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明回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黑夜即将降临，远远看到小院子里站满了人，人群在低声说着事情，靠近才听到各种责骂和劝阻声音。
姬明慢慢拨开人群，往院子里挤进去，才看到二叔坐在桌上旁边，面前跪着一个小孩子，哭哭啼啼，旁边两个妇人呜咽着抹着眼泪。母亲站在旁边跟着掉眼泪，鹿丫儿躲在母亲怀里。
姬明赶紧上前，才看到清楚状况。陈大娘拉着婶子坐在旁边的小板凳，请求二叔怪责他两，希望能够挽回乡邻的情义，跪着的是富贵叔的小儿子小松，孩子跪得笔直，坑着头抹着眼泪，桌子上放着一个布包裹，隐约可以看见银子的闪光，二叔安慰着妇人，唉声叹气。
“二叔，这是怎么啦？”姬明问道。
“哎，你大娘都知道了，”二叔说着低头。
原本案件结束，门口站着的乡人就知道了事情始末，有人回村去抓富贵叔，可是哪来找得到人，随即陈大娘一家也就知道了事情。
只要做过的事情，哪里会有不透风的墙，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啊。
原本陈大娘还在担心儿子怎么卖酸酸甜，怎么两天都没回家呢，村里也没出摊子，前几日拿回家的大包裹放在床底，以为是干活的衣服。
陈大娘听到这事，就让媳妇去拿来看看，谁知道里面足足四百两银子。
前几天老毛病又犯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生富贵叔那时候落下的病根。病情越发严重，大娘就跟富贵说，如果家里实在困难，就不要抓药了，他媳妇身子虚留点钱给她补补，自己老太婆年纪也不小了，把富贵拉扯大也对的起他战死的爹。
儿子闷闷不说话，走了，说是自己会想办法。世上哪有那么多办法，久病床前无孝子，穷在闹市没亲戚，以前亲戚还会借点，这几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借也借不到，更不好意思张口借钱了。
大娘考虑前后，也大致知道这事真的是自己的儿子干的，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让媳妇扶着，带着小孙子，找到王二叔，非要用自己的命来抵，只求死者家属和村人能够原谅儿子。律法之事，可不是一个农村妇人能够简单理解的。
姬明上前拍拍小松肩膀，试图把他扶起来，无能为力，抬头看着周围村人的眼神，说道：“各位叔伯，以后有难处请说出来，虽然我年纪小，干不了什么重活，但是只要村里有能力，一定尽量帮助大家。我给村里的这酸酸甜饮料的营生，大家下个月中旬就知道收益了，而且每年夏天都可以有这活计，楚王府将来如果在外地扩大这块生意，也会给大家留三成。不说过得多么富裕，起码吃喝没有问题。”
姬明缓缓走到桌子上，拿起包裹，哗啦啦的把银子抖在桌子上，笑着摇摇头，转头看着大家：“这些钱，真的不值，我为富贵叔不值，他就是个蠢蛋，蠢蛋......”姬明突然大声说着最后一句，惊起院子里的小鸡咯咯地叫着。
姬明转过身，拉起小松，看看陈大娘：“我们楚人从没抛弃自己的战友，我们小明村更不会如此，富贵叔离开了，大娘和婶子放心，日子会好起来的，没有他陈富贵，我大娘和婶子弟弟还饿不死。”姬明激动地说着，周围村人鸦雀无声。
“小松，你要努力养家了，也不要辜负村人对你的希望，用你的付出来偿还富贵叔欠下的债，你可答应？”姬明使劲才拉起这小子，冲着他说道。
“哥哥，我会偿还父亲对于村人的伤害，不会让你失望的。”小松哭着鼻子，抹着眼泪点头对着周围人说道。
“我相信你，现在这四百两银子，我取二百两给死者家属，应该有十成把握对方不在上诉和追究，然后给二叔五十两，最后一百五十两给你家，另外我家私人出五十两给二叔，一百两给大娘婶子治病，以后就靠她们和小松撑着门户了。”姬明平静地说着，冲母亲点点头。母亲回屋里拿出银子放在桌上。
王二叔忽然起身，长叹一口气，然后大步离开，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
“还不快送去给你二叔？”大娘上去给还在发愣的孙子一巴掌，小松这才反应过来，也不管多少，提着包就去追人了。
村人低声细语着，慢慢地人开始离开，然后大家呼儿唤女回家做饭，陈大娘深深地给姬明鞠了一躬，然后离开。姬明提着银子赛道婶子手里，扭头就回来。
新月如弓，天空繁星点点，偶尔有飞鸟的鸣叫声响起，周围的青蛙开始呱呱的叫着。姬明家栅栏外稍远的草丛里趴着一身泥泞的人，待人群散了，跪在地上对着姬明磕了三个头，然后对着村后磕了三个头，在对着在祖宗庙磕头，然后摸了一下脸上不知是泥土还是泪水。背着包裹，朝着南边的建康码头而去，哪里有来往各地的私船。
姬明行至屋内，偷偷展开一团细小的纸团，上面写道：“对不起，叔无可奈何，迫不得已，有人出银，楚王城。”看笔迹就是典型的路边摆写字摊的穷士子，姬明放在灯上点燃扔掉。
如果有人对你说对不起，那么你就该远离他，因为只要有第一次，那么就会有后面很多次。人活在世，多有磨难，如果依据对不起就可以完事的话，那么世界就没有磨难了。
无可奈何，花已落去，迫不得已，燕以高飞。姬明感到无可奈何，不是因为这事情对他的伤害，而是如此多的人无可奈何，他们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陈父为国征战，战死沙场，无可奈何，总要有人为国戍边。
有了战争，必然会有人战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大娘抚养幼子，娶妻生子，穷困潦倒，为了给儿媳妇省钱，病重选择顺其自然，这是无可奈何，陈叔迫不得已行此险路，只因没法看着老母死去，他有错吗？又没错吗？
案件从一开始就是无可奈何，所有人都是无可奈何，有人想要秘方，有人想要钱，有人想要名声，有人想要家人平安，最后死地明明白白，杀得清清楚楚，被冤枉者无可奈何，那一声长长地叹气，又有多少迫不得已呢.....
