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归来,夜狼点兵,辰帝未在行军之首列。
由丞相尉蓝负责设宴,三军共贺。
席间热,嘴角泛冷,原是心头恨难消。借不盛酒力,本就坐在屏风之后的我,扶了微心的手,从席间撤了出来,当花园里初夏徐徐的风抚过我额边碎发时,清微的脚步声自我身后停顿。
“臣,参见贵妃娘娘!”金甲相碰,铮鸣作响。
手拈花,轻轻摘于手中,丝裙轻飘起,问他:“将军,你说他为何不回朝呢?”
夜狼沉默,顿了一下才从袖中取出明黄卷轴:“皇上有谕:婉纯贵妃接旨!”
我身子一愣,突然涌起酸涩的不适感:他人未回,何来旨谕?回过头来的眼神如刀子一般剜在夜狼的脸上!
他根本看也不看我,也不管我是否有依制跪下接旨,视线就一直胶着在那一旨明黄之上,眼也不眨,径直念来:“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朕在位四年余,治洪泽水患、御边关胡虏、兴天下工利、勤百姓置业。然,识人不清,受萧氏破月罪人之累,祸天下子民于战火之中,朕罪及己身。今特召:传位于太子昭澈、帝显、国号昌平,显帝应奉朕之婉纯贵妃为母后皇太后,垂帘听政,待显帝冠冕。钦此!”
传位昭澈,奉我为母后皇太后?!
这算什么?!愤怒如潮水,向我涌来。
他凭什么自己说退位就退位,说让位就让位,说让我监朝就得监朝!
怎么可以从我的仇恨刀尖上逃走?!
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浑身的气力一般,我颓然的失去了支撑,若非微心扶住,只怕已经失魂落魄的倒坐在地上。
夜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眼神紧紧锁在我的眉眼之间,最后似问似答:“您,还是曾经的您吗?如果真是您要的,那么,臣,也愿成全。”
成全?我要的从来不是成全,是归还!
夜狼将圣旨放在微心的手里,转过身去,欲走又停,轻声道:“他在东泽城外,半山太子府之巅。”
闻言,我的眼睛里,释放出了嗅到血腥味一般的,剑的光芒——姬胤宸,你终于要跟我来个了断了吗?
半山太子府,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荒凉,鲜明的噬刻着我的内心,姬胤宸,如果来这里,是为了提醒我记住对你的恨,那么,你挑对了地方。
并不停顿,我只在途径的时候,对着太子府的上空默默发誓:姐姐,太子哥哥,你们等着我,很快我就可以手刃仇人,替你们报仇了!
大泽如今,已是昭澈为帝,他小小的身子穿上龙袍坐在皇帝宝座上的神情,似极了我想象中的那个乖巧的小皇帝的模样。
焚烧的烈焰中,我曾答应过你们,为了大泽、为了昭澈,会完成我的任务,如今,大泽天下太平、昭澈继位为帝,剩下的,就只是手刃仇敌了!
他就在山顶之上,你们等着我——
收拾完心情,冷静备战之余我的心里竟有着隐隐的期待,很快我就可以从仇恨之中解脱了,这四年多来,身心早已疲惫不堪。
“嘭!”突然的炸裂声,伴着一声狂妄的冷笑:“皇上表哥,你终于还是逃不过美人关!为了一个苏乔,你竟然真的对我萧氏赶尽杀绝!你还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发誓要带着野泽萧氏走出贫困的姬胤宸吗?”
萧破月!
不敢相信,他竟然还活在这世上!明明战报中说,他已被歼,如何会出现在半山山顶呢?
手中剑,嗡鸣作响,那种临战的兴奋与激动让我凝息一跃,脚尖轻盈的落在了山之巅,剑锋直指黑衣束发、简装打扮的男人:“萧破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没有死竟然还敢出现在这里!”
果然是萧破月,只是他俊美的脸上划了重重的一道伤疤,似乎有些时日了,伤疤已结痂,但那红黑相映的狰狞却丝毫不减,足见当初爱伤之重。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背手战在山涯之边的姬胤宸,才冷冷笑道:“我说为何在野泽时不爽快的杀了我,还将我秘密带回东泽,原来,是要给这个妖妇来报仇的!”他凶狠的目光从姬胤宸的背影上转移到我的脸上,有着深深的嘲弄:“苏乔,你真以为他是爱你的吗?不要太高估自己!他谁也不爱,最爱的是他自己!看看山腰的太子府,那里有他的哥哥、嫂嫂、还是曾经最爱的女人风灵乔的亡魂!”
嘴角噙着得意,挑拨着:“连风灵乔他都下得去手,这样的男人,你不要傻傻的相信他了!”
