说,可是宝贝呦!一年到头,俺就指着它填肚子呢。”
“哦!这名字乍听起来无趣无味,仔细琢磨,倒是意味深长啊。大爷,咱既是靠它‘喂脑袋’,咋能说是‘白干’呢?”凌达珺强做幽默状,生硬地调侃道。
“嘿嘿……小伙子,你可真刺毛(方言,意:有水平,很幽默)!白干谁干呢?”
“呵呵……大爷,您也刺毛,您在跟我绕心令呢。”接下来,凌达珺向老农提出了自己最关注的话题,“咱这儿,不会是单靠白干养人的吧?不种水稻和麦子吗?”
“那可不中啊!俺这里的土质含碱量很大。”说话间,老农随手一指,“你看那边,翻开的土壤,经过风吹日晒,就好像洒满了‘白霜’,失去了润泽。若用它来播种麦子,遇到风调雨顺的好年成,肥沃点儿的土地,或许略有收成;倘若年成不好,连本都收不回来呢。”
“哦,那样农民就遭殃了吧?”凌达珺这才看到,银色的,原来还包括那些洒满“白霜”的盐碱地。
“可不是吗?有一年,自清明节就下雨,一直下到六七月里,竟没有连续晴过两三天的。辛勤播种的麦子,眼巴巴地看它们烂在了地里,俺农民连哭的眼泪都没有了啊!”
“可不是吗?眼泪的合成,也需要相应的养分呢!”凌达珺的心脏,突然像是被人扎进了一根刺。
“合成不合成的,俺不懂。没有白芋和白干,俺就只有出外逃荒要饭的份了。”老伯深邃的眼眶里似有泪水打转。
凌达珺似乎读出了老农的心酸和无奈,故而,心里自责道:“小的时候,我甚至没用正眼瞧过那些挨家挨户讨饭的乡下人,以为他们没出息才至于此。就连随口而出的儿歌也都在羞辱他们:‘乡里佬冤,一打一杠烟。’真是混蛋!”自责之余,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住大爷布满了风霜且十分刚毅的面庞,竟说不出话来了。
“俺这里,地表以下,处处暗藏着砂礓,土地就像漏斗一样存不住水,所以,水稻更是不可能种植的。小兄弟,不陪你聊了,俺要干活喽!”老农说着,便扬起牛鞭,赶走了老牛,继续犁起地来,边走边唱道,“旱,农家苦;涝,农家苦,旱涝皆是农家苦......要想农家不再苦,移天换地转乾坤......”
凌达珺眼望着老大爷扶着犁耙和扬起牛鞭的双手,瘦骨嶙峋的,却布满了横一道竖一道的乱纹,生满了厚厚的老茧,于是,鼻子一酸,心疼地叹道:“老人家辛苦大半辈子了,若在城里,恐怕早已退休了。看起来,‘朝阳沟’并不是天下农村的代名词。我们将要插队落户的地方,也不是戏中所唱的:‘......这架山好像狮子滚绣球,那道岭丹凤朝阳两翅展......’”想到此,凌达珺心潮的浪花,无论如何也无法平抚,已经完全不同于表决心时,那虚空的亢奋了。其中,所充斥的,是酸,是涩,更是一种欲哭无泪的痛。即便是同样的阳光当空照,那迎面吹来的风,也不是那么温柔和煦了。为此,我的灵魂已经预测到:眼前的“白干”,地下的“砂礓”,必定暗藏着某种玄机——知青们的灵魂再造,恐怕就像西天取经那样,必将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方能修成正果。倘能笔耕实录,一定能够成就出数百万字的“知青下乡蒙难记”来!
忧虑之间,我的灵魂犹如腾云驾雾一般,转眼,便穿越到了二十一世纪。其时,“白干”成了健康食品中的“稀罕物”,价格蹭蹭上扬,堪与上等大米比肩,竟成了食物中的贵族了。而那些当年深埋地下,令人厌恶的砂礓奇石,届时更被奉为瑰宝,引来八方人士,不惜重金,争相套购,或悉心收藏,或转手倒卖,成了当地农民致富的滚滚财源了。莫不就是“移天换地转乾坤”,“十年河东转河西”吗?这化腐朽为神奇的盛景,恐令如来玉帝再世,也难以预料的吧?
于是乎,我的灵魂便试图驱动凌达珺随我穿越,以便及时驱散他心中的疑云和惊诧,令其对宝物即时地加以搜集珍藏。果真如此,慢说我之未来求学婚娶,不在话下,即令是荫覆子嗣昆裔亦可绰绰有余。无奈“穿越”二字实则“穿凿”而已。故而,尽管,我的灵魂再三再四地无中求有,竭尽诱导暗示之能事,也未能助力凌达珺趋福避祸,而况,即便“穿越”可以成行,凌达珺也未必听命于我。绵绵遗恨至今轇轕我心,难以摆脱,如此而已,而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