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可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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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鹰歌

一曲箫声如泣如诉悄悄地从小学校后的一个木屋里飘出来,操场上孩子们在追逐打闹,和那箫的旋律很不协调。只有一个学生蹲在那远远的石坎上听着箫声,他闭着眼睛听得很认真,身子一动不动,他几乎每天都蹲在这里听箫,他就是大炮。

大炮没话,一天也听不到说上一句半句。他是村里屠户刘爷的三世独苗,他爸爸人称老炮,是个炮手,常年在外点炮崩石头,才归不久。刘家拿大炮当个宝,视为掌上明珠,指望他有一天会发光,把整个村子照亮。

可大炮不争气,他学习不好,很笨很笨,上课他从来不发言,做练习题时,他总是瞅着作业本愣神,他不会,可他不问。等作业本或考试卷子发下来时,他的名字总是固定在全班最后的位置。于是老师就把一堆习题扔在他桌上,“不做完不许回家!”大炮就开始和那堆问号相面,没话。“出点血吧!”有人在旁起哄——掏点钱到校门口的小卖店里买点什么吃的,学生们管这叫“出点血”。于是大炮就出了一点,从上衣袋掏出来他爷爷每天给他的钱,一元或两元递了过去。同学们吃着东西不住地夸他老实厚道够哥们什么的,他只是低头抄着习题的答案,没话。大炮也有挨表扬的时候,学校劳动,他最能干,老师在开会时夸他,老师夸完后同学们也接着夸,当然不会白夸,大炮都得“出点血”。每次大炮出了“血”,他都很高兴,高兴了他不说,一个人跑到唐老的门外蹲着,闭上眼睛,听唐老吹《苏武牧羊》。奇怪的是有时唐老没在家吹箫而是在山上放羊,大炮也蹲在那儿听着什么,听得津津有味。

唐老是个放羊倌。

村里的人都喊他唐瘸子,他姓唐,叫什么名没人说得准,他自己也不在乎,他瘸的不算厉害,左腿比右腿高出三厘米,其实那脚上只要穿只高跟鞋,走路就不会一歪一歪了。村里人好调理他,见面总哼哼呀呀唱样板戏那段“只恨人间路不平”。小学校里的学生也常常逗引他,喊他“唐老鸭”。他没看过电视,不知唐老鸭为何物,以为大家在恭维他,总是哈哈地点着头。后来喊着喊着人们把“鸭”扔掉了,喊他唐老。

唐老有多大岁数?没人说得准,他自己也不在乎。据大人们说,他至少有六十多岁了,从小随人逃荒来到鹰石村的,他没有老伴,和羊过了一辈子。

唐老长得很是对不起观众,脑袋小小的,头发又脏又长乱哄哄像个鸟窝,眼睛细小如缝,整天挂着白生生的眼屎,他总是穿着一身油腻腻的灰不拉叽的衣服,几年也没洗过。他腰上拴着一根有三尺长的竹子做的箫,好像就会吹一支《苏武牧羊》,不会别的调。学生们都说唐老吹箫像哭,让他吹《我多想唱》、《冬天里的一把火》,他不会,学生们就常常捉弄他。一日不知是哪位淘小子把他的箫偷来,掏出小鸡往里面尿尿,五条滚热的溪流从箫的孔里流出,那情景很是让学生们开心,气得唐老可街筒子乱骂,骂完了他还乐呵呵的吹箫,他不在乎学生们讨厌那留胡的苏武,也不在乎箫走不走味。学生中唯有一人爱听唐老吹箫,就是大炮。

