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沐浴,燃灯,煮酒,弄弦。
轻柔的动作,每个神情都专注,每个事物都会让我淡然的神态更平静,新年已过,当姬胤宸抛开浩浩荡荡的随从大军,快马赶到泽内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在当年他亲手埋下风灵乔衣衫的旧坟一侧,增加了两座新坟而已,旁边的草庐依旧,只是早已人去庐空,我,已经从泽内悄悄回到了东泽城中。
这里,是东泽城的闹市区,沿正宫门出来十里,达官贵人避开了尘嚣后,僻出来的清静之地,出了巷子转左,便是集市,然而巷子里面,却是一栋栋的别墅小院,庭院宽阔,自带花园小山,十分清静怡人,适宜居住。
而我住的这个地方,更是院中之园,在丞相尉府的一面不起眼的、爬满了藤蔓的墙后,隐藏了一个小门,轻轻推开,绕过几棵垂柳,便是三间精巧雅致的居舍,带着初七,我便安心的住了下来。
“目前朝中,除了两班元老,最得势的便是暖妃的父亲,郭巡台郭大人。”我喝茶,他品酒,淡淡的酒香,不会让房内的酒味太重,也不会让人贪杯易醉,加上温过了,也特别暖胃。
怡然自得,尉蓝每天下朝回来,都会提到一些朝中之事——我们之间虽然没有说破,他自从他决心助我之后,便一直在留意我的打算,即使我平静至此,他还是会将朝中之事,事无巨细的讲给我听。
他是姬胤宸最看重的左膀右臂,朝上朝下自然很多的人走他的门路,虽然他应付的成份居多,但他是个政治敏感的人,自然能清楚的把握到每个朝臣的性格与喜好,为官的政路及特点,这个对我很有帮助。
虽然我没有问过,但这些日子以来,我从他口中听到的,已经足以让我了解我想要知道的东西。
我要复仇,要帮助昭澈即位大统,那么,就不止是把握后宫就可以做到,朝廷和朝廷里的势力,相当重要。姬胤宸即位不久,原本朝中姬风旧臣已经被他换掉了近半数之多,可见他的手段有多犀利。
文、工、礼、刑、户、吏、兵、隶八大职权部门里,已经渗透了许多忠于新皇的势力,这些人积极努力,想要将两姓贵族治下的大泽,渐渐的吞入腹中,将两姓贵族彻底架空,让权势集中回到皇帝的手中。
不得不承认,在政治之上,姬胤宸的手段很高明,他甚至已经通过利用新的官用,将权势过大的贵族们,许多的特权都给免掉了,解除了被贵族管理奴役的许多平民们的束缚,从而在民间获得较高的威望。
于政治,我是门外看客,但也瞧出了他卓越的政治才能。不得不承认,如果他没有弑兄夺位,而是正统的姬风子孙的话,会在百年后留芳、成为子孙膜拜的明君。
但他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兄长的血腥之上,是窃取来的位置和权力,所以,这一切的一切,都必须归还。
悠扬的琴声终于止于最终优美的意境,仰头喝下杯中的酒,尉蓝的脸上露出淡淡的欣慰:“想不到这里简陋如此,却让你的心真正的平静了下来,奏出的乐章虽不华美,但却自然流畅,沁人心脾。
酒之醇香,舌自知,尝而知其真味;乐之知音,人自知,闻而入得其境。妹妹的乐声,除了能让人入境,更能让人门外赏而驻足。
俗语云: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
我一直以为自己雅,是知音人,如今在妹妹的琴声中,才知道自己可以当个外行人,还能享受到这样的优美与轻松。”
我笑,十分动人:“哥哥过誉了,只是此时、此地,让人心情放松、才能全情投入于音乐罢了。”
“乔儿她,浸淫琴技十余年,是这方面的天才,又纯真清澈,也没有妹妹如今的超脱。如果你不说,我真的想象不到你接触琴之物什,才四年不足。”叹一声,满是惊诧:“事间万物相通,于琴之神通、于剑之神通,似乎都不似那个过去我所知道的、天真无邪的风灵乔,早先的传闻,看来都不太真实吧!”
风家双乔,秀慧兼备、武艺出众、擅乐擅舞、精通诸子百家的,是清乔;心地善良、容貌出尘、娇憨灵动的,是灵乔。
或者,我真的是一心甘愿做一个在姐姐光环之下,那个身份尊贵,受人万般宠爱而又可以不问世事的娇憨儿吧!
