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明站在窗前，久久矗立，郡府内外，巴陵周遭，平静无事。低垂着眼眸，看着大雨过后，青翠绿叶上滴下的水滴。盯了许久，才优哉游哉地落在花下。昨夜狂风骤雨，清晨却难得放晴，早霞染红东方。小鼠静静地站在身后，看着七哥摘花去叶，一片一瓣，直到太阳跃入当空，满地落叶残花。
“报，启禀天使大人，郡佐大人请大人出发，前往菜市口。”
姬明右手微微一顿，最后的几片绿叶得以保存下来。抬起头来，愁容满面，难得好天气......
“就说我身体不适，各位监斩就行，完了报备给我......”姬明阴沉着脸，咬紧牙关，淡淡地回道。
差人有些为难，犹豫再三，缓缓退出，往大厅而去。
不到片刻，院子外传来人声，有些喧闹，叫嚷着拜见天使大人。小鼠有些愠怒，大步往外行去。
“放他们进来吧......”
小鼠微微一怔，点点头......
“拜见天使大人，听闻公子身体不适，我等寝食难安。特来看望一番，还请大人坚持一下，朝廷的差事不能拖了......”郡佐恭敬地说道。
“我这几天重病，各位看望的真是时候。今天，你们监斩，结束报备给我，我上书朝廷。”姬明有些不耐烦地说道，难得拿出官架子，也不再像平时那样谦卑有礼。
在场的几位官员脸色一滞，低头窃窃私语，脸上带着纠结，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天使大人，圣上指明由你主持监斩。我等都是微末小官，当不了大世面。万一出了差错，我等颜面无所谓，唯恐负了大人的托付。还请大人三思......”郡佐躬身行礼，微笑着说道。
“那我重病了，难道躺着上去监斩吗？”姬明转过脸，眼神冷冷地盯着众人。
众人议论声瞬间停了下来，屏息凝视，丝毫不动。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静。
“天使大人，下官说句不中听的话。圣上旨意，只要有口气，那就要在场。落叶终究及地，不会因为我等怜惜，就会回到枝头。大人良善，做事严谨，我等佩服。可是，奉命行事，还是考虑下自己为妙。陛下和朝廷诸卿都看着呢，还请大人辛苦一下，下官不敢越俎代庖，恭请天使大人......”
“恭请天使大人......”
众人跟着郡佐一起躬身行礼，低下头来，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少年人的世界就是如此，非黑即白。大家都是混迹官场的人，现在揽责任，那以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姬明看着一片低头行礼的中年人，心中暗恨一群老狐狸。自己难道想得罪人吗？更何况还是一件疑点重重的案件。万一以后出现翻案，那自己岂不是成了遗臭万年的昏官？史书又会如何记载自己？
“哼......”姬明一路缓缓走过人群，丝毫不在意礼节，冷哼一声，扬长而去。郡佐等人这才直起身来，彼此之间微笑点头，跟着往外走。
“咣咣咣......”锣声一路扩散出去，中间夹杂着兵器碰撞的声音。
锣声示意众人让道回避，警戒世人，同时也有提醒众人以儆效尤。兵器象征威严，杀伐之用，以示明法正刑，以杀止罪。这是秦楚以来的习惯。
街道上的行乞者闻听刘黄两家正法，支撑着起身，欢呼雀跃，奔走相告。路边的乞丐抓起泥土就是一阵乱扔。姬明分明看到一颗石块砸在刘世伯的脑袋上，鲜血瞬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远处的店家关闭店铺，一路高呼，叫嚣着吃其肉，喝其血。甚至进城的农人，丢下野菜摊子，捡起土块就冲了过来。
囚笼里的小男孩，声嘶力竭，摇晃着祖父的腿。冲着旁边笼中的妇人呼唤，没喊一次娘亲，妇人就用头撞一下囚笼。转眼面目全非，看不清泪水落在了何处，只有一片猩红。
“传令下去，私自打伤囚犯者，杖十......”姬明突然从天使仪仗马车中走出来，扶着小鼠大声训斥着。
“天使有令，伤囚犯者，杖十......”
“天使有令，伤囚犯者，杖十......”