我早就知道,不需要他多此一举,因为他越说,就只会越让我想起那一夜雷电交加之时,封锁了太子府上空的箭网!无情、杀戳、绝境、焚烧,都早已点燃了我心中无可逆转的怒火,复仇是今日的主题,无论是萧破月,还是他姬胤宸,今日都要在太子府遗恨的半山,付出他们应付的代价!
不再搭话,手中剑身一挽,七朵连环剑花利刃,一齐铰向了萧破月的周身。
他不能躲避,前面在涯边站着的,是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回头的姬胤宸,他们刚刚交过手,萧破月深知姬胤宸此刻就是在等着我手刃他,以报大仇。因此,面对我的攻击,他丝毫不闪躲的迎上了来,因为他此时唯一的生机,就是擒了我以令姬胤宸!
哪能那么如意?我等了四年,在痛苦与愁恨中煎熬,苦苦等待的,就是最后这一时刻!拼尽一身修为,根本已是放命之搏,每一招每一式都辛辣无比,剑之凌厉都超过我以住每一次的临阵对敌。
“你竟然是来拼命的!”应对已显狼狈的萧破月,有些气力不继,他刚刚已与姬胤宸打过一场,本来就占了下风,现在与实力在他之上的我,打的是搏命之术,更是苦不堪言。
我的剑龙吟嗡鸣,如划破时空的冰刃,在锋利之外透着彻骨的寒冷,为这初夏的炎热,带来了冰火两重天的凌虐。
连环不停歇的进攻,打乱了萧破月的防守,破绽外露,我的剑毫不留情的对着他每一个外露的空门刺去,不至百招,他的身上已布满新的剑伤,剑的锋利让他的皮肉外翻,鲜血淋淋!
“咳咳!”一剑刺穿了他的肺脏,骚痒与钻心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咳出了血来,终于止住了他的漫骂,不敢置信的垂头看着沽沽外冒着鲜血的伤口,因为,刚刚的我,凶狠的不似一个宫妃,不似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地狱里重生的修罗!
“我让你死个明白。”嘴角微微卷起,看着萧破月:“我就是风灵乔,风氏最后一个嫡系女子。”
萧破月似没有听明白,惊惧的眼孔放大,嘴唇颤抖:“你、你说你是,风灵?!”
不待他说完,我眯起了眼,剑身全根没入他的右胸口,看着他咽了气垂下的脑袋,再无生还的可能,我才拔出了剑身,冲着他倒下去的身子轻声说:“你的心脏,在右边,这此,我可没有记错吧?”
夏日微风吹拂过来,让这血腥的山顶终于从沉寂中清醒。
“动手吧!”沙哑的声音,从背对着我的人嘴里流露出了释然,从一开始,他就背着我们,从山涯之顶看着对面大泽的疆土,仿佛我可以感觉得到,此时他的嘴角还牵起微微的弧度,在淡淡的笑着。
我没有动,手中剑似乎感受到了我此时的意念,和应了一声。
没有等到我的动作,胤宸转过身来,俊挺的面容依旧,只是那样的红润之下,难掩消瘦——一年不见,他清曜至此。
“乔儿,你就是我的乔儿。”低沉的声音,带着浓浓欲狂的思念,那双眸子深遂,如网,扣在我的心上,让身体动也不能动的立在那里,接受着他浓浓的爱意,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画到骨子里,他的眼睛,似手,一寸一寸的在我脸上游走。
传位昭澈、奉我为太后,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死于我的剑下吗?
“你终于亲口承认了,你就是我的乔儿。”他笑。
“我就是当初傻傻爱着你,在大火中还盼着你来救我的那个风灵乔又怎么样呢?”泪酸然,未落。终于,我们走到了这一刻——望天有眼,此世消逝,奈何桥边,孟婆汤,忘却仇恨,不愿重生。
灌了铅的脚,一步一步的向他走去,手中的剑抬起,对准了他的胸口:“你给我的,是爱的失望、绝望,到最终的恨,恨到,焚毁一切!”
“我的心,在左边,你感觉到了吗?”他没有直接回应我的话,脸上平静而满足的笑容,让我想起了书房里他留下的那纸‘帝恨’!
帝恨有三。
一恨苍天不公允,生于帝王家不嫡——
二恨所爱非常人,相爱难守恨亦深——
三恨心狠手亦辣,谁料指缝亦留人——
胤宸,你也是如此的恨,为何此刻面对死亡,又这样的从容?!
感受到我的停顿,他的眼牢牢的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手却牵着我的剑尖,一寸一寸的逼进他自己的心脏:“在这里,驻扎的恨和不舍,爱和抱歉,乔儿,你了结了它吧!”
沙哑的声线,浓厚的鼻音,虽是恨,可泪水却抑制不住的落了下来——曾经相爱,一幕幕重现在我的眼前,跨跃了爱与恨的纠葛,当回归到终点的时候,竟是两相伤害!
