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你娘的狗屁!”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老者的胡子和眉毛同时竖了起来。用拐杖点着此人的胸口,大声痛骂道:“他们是军人,还是普通百姓,我不比你们这些小王八蛋清楚?!当年来中国淘金的小鬼子,有几个手上没沾过咱中国人的血?!普通百姓?你见过整体扛着枪训练,动不动就朝中国人脑袋上开火的普通百姓么?!告诉你吧,那些死掉的日本浪人,十个里边至少有五个是你爷爷我带人干掉的。你今天想给他们立碑,除非把我先宰了埋在碑底下!”
“爷爷,爷爷,你消消气,消消气,我们不是那个意思。这地方太乱,您先跟我回家去,等到了家,我再跟您慢慢解释.......”白胖子被骂得无地自容,红着脸低声求肯。
“我不回,我今天就要住在这儿,看看谁敢拆城墙去给鬼子修坟!我不懂什么叫招商引资,我就知道,人要是不知道自爱,谁也不会瞧得起他!”白胡子不依不饶,继续大声嚷嚷。
“行了,白音老哥,你给孩子留点儿转圜余地吧!”张松龄看胖子实在可怜,抬起头,大声帮腔。
“你是哪衙门.......”白胡子老汉正在火头上,立刻把目光转向了张松龄。嘲讽的话才说了一半,身体却像中了邪般僵在了当场。好半晌,踉跄了几步,用颤抖的声音试探道,“你,你是张胖子?是你吗?你怎么过来的?这大白天的,你可别故意吓唬我?!”
“你才是孤魂野鬼呢!”张松龄情绪也非常激动,抹了下眼角,大声回敬。“咱们俩什么时候交情到那份上了,让我死了也忘不了你?”
“是活人就好,活人就好!”白音立刻就忘掉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像个小孩子般向前晃了几步,双手拉住张松龄的胳膊给自家当官员的孙儿介绍,“小巴图,这就是你张爷爷。当年要不是他,咱们一家人肯定全都完蛋了!赶紧滚过来,给你张爷爷磕头!”
“张爷爷!”胖子官员又被弄了个满脸通红,走上前,深深向张松龄鞠躬。“我常听我爷爷提起您。您这次怎么有空回来了?怎么也没提前通知一声,也好让我安排车去接您!”
“滚蛋吧,你张爷爷想坐车,轮得到你去接!”见自家孙儿不肯给张松龄磕头,白音抬起脚,一脚将他踢出五尺开外。随即紧紧拉住张松龄胳膊,仿佛对方随时会跑掉般,大声嚷嚷,“回来,回来就好。走,赶紧去我家喝酒去,咱们哥俩,今晚一定要喝个痛快!”
“我现在可是喝不动了!”张松龄任由对方拖着,大步走向人群之外,“我这次,是带着我的小孙子一起回来的。约翰,赶紧过来见过你白音爷爷!”
“白音爷爷事!”终于见到一个活着的,故事里的人物,张约翰带着几分好奇,向白音深深鞠躬。
“好孩子,好孩子!”白音笑呵呵地将张约翰搀扶住,同时用另外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来回摸索。找来找去,终于在腰间摸出一块带着体温的玉佛。笑了笑,用力按在了少年人的掌心处,“拿着,让佛祖保佑你一生平安喜乐。”
“这.....”张约翰虽然不了解玉石文化,却也知道此物价值不菲,赶紧抬头向自家祖父请示。
“让你拿着就拿着吧,你白音爷爷是个大财主!”张松龄点点头,笑呵呵地吩咐。
白音立刻把眼睛一竖,反唇相讥,“你才是大财主呢,你们老张家当年差点把生意做到外蒙去!要不是你这小混蛋太败家,说不定现在连半个黑石城都能买下来!”
两个老头互相逗着嘴,转眼就把胖子官员和蓝西装等抛在了身后。看看周围没有闲杂人员跟上来,张松龄突然停住脚步,带着几分得意追问,“你个老东西,今天又唱苦肉计给谁看?难道以巴图现在的身份,也阻止不了给小鬼子立碑的事情么?”
“都这么大岁数了,你就不能装会儿糊涂?!”九十多岁的白音,冲着八十多岁的张松龄翻翻眼皮,恨恨地说道。“你一出面,我就知道又被你看穿了。巴图那混蛋骨头太软,不敢跟其他几个常委全闹翻了。而另外那几个,都是急着建功立业的主。只要能把日本商人招来,他们才不在乎给谁立碑呢!”
“然后你就....”
