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坊内堆积如山的事务,韶灵走出了明月坊,去往两条巷子外的客栈。这并非是牧隆城最大最豪华的旅店,但地段人少安静,来往客人不多,也就降低了周遭的危险,这个皇帝,不只是喜欢冒险,更有自己的考量。
她只是按照口信上说的房间找去,叩响了门,见门开了一道缝,随即低头走进。
谁料她还不曾躬身行礼,已然有人一拍桌案,勃然大怒。“韶灵,你好大的胆子!”
这不是当今天子,又能是谁?!
她神色自如,不动如山,屈膝给天子下跪行礼。
“民女虽然莽撞,却不知六爷所为何事?”她的嗓音清冷,听不出半分喜怒起伏,甚至,没有半点胆怯和动摇。
“既然已经瞒不了了,还打算在朕……我的面前装作无事发生?”御源澈重重咳了一嗓子,活了二十多年,唯有近年来坐稳了皇位,才难得出来一趟。
韶灵轻蹙着眉头,她在京城,所有人都对她的底细所知不详,若说欺瞒,她的确想不起来欺瞒了哪件事。
“我拥有整个江山,整个天下,他有手下,难道我就没有可靠的耳目?”御源澈死死地盯着对自己下跪的女人,他哪里想到她就是宫家之后?!他的怒气,在眼底升腾决裂,字字冰冷。“你未免把我想的太简单了。”
“既然皇上知晓了,要杀要剮,悉听尊便,只希望皇上不牵连其他人。”韶灵的面色一白,若是天子说的这么清楚,她还死不承认,便是欺君之罪。
“好一个不牵连!”御源澈冷冷地笑。“我问你,你若如实回答,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到底太傅是怎么死的?”
“六爷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韶灵缓缓抬起脸来,墨色眼瞳之内,清冷而没有一丝杂质。
御源澈的脸上,泄露一丝不耐:“从你嘴里说出来,应该最可信。”
“被人追杀,死在回乡的路上。”她淡淡地说,眉目之间已经很难看到半点愁绪和悲伤。
“那么你——”御源澈的眉头,没来由地皱起。
“比起爹爹的一剑封喉,我的一剑穿心,似乎轻松许多,至少我活下来了。”她浅浅地笑,笑容格外苍白。
御源澈从未看到她这般的笑靥,突地呼吸一滞,沉默了许久。
虽然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但要是追查下去,一定还有蛛丝马迹,只是,他才是皇权争夺战中的胜利者,他再去查清一桩两桩臣子被陷害被铲除的旧事,还有什么意义?!就算心中明白到底谁是真凶,他又能奈何?!
帝王之术,哪怕是父母兄弟,一旦成为自己前途的阻碍,都可杀,都可除。更别提区区一个臣子。
他是学着这些成长为太子最大的敌人,太子学的都是仁义道德,而他,看到的是这个世界的两面,善恶,并存。
这才是真实的世道,才是残酷的皇室。
“阜城的那个宫琉璃,是什么人?”御源澈紧追不舍,俊脸扭曲。
“是即将成为我继母那个女人的女儿,我曾经唤她一声姐姐。”韶灵弯唇一笑,年幼的事要回忆起来,并不太难。她不是一个孤僻沉静的女娃儿,曾经以为有一个姐姐,再也不会孤单,没想过,她们两人会成为共用名字的仇敌。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皇帝,才是如今大权在握的人。
他已经得知一切,一旦要处死她,将这个秘密保守的无人知晓,她再挣扎哭闹,也是无用。
御源澈拧着眉头,沉下脸来,他年少时候,还未跟太子争夺皇位的那些年,常常见到东宫太傅,他自然知道,若是提及朝中的忠臣,宫宏远必当一马当先。他跟几位皇子公主一起听过宫宏远的课,他学识渊博,知书达理,为人谦逊,清正廉明,让他颇为受教。但事到如今,想为宫太傅翻案,并不可能。
他不能做。
皇权之争,牺牲的何止只是一个宫宏远?!识时务者为俊杰,坐在官位上的人,更该清楚这一点。
他只是觉得朝中少了一个人才,很可惜,很惋惜。
他身为天子,顾虑不比臣子来的少,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在朝野的暗潮之中推波助澜。
“你可知道阜城的事?风兰息的母亲生了急病,庄太妃特意前来求情,请我下令拖延婚期——”御源澈许久之后,才淡淡地说,不动声色。
韶灵紧绷着心弦,她将身家性命全都压下,为此一搏。“若您是那天的六爷,可容许我提个请求?”
“你说。”御源澈瞥了她一眼。
韶灵将头压低,看来更加恭敬虔诚。“我知道她已经渐入疯症,事到如今,我不再恨她,但她心肠歹毒,风气不正,我希望六爷可以收回成命。”
“我看过宫里太多勾心斗角的女人,风兰息的确不该摊上这么个不怀好意的女人。”御源澈下颚一点,颇为赞同,身为男人,他也希望得到的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不管单纯抑或精明,但千万不能心如蛇蝎。这样的女人……哪怕再美丽再出众,只会让男人避之不及。他见过风兰息,是一个才貌俱佳的臣子,心地纯良,若是因赐婚而被迫娶一个疯癫的女子,赐婚难以休妻,这辈子算是完了。
“六爷能答应我吗?”韶灵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希冀,急忙扬起脸来,眼底闪烁着微光,极为动容。
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
御源澈突地笑了。
他还记得她,虽然面貌身子全都模糊不清,但他隐约还有印象——那一日,他前往东宫寻找太子,太子的书房开着窗,他经过的时候,听到女娃的甜嗓,只觉得奇怪,便望了一眼。
“太子哥哥,君为轻,民为重是什么意思?”
当时,才六七岁的女孩,梳着双髻,仰着小脸,这么问坐在另一张书桌上旁的御祁泽。
“其实,我跟他并没有结仇。”御源澈轻轻叹了口气,世人以为他跟太子曾经结下过梁子,才会出手如此狠戾,毫不留情,其实不然,在十岁以前,他甚至跟太子很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