随意笑笑,替尉蓝添上酒水:“年前皇上曾提起,要加封郭家暖月为淑妃、进封风家叶心为惠妃,怎么,没有提上日程吗?”
刚刚还听到,他说起郭巡台时,还是暖妃之父,莫不是,宫中又出了什么意外吗?
微心那里,我还没有与她联系,必竟我的现状,如果没有必要,最好是从人间消失一般的让人都察觉不到才好。微心是个识大体能独挡一面的人,有她在宫里,我很放心,何况还有无相暗中相助,她一定可以做到我想要完成的一切。
何况必要时,还有白茶。
尉蓝微沉下了脸,将酒杯清空,放在桌上:“虽然我不赞同,可如果要达成你的心愿,有些事情,我知道你是不得已而为,我还是会帮你去做。但是这次,请你务必放她一马。”
“她?”我微蹙了眉,看着尉蓝:“你所指的她,是谁?”
“宁妃,乐单。”简单的四个字,我咀嚼一番,竟然别有味道。
乐单在我出宫前的几个月,便已被幽禁棠梨宫,而且降为贵人留牌。如今,宁妃,这样的称呼表示着什么?难道她又恢复了正三品妃子之位吗?
被幽禁,而且留了牌的妃嫔,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如何可以复宠呢?我可不会相信,我不在、月妃低落、紫妃横行、暖妃当道的后宫里,有人会好心的拉她一把,将她从旧状中解救出来,何况她是个有心结的人,那样的失落与伤心,不可能这样快的走出阴霾。
除非……
我不悦,不是因为她的隐瞒与欺骗,而是,不知如何是好。换作宫里任何一个妃子有了身孕,我都会毫不犹豫的下手,除掉那些个贱种,但乐单不同。她是后宫里,除了昭澈,我最后的一丝温暖,何况,当初她对姬胤宸的死心有多么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如果是她,真的有了身孕,我当真不知如何是好。留下,不可能,会是以后更多痛苦的源头。毁掉,不忍心,以乐单的性子,那很有可能是她日后几十年孤寂的唯一寄托与安慰。
“你果然猜到了,宁妃有了身子,可她依旧自闭于棠梨宫中称病不出,并没有去见皇上,更没有复宠而出的意思。听到你出事,父母双亡,在棠梨宫里违背宫规,设了灵堂,早晚拜祭。”轻轻拍拍我的手,尉蓝有些不忍,可还是说出了口:“我,已经让无相去确认了,如果,是男孩,就……但,如果是女孩儿,请你……”
我松了一口气:“瓜熟蒂落之前,如果确认是女孩儿,就生。”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一般,手不由自主的抚上了自己刚刚凸显的小腹:“无相他,真的可以透过脉相,在生育之前就能判断出男女吗?”
尉蓝顺着我的手看了一眼,眼中蕴含着读不懂的深思:“他说可以,就一定可以。”
我垂下眼敛,掩饰尴尬:“那样最好了,也可以减轻罪孽,起码,会是乐单的一丝机会。”
笑了笑,尉蓝承认了我的借口,他明显的知道我在回避的问题是什么,但并没有揭穿,只是一语双关的道:“你同意就好,也累了吧,早些歇息、保重身子才是。”
看着他背着手走出进了垂柳的阴影,关上了两个院子之间的那道门,我颓然的坐回了软榻之上。
当生命再一次降临,经历了双亲的再次死别,我的心是不是还可以做到对至血之亲的漠然冰冷?平常人家,如果生得我这般体质,能怀上孩儿会是天大的喜讯,然而这样的消息于我,却是涩入干涸的生死决择。
上一次,来得突然,去得更突然,我还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就离我而去,那种痛苦后知后觉,可以让我感觉到了天旋地转、无以复加的难过,酸涩的痛楚不分日夜的纠缠着我,夜夜枕寝难眠,泪不能流、痛不能吟,憋闷在心中的那种感觉现在想想都觉得难以承受,何况如今,这个新的生命,已经在腹中悄悄生长,如同万般难种的种子,经历了血液灌注之后,开始复苏,甚至当我心情波动、起伏过大的时候,会在腹中轻轻翻腾,带给我那种轻微、但直接拨动心弦的喜悦。
然而,这样的喜悦能维持多久?我不知道。
黯然的惆怅,在香气渺渺之中,淡淡的蕴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