“我今天在这里一闹腾,市委表决时,巴图就有理由投反对票了。然后再想办法朝报纸上捅一捅,估计就能把给小鬼子立碑的事情,彻底给搅和黄掉!”白音挤挤眼睛,像小孩子偷到了糖般得意。
“至于么?你也是当过地高官的人,就不会通过正常途径去......”张松龄不理解白音的难处,看了对方一眼,不屑地数落。话说到一半儿,才忽然意识到白音性格便是如此,向来能走弯路就不直行。况且这老家伙也离休十多年了,在政界的影响力早已趋近于零。能想出这一招苦肉计来,其实已经非常难得。
二人曾经在一起共事好几年,所以很多话根本不用说完整。猜到张松龄心里的想法,老白音忍不住苦笑着摇头,“老了!当年认识的人,没的没,帕金森的帕金森,我的话,早就没人听了。现在的年青人啊,为了赚钱,什么都可以卖。唉!算了,算了,咱们不提这些。你个老东西,怎么突然想起回来看看了?!”
“趁着还能动弹,就出来走走。看看你,看看老方,然后再去给老彭和黑子两个敬一杯酒!”看了一眼白音稀疏的眉毛和头发,张松龄实话实说。
都是在枪林弹雨中打过滚,两个老人真的不在乎什么口彩不口彩。只是提起当年那些朋友的结局,心里不觉有些黯然。彭学文居然被军统自己给清洗掉了,方国强先当右派,又成了极左,一生不合时宜,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记忆。而周黑炭,自打和平时代来临,就转业去管农牧。专门研究如何利用草原上的季节河种水稻,前后花费了近二十年才终于出了成果。中央主政的某位中央领导亲自点了他的名,在北京接见了他。不久那位领导折戟沉沙,周黑碳当年做土匪的事情也立刻被眼镜明亮的革命群众给翻了出来.....
“改天咱们俩一起去给黑子上一碗大米饭吧!”轻轻揉了下眼睛,白音低声建议,“我听他的狱友说,那年过年时,他一直嚷嚷着要吃碗大米饭。结果看守却嫌他闹事,把他单独关了小号。一关就是五天,等过完了年,想起把他放出来时,尸体早就硬了,铐子上啃的全是牙印儿!”
“唉!”这段往事张松龄早就在白音的信里读到过了,心中的痛楚得早已麻木。他不知道自己该去怪谁,那位渎职的看守,八十年代初期因为抓捕越狱的逃犯,被后者用匕首捅在了肾脏上,当场牺牲。而当年召见周黑碳并牵连他身陷囹圄的那位高级领导,因其最后的所做所为,永远也不可能被平反。
“唉!”白音也陪着低声叹气,“那年代,疯得厉害!要不是你关键时刻出面替我作证,我估计也早就跟黑子做伴儿去了!”
忽然间,他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望着张松龄的眼睛,郑重请求,“你当年到底是怎么跟调查的人说的?好些人都替我喊冤,却全都不顶用。可你当时因为站错了队,早就被踢到二线工厂里去了,怎么反而能帮我把里通外国的罪名洗掉?”
“这个.....”张松龄的情绪立刻从哀伤中被拉了出来,讪讪地挠头。
看着他满脸尴尬的模样,白音的好奇心愈发旺盛。用力拉住他的衣袖,大声催促,“赶紧说,别卖关子。咱们俩都这岁数了,你还想让我到死都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逃过了一劫啊?!”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说了几句大实话而已”张松龄被逼无奈,只好苦笑着招认。
“什么大实话?你小子应该不会落井下石吧!应该不会,要不然,他们也不可能放过我!”
“我只是跟他们说,白音这老家伙虽然很不地道,但却不是个傻子!当年吃了败仗,被孙兰峰追得连口气儿都顾不上喘的时候,他都没向国民党投降。如今全国河山一片红了,他怎么还可能傻到再去跟国民党特务勾勾搭搭?!除非他脑袋给驴踢坏了!”
“你个小王八蛋,居然敢瞧不起我!”白音先是一愣,然后勃然大怒,举着拳头冲了过来。
张松龄转过身,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大笑着回应,“你个老东西,翻脸就不认人了是不?连救命恩人都打,说你不地道还冤枉你了?!”
两个老头一个逃,一个追,在夕阳中越跑越远,越跑越远。身体慢慢融入金色的晚霞中,越来越年青,越来越年青。
“呜呜——”有过路的火车拉响汽笛。数只野鸟被惊得飞了起来,飞过黑石市标志性的城楼,飞过鳞次栉比民居,飞到巨石祭坛上方,乘风翱翔。
巨石祭坛中,几缕青烟慢慢涌起,被晚风吹散,飘飘荡荡飞向远方,飞向天与地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