那一场春雨过后,鹰嘴崖下满沟的桃花开了。雷声消失,几声沉闷的炮响却依然在天空回荡,绿茸茸的小草从田野河边一钻出来,就嗅到了一缕硝烟的芳香。天暖和了,四处就开始盖房子,石头价涨了,老炮偷偷地领几个人在鹰嘴崖崩石头。这里前年被定为县里的自然保护区,不准狩猎,不准砍伐,不准采石,还有什么不准的大牌子立在山口。傍晚放学以后,大炮要去玩,爷爷说从今天开始给在山里干活的爸爸送饭,爷爷把装满炒猪肺羊肝大米饭的竹篮给了大炮。大炮低头走着,山路上撒满了黑乎乎像标点似的羊粪蛋,这比书本读起来有趣多了。好久没进山,大炮觉得一切变得新鲜起来。太阳朗朗地在西山头上照着,柠檬色的霞光从山谷里流了出来。几只叫不出名的鸟儿把山里的寂静啄破了。大炮突发奇想,在山里唱一首歌,或大声地扯嗓子喊一句什么,那效果一定不错,他清了清嗓子,张了几次嘴,可一点声也出不来。咳,都怪自己平日没话,今天要改变一下,他在心里命令着,运着气,把眼睛闭上,就在他眼睛合上的刹那,他忽然听见了一声箫响。

他就没睁开眼睛,而是蹲了下来,仔细地品着,没错,是《苏武牧羊》,他在心里说。品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快走几步,朝唐老寻去。

眼前的情景把大炮看呆了:唐老悠然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吹着箫,他上衣脱了,露出了瘦骨嶙嶙黑乎乎的膀子。两只苍鹰在他的脚下随着箫声在舞蹈着,像两个顽皮的孩子围着慈样的父亲在嬉耍。唐老的脸上放着光彩,那是大炮从未见过的喜悦,苏武牧羊的箫声如天籁般自然而神圣地在这山谷里跳着。

箫声戛然而止,唐老从身旁那个黑乎乎的布袋里又掏出几块被切成细条的羊肉扔了过去,两只鹰“哇呜哇呜”地唱起了赞美诗,边唱边品尝着美味佳肴。

大炮想说什么,他心里跳得厉害,脸憋得通红,他张开嘴巴用尽气力喊了一声:“唐——”

鹰腾地飞了起来,唐老脸上的笑容也飞得无影无踪。“你来干什么?”唐老的话儿燃着火药,“我,我……”大炮想说我来听你吹箫,可他没撒过谎,“给我爹送饭。”这下更恼了唐老,他夺下大炮的饭篮狠狠地往地上一摔,猪肺羊肝从篮里跳了出来。大炮的脸吓白了,他从来没看见唐老发这么大的火。就是别人把他的房子点着,他也决不会这样脾气暴躁。“唐大爷,”大炮低声地唤了一句,“我哪儿得罪您了?”

“是你那个狗爹老炮!被财迷了黑心的,他放炮吧!把鹰嘴崖崩塌了吧,把我也崩死吧,现在天皇老子都没人怕啦!鹰啊,都飞走吧,这儿没你们的活路了,我操他八辈祖宗呀!”唐老骂得眼里冒血。

大炮害怕了。他牙齿碰得得得响再也没话了。唐老从小就在这个山里放羊,五十年过去了。这里的每一只鸟都能听懂唐老的箫声,每一株小草都认识唐老的身影。村里人都说,唐老最喜欢的就是那鹰嘴崖上的鹰,鹰没有几只,都有名,唐老起的,什么“飞机”“笨牛”啦,只有唐老一个人懂。他信鹰说那是神灵,常常弄一些死猫狗什么的,剁碎了撒些香料给鹰吃。大炮心里明白了,爹在鹰嘴崖放炮崩石头,那鹰可就活不成了,是崩死了还是崩跑了,反正爹做了件不光是唐老还有村里人不高兴的事情。唐老为此找过村长乡长骂过,他们都说要解决,可多少天过去了,那炮声还在崖上响着。大炮知道,为这事他爹出了不少“血”,可大炮没说。

大炮不吭声,唐老也软了下来。“你是你,你爹是你爹。”他又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哈哈地点头笑着,笑得那白生生的眼屎往下掉渣。“我知道你喜欢箫,来,我给你吹个调吧!”

