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达珺与他的伙伴们再次以豪迈的心情返回农村时,春种已经开始了。村里分给三位知青的一亩三分自留地。通过协商,其中七分的那块地,由肖子健和屈小西负责耕种。另外的六分地,由凌达珺负责耕种,收成属于三人共有。但是,前者因为没有听信农民伯伯“宜种白芋”的劝告,而种上了自己钟爱的小麦。理由是:“见白芋就反胃。”可是,当别家地里的小麦青葱似地长到尺把高的时候,他们的麦种才死撑活挨地抽出了大约三四寸的小苗儿,而且,一簇簇地伏首弓腰,精神萎靡,像是得了佝偻病似的。
“他妈的,分给我们的,尽是些鸟不生蛋的赖地。欺负人!”肖子健有些愤愤不平了。
凌达珺听言,目光炯炯地与肖子健对视着,仿佛在告诫他:“不要信口开河啊!批评是需要证据的。”
然而,他不开口,肖子健就无法与他争辩,只好干瞪眼。而凌达珺呢?则转而瞟向靠近知青自留地的庄稼地,那里早就生机勃勃,一片葱绿了。
“你看,”他微笑着说,“大个子,土地确有贫瘠和肥沃之别,但是,同一块地,为什么差别那么明显呢?”
肖子健依然没话说。
“人勤是个宝。你诓地一时,地就诓你一季……”凌达珺便若有所思地背起农谣来。
可是,此时的肖子健,对凌达珺积怨已经很深了。后者不说话则已,一旦开口,无论有无道理,前者都会非常反感,故而,肖子健在心里骂道:“够了!你凌达珺在我肖子健面前伸什么六个脚指头?”然而,嘴里却道:“是吗?在你达珺手里,哪有种不好的庄稼呢?要么,我们一起报名去北大荒开荒种地吧!有我和小西给你垫背,你一定会成为国家级知青模范的!”
然而,凌达珺却无意揣摩肖子健话里的酸辣苦涩,而是平静地回道:“大个子!咱可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高尚。不过是希望自己生活过得充实一些而已。自留地里收成好,就可以直接改善咱们的生活,这就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嗯——不错!鸡蛋可以捂出小鸡来,石头却捂不出来,对不?”肖子健面露愠色,话中带刺儿地回道。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快乐地对待生活,生活才不会亏待我们。抱怨于己无益,于世无补,何苦呢?”凌达珺依然满怀诚意地表明观点。
肖子健则回以冷笑,然后,把绿豆眼拉成了三角形,核桃脸也随之扭成了没有水分的酸枣干,心里想着:“你以为自己是根葱,可谁用你卷大饼呢?”嘴里却道:“是啊!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早就该向你凌达珺学点什么了。”
凌达珺当然能够听出了肖子健话中的酸臭味,但是,却不愿与他计较,也不想苛求自己,于是,漫不经心地回敬道:“谢了!你还是不要那么酸吧,咱身子弱,架不住。”
“哪里哪里,我可是真心钦佩你啊!”肖子健狡黠的眼睛里闪烁着阴寒的光芒。
肖子健听似抬爱的话语,却让凌达珺的后背冒出了丝丝冷气,他想到了京剧《智取威虎山》的台词:“人各有志,不能强勉。”便抬脚走人,不与他继续口舌之争了。
然而,凌达珺不仅虚心接受老农的忠告,而且借鉴了“七分地”的教训,怀着浓浓的情趣,在六分自留地当成了试验田。分别种上了辣椒、茄子、韭菜、大葱、玉米、芝麻等,还有排了六趟向日葵。
每天傍晚时分,如血的残阳之下,凌达珺总是头戴一顶破草帽,脖子上搭着一条旧毛巾,光着脚丫,身上只穿一条田径裤头。只见他挑着水挑子,来来去去地奔走于水井与田园之间。什么时候,把试验田里的土壤浇透了,他才会停下来歇息。估计,至少也得三四十挑水吧。此外,他还依照书本的介绍和老农的指点,不断地给禾苗松土,给土地施肥,给庄稼除草……就像对待嗷嗷待哺的婴孩一样。虽说双手越来越粗糙,人也逐渐消瘦了,但是,每当看着禾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节节升高的长势,他就会像真正的农民那样满脸堆笑。
“达珺,累不累呀?”常有路过的老乡关切地询问,“真想在俺农村扎根了吗?”也有诚挚的赞赏:“达珺,你可真是装龙象龙,装虎像虎啊!”