——————————————————————————-
楚王府后院
“事情有转机了吗？”少女调着琴弦，轻声说道。
“已经解决了。”楚子南自信说道，满脸轻松说道。
“崩.....”琴弦断了，少女转过凤眼，烛光在侧脸映衬着，满脸疑惑。
“没用我提醒，事情就解决了，而且事情更为离奇复杂，容我喝口茶，给你说说......”楚子南拿起桌上的茶盏，一口而干，然后徐徐道来。
“事情尽然这样，天衣无缝的阴谋，加上正大光明的阳谋，大家都知道而又不得不做。”少女听完，思虑良久，继续重新上弦。
“谁说不是呢？我看姬明这小子被打击不轻。”楚子南面现担忧。
良久，少女叹口气说道：“你要好好安慰他一下，我大越尽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军士之子都已经到了这种程度，这还是我楚王封户。哎，可恨朝中还在争权夺利.......”
“不过，他真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少女转向楚子南问道。
“那肯定的，跟我差不多高，才智稍微略逊于我。”楚子南仰起头，看着姐姐说。
“倒是一个有趣之人，九皇叔说我有凤雏之姿，而此人倒是颇有麒麟之才。”少女骤然轻笑道，如同夏日晚间的清风，冬日阳春的白雪。
楚子南很惊讶，那个懒散的小子，尽然能得到姐姐如此评价，实属罕见啊，难道比妖狐还厉害，不合情理啊，算了，可不能让这小子见到自己姐姐，否则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呢。长久以来的直觉告诉楚子南，最好让他躲姐姐远点。
——————————————————————————————
楚王城郡司马胡府
“你说，那小子就这么解决了？”白衣俊秀男子放下书，看着低头回复的官家说道。
“是的，少爷，秘方已经被他早一步献给楚王府了，我们多此一举，总不能这么逼迫楚王府吧？所以小的就让陈家小子不再起诉，此事就此作罢。”管事的中年人低头答道。
“嗯，你做的不错，想我狐狸吃鸡，反被鸡挠了一爪子，哈哈哈......”少年突然放下书，放声大笑。
“我楚地果然人才辈出，有趣，有趣......”说完，挥挥手示意官家退下。待人走远，脸上依然保持微笑，抬头看着天边的新月，越发的迷人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姬明家油灯下
“妹妹，你这算错了，多算了一个三角形的面积。”姬明一本正经说道，越来越累了，现在小丫头的数学大概到了梦里小学的水平，也不知是自己教的好，还是她学得快。
鹿丫儿抬头看看哥哥，又看看沙纸，无奈地重新算一下。她还等着做完以后听哥哥讲故事呢，这是她每天最高兴的事情。
母亲在旁边看着兄妹两，偶尔低头做着衣服，家里有钱了，就打算给女儿和儿子多做几件新衣服。最近听安老头说，想把儿子送去县痒，可妇人觉得自己儿子还小，知道的已经够多的了。
在这个时代，平民能够读书本来就少，而且能够通过国察的概率微乎其微，大越虽然建了很多学院和国家郡县学院，可是平民的生活，没有几人能承担那么高额的求学费用，还不如留着现在的钱给儿子将来盖个大房子，说上一户落第士子家的女儿，开开心心地过完这辈子。
在父母的心中，愉快地童年，然后安然长大，如果可能在求个学，会写写字再好不过。
他们不奢求成为士子，只希望能多一技能傍身，就算去做工也可以当个掌柜的。然后他们看着孩子迎娶一个良人家的女儿，给自己生几个大胖孙子，然后等待给自己养老送终就完美了。
姬母也是正常的平凡人家，如果特别，就是最近赚了点钱，不对，是很多钱，所以她打算村里人闲下来的时候，请大家给自家盖个青砖红瓦房子。等待儿子长大，丈夫和大儿子再回来，一家人安安心心的过完这辈子。
而姬明，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很简单，很平凡的活着，然后死去。他时常觉得自己的这种状态，可能是受到梦境影响，可是梦境好久没有了，戛然而止的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也不知道梦中的自己后来如何了，过得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