我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爱情,失去了自己,唯唯遗下了一颗被仇恨和阴谋煎熬着的心。
他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孩子,微微笑容下,是怎么样的后悔和遗憾!
“我们,终于都失去了,最初。”我泪流,哽咽:“你为了皇位、为了萧氏,看看到头来得到了什么。”
不是指责,似是心疼。
他笑了笑,面色温润如常,怜惜的看着我的泪。
“我为了姬风天下,为了昭澈,可到头来却只是在原地绕了一大圈而已,失去的太多——抱括我的亲骨肉。”肆流的泪水,终于让他的面色沉郁下来,灼人的笑容敛起,他一步步向我走近,粗糙的手指轻轻吻去我的泪水。
“乔儿,我对不起你,但我从没有为争取帝位而后悔过。”手指摩挲着我的眼下,接过一滴泪,放到他苍白的唇边:“我只恨,没能实现天下唯公的心愿。那样对你,害你失去了一切,害你痛不欲生,可我都不后悔。恨啊!恨啊!”
他的尾音在颤抖,流逝了我全身的力气,泪水流进了自己的嘴里,咸湿得让我的心,痛得绞在一起:“即使我因为你如此痛苦,你也不后悔吗?”他的深情,他的爱,都不及他的帝位?
他更靠近了我一步,低头吻住了我脸上的泪珠,湿热的气息不稳的与我交溶:“不后悔……因为我比你更痛。痛我为何狠了心去走无情的帝王路,偏偏——”他捧着我的脸,留恋的眼神舍不得挪开分毫:“放不下你。”
偏偏,放不下啊!
我的心,早残破得如瓷片,瞬间瓦解,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若真放得开我,就会一路强硬到底!如果帝王第一,他会毫不留情的将我在冷宫里时,就一旨下令杀死,可以残忍的如同当初下令火烧太子府一样!可他,没有。
如果早知今日,依旧是姬风天下,太子胤琛继位为皇,那么,天下会太平如初——
如果早知今日,胤宸继位之时,就绝情忘性,与两班贵族抗争到底,那么,天下唯公——
可他贪了,贪了理想,还想贪爱。
我们迟了,错过了爱情,也错过了生命。
“早知今日,乔儿,我愿放弃一切与你共晨昏,怡养孩儿,共享天年。”他的唇颤动着,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抓在我胳膊上的手渐渐失去了力道:“盼你活着,即使恨,也要活着。”
我低下头,在看到手中剑穿过他的左胸口时,头,嗡的炸开了:“不要,我不要一个人活着。”眼中灼热,流下来的不是泪,似是血。
我真的,杀了他。
他失去了气力的住地上瘫,我托着他缓缓的坐在了地上,让他靠在我的怀里:“你一直都这样乖乖的,多好。”
恨到如此,我无话苛责。
刚刚,他来拭去我眼角的泪,就一步一步的让身子穿上了我平平抬起的剑尖——
重伤疼痛,他轻轻一吻落在我眼睑之上,含去泪水——鲜血却因为他愈靠近我的动作愈悄悄流逝。
孽恨交织,苍天捉弄!
他留恋的看着我的脸,鼻,眼,唇,最后勉强的抬起手,拭去了眼角的泪花:“乔儿,我心,都碎了。你听,它让你笑着,活着。”
我活不下去。
我活不下去!
剑扔开了一边,仇恨,责任,全扔开了一边,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没有了他,我活着也只是一副躯壳而已。
“胤宸,在仇恨与痛苦中煎熬的日子,不好过。”我抹去脸上潮湿的泪,漾起笑容:“只是因为你,爱的人是你,恨的人是你,我才挺到了现在。”抬起他的手,在他的笑容里将它抚上我的心:“它因为你跳动,恨,也至死追随!”
“我知、我,知。”
我闭上了眼睛,垂下头,轻轻的,如羽毛刷过他的唇,单纯的吻着他,感爱到他的温度带着了他的生命,冰凉了下来。
“你已知,就在奈何桥畔等着我。”抱他起身,看不到前面悬涯危危,只看到他含笑的眼角那滴温柔的泪:“生生世世,恨亦纠缠!”
生生世世,恨,亦纠缠——
“娘娘,不要!”
脚下踏空,呼啸的风中我微笑回头,微心的怀里,小小的身子,一声清亮的啼哭——哇!
心痛,伴着仇恨,一起化成缠绵的爱,抱紧了怀着冰冷的身子,唇畔释然:活着。
我如是,对微心说。
——微心,终有一日,我还你风清云淡、自由闲适的日子!
——微心,就算是为了我、为了……也要替我好好活下去。
听到了吗?胤宸,我们的骨血,在涯边的清风中,送来了生命延续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