付出就有回报,现在,知青家庭的日常小菜不仅可以自给自足,而且,还能源源不断地运往集市售卖。赚来的收入,购置一些生活的必须品,小日子便越来越滋润了。
可是,由于需要照顾自留地,凌达珺每天虽说还可以坚持着给知青家庭烧好三顿饭,然而,饭后的洗刷等善后家务,就只能劳驾屈小西和肖子健两人分担了。谁知,这样一来,家庭矛盾也就随之变得愈发尖锐了。
这一天,凌达珺忙完返家,天已经完全地黑了下来。可是,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宿舍门口,刚要抬脚进门时,却看到屋内一片狼藉,无处下脚。于是,他侧目而视:肖子健正发指眦裂,怒目喷火地瞪着屈小西。屈小西则绿脸寒霜地坐在锅台边上生闷气,左眼眶的周边还新添了一大片的淤青,活像一只眼的“大熊猫”。眼前的一切,毫无疑问地告诉凌达珺:这里刚刚发生过激烈的“战争”。
鉴于平日对他俩的了解,凌达珺并不急于发表意见。而是小心翼翼地跳跃着来到了屋内,先坐在地铺上休息休息。同时,他冷静地思考着:“如何消除眼前的尴尬?”
他心里十分明白:自己所看到的,很可能只是表面现象。虽说,屈小西既打不过肖子健,也辩不过肖子健。可是,要是真正追究起“战争”的根源来,屈小西笃定是最难堪的那一位。
鉴于目前三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如果不住在一个屋檐下,凌达珺根本不愿意再次触摸这块烫手的白芋。可是,既然还凑合在一起,那就得设法保持相对的平衡。而且,凌达珺还认为:自己也解脱不了干系。“我如果自己不去收拾自留地,继续一如既往,大包大揽地承包起全部家务活,至少,他俩的‘战争’就不会发生。”他想,“但是,甘蔗不会两头甜,那样的话,知青家庭的生活改善,就难以实现了。而且,‘战争’便会在经济纠葛上频发不断。人们啊!何时才能彻底消除私心杂念呢?”
鉴于知青家庭现状,我的灵魂则认为:如果凌达珺不去捯饬自留地,或许,会免除肖屈之间的“战争”,但是,便会把他自己置于矛盾的中心位置,因为,他为了平衡肖屈矛盾,常常牺牲自己的平静。许多事实证明:善良的愿望真地会把善良的人带入地狱。因此,我的灵魂倒是主张:凌达珺如果还想与肖屈二位在一个锅里抹勺子,就得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别管他俩的闲事。可是,凌达珺其人,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说起来,城里长大的知青们,整天与老乡们一块儿干农活,感到辛苦很正常。如果伙食跟上去,心理上的不安的就会被生理的舒适冲淡。虽说凌达珺也是知青,但是,贫寒的家庭毕竟造就了他的善良和坚强。所以,为了改善小伙伴的生活,他才煞费心思,不辞辛劳。不仅在自留地上用心用力,而且,每隔一段时间,就带着肖屈去集镇或县城,采购一些鸡鱼肉蛋以及油盐酱醋,用来调节枯燥的生活。有时,还会顺道去饭店打打牙祭。可是,每每结账,总会让他看到令人尴尬的场面,却让他难以抻开肠子过日子。尤其是那个屈小西,只要谈到钱,就会拉出一副霜打的模样,常常让人恨不得把吃进去的再吐出来。为此,肖子健曾经发誓:“谁再跟屈小西一起买菜下馆子,谁就是婊子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