《苏武牧羊》的曲子悠然中有几分哀伤,却也衔住了远山的夕阳,两只鹰用翅膀驮着沉甸甸的晚霞又落在了唐老的脚下。大炮把地上的羊肝猪肺轻轻地扔到鹰的眼前,鹰却疑惑地瞪着双眼并不去食,唐老伸出干柴似的脚向那东西点了一下,鹰会意了,放心地吞了起来。“这个‘飞机’和‘笨牛’都老喽,二十八年前的那个秋天,我放羊在块石头上睡着了,有条野鸡脖子毒蛇爬到我腿上,是‘飞机’从天上一下冲过来把蛇抓到了空中,我才保住小命,那时候,这‘飞机’还是个雏鹰呢,今天,老得快飞不动喽!”唐老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忽然鹰嘴崖上的炮声又响了,两只鹰用呆滞的眼睛望着炮声响处,那里有它们居住了多少代的巢穴,如今就要毁于一旦了。鹰呜哇呜哇地叫了两声,像是哀呜像是哭。

“大炮,你能救救鹰么?”

大炮没吭声,拎起饭篮朝山下走去。

果然,第二天,鹰嘴崖的炮声消失了,村里人也觉得奇怪。谁也不会想到大炮回到家里是怎样和爷爷闹的,他说听到炮声要跳河上吊,爷爷说他中邪了,让老炮歇一歇。

大炮还像往常一样上学,还照常每天出点血。只是他经常往唐老的小屋钻,把爷爷杀猪宰羊的一些下货给唐老拿来,让他喂鹰。

大炮还是没话,喜欢蹲在远远的地方,闭着眼睛听《苏武牧羊》。

日子很快又过去了三个月。突然,唐老得了场大病,一倒下就是七天,滴水未进。村里人不知道,只有大炮来看过他,给他药,他说不用了,你喂喂羊吧。这时唐老还剩下四只羊,大炮喂完羊,唐老又说,你喂喂鹰吧。大炮要去唐老却说不用了,鹰只有我去喂,你把箫给我吧。

大炮依旧是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把箫扶在唐老嘴边,这时候箫似乎有千钧重,唐老拿了几次都没有拿动,可他仍在大炮的帮助下,使劲吹了一口,竟也没声。忽然唐老仄着耳朵听着什么。

崩石头的炮声从鹰嘴崖飘来,唐老像听到了丧钟。

大炮终于说话撒谎了,“是雷声,要下雨了。”唐老没发火,不在乎地笑了笑,笑得挺吓人。

第二天傍晚放学,同学们像往常一样让大炮出点血。大炮却一反常态,向唐老家跑去。唐老却不在,只有根放羊鞭子扔在床上。大炮预感到出了什么事,他拼命向外跑着,边跑边喊:救救鹰吧,救救唐爷啊!大炮说话啦,村里人以为他疯了,不少人跟着他跑到山里。

唐老一丝不挂地躺在那块巨石上,那瘦成一把枯柴的身上涂着乱乎乎的香料,血顺着他的左胳膊流出来,已经凝固成紫黑的颜色,他的右手还握着一把镰刀,他把自己的动脉割破了,躯体已经僵硬,那根竹箫遗落在脚下,从那箫孔里飘着无言的曲调。

围观的人很多,人们见到这情景都傻了。

“呜哇呜哇”,鹰不知从哪儿飞来了。是“飞机”,鹰嘴崖只剩下了这一只,人们都抬起头来。让鹰把唐老衔上天空到另一个自由的世界吧。鹰肯定知道了下面发生的事情,它掀动着沉重的翅膀在天空中盘旋着,时而下滑,时而上滑,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那一声声哀婉的鸣叫把人们的心都撕碎了。当“飞机”画完了最后一句号,它掀动翅膀向高空飞去,飞啊,飞得很是吃力,那翅膀如千斤重,它真的像一个耗尽了最后一滴燃料的飞机再也不动了。只见那鹰猛地急转身,收拢双翅,像箭一样从云中扎了下来。

它摔死在了唐老的身旁。

它依偎在了唐老的身旁。

大炮开始像狼一样地在嚎叫,这哭声把远处的炮响压倒,撕裂着鹰石村的天空。

村长出面把唐老和那只鹰埋在了鹰嘴崖下。

那只破箫没人要,大炮把它小心翼翼地拾了起来。大炮一如既往,还是不愿说话。老师同学批评他夸他,他还是出点血,出完血他什么也不说,一个人远远地蹲地唐老的旧房子门外,闭上眼睛,听着什么。

1989年5月5日于北京大学47楼

(原载江苏《少年文艺》198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