随着传令卫兵一路喊过去，人群终于在威慑之下，停着石块投掷。可是泥土还是偶有出现，更多的是世人的唾弃。
“世伯......你还好吧？”姬明红着眼睛，掏出怀里的手绢，擦拭着老者额头的血液。现场逐渐安静下来，百姓好奇地打量着，天使静静地擦着血液，行刑车队也停了下来，只有锣声还在敲击。
“哐哐......”
“哐哐......”
一声声敲击着世人麻木的内心。
“多谢贤侄，有劳了。”老者逐渐流下泪水，姬明越擦越多。
鲜血很容易擦干净，可是泪水永远擦不完......
“我，武陵刘氏，起于秦楚，世代谨守世家典范，不曾愧对乡人。诸位良心何安？我家何故落得如此下场？苍天不公啊.......”刘世伯突然歇斯底里地叫道。
“我，巴陵黄氏，遵于祖训，虽偶有败类，但问心无愧。敢于直面秦皇楚帝，列祖列宗，今日即使全族斩首，亦可对昊天起誓，我家不曾决堤，更不曾贪墨，如有违逆，遗臭万年，凡黄氏子弟，与奸臣势不两立......”旁边囚车内的老者吹开脸上的乱发，跟着吼了起来。
“老爷，老爷，某家世代为黄氏仆人，必当为老爷进京明冤。我家老爷是冤枉的啊，天使大人，求您放过我家老爷吧......”人群中突然冲出一群老妪，跪在姬明的马车前，哭天抢地。额头渐渐见到血丝，石板路上留下点点血梅。
“大人，我家少爷没有贪墨粮食，老爷更不曾起兵。老奴从小侍奉左右，不曾见到少爷贪墨，更何谈谋反？都是奸人当道，小人诬陷的啊......”头发花白的老人家跪在马车前，失声痛哭，早已经失去理智，只晓得一味磕头。
“大人......”
“天使大人......”
围观的人群后，跪着一大片的男女老少，披麻戴孝，泪满衣衫。百姓陷入长久的混乱中，前方的铜锣不知何时，也已经悄无声息。众人互相瞅着，不知这犯人与朝廷，到底何人说的是真话。
旁边的酒楼，早已经荒废，酒家可能到江夏避灾去了。窗户微微打开一条缝隙，数个衣着粗布，一身黑衣的青年静静地注视着街上的戏剧。紧紧咬着牙根，按住腰间的宝剑，身后的家仆恭敬地站着。
“朝廷圣旨已下，刘黄氏聚众谋反，贪墨府库，克扣灾粮，证据确凿。更是伙同起来，指使下人掘开河堤，致使巴陵武陵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为祸乡里，欺压百姓，罪不可赦，人证物证俱在，如有异议，请上京鸣冤。我等只是奉命行事，还请不要阻挠天使大人执行公事。卫士，鸣锣开道......”郡佐大人突然从后面马车走出来。端正姿态，脸色刚正，大公无私地说道。不时举手作揖，示意身后的士兵催促行刑队伍继续前进。
“哐哐哐......”
“哐哐哐......”
队伍再次出发，姬明冷着脸，看着郡佐等人。
“大人，冤枉啊......”
“大人，冤枉啊......”
“娘亲......”
鸣冤家仆膝行，跪在路边高声呼喊。囚笼中的刘黄幼子，吓得躲在母亲的身后，瑟瑟发抖，惊恐万状。百姓听郡守大人一言，瞬间明白过来。这刘黄两家谋逆作乱，贪墨决堤都是有人证物证的事情。岂能听着死刑犯狡辩两句，就相信呢？
“你们狡辩，害得我等妻离子散，就该斩首示众......”
“大家别听他们一面之词，难不成朝廷会冤枉他们？”
“证据确凿，还矢口否认，砍了他们，砍了他们......”
“砍了他们...砍了他们......”
百姓变得更加愤怒，甚至开始有些失控。数不尽的泥团从空中而来，如同雨点一般络绎不绝。转瞬，囚车上的犯人就面目全非。原本肮脏不堪，现在更是落进泥坑。唯有躲在囚车内，依靠母亲祖母庇护的孩子幸免，可惜声音已经嘶哑。
“吧嗒......”
一团泥巴落在姬明的胸前，白色的外衣上，黑乎乎的一大团，分外显眼。作为投掷者，小孩子吓得面如土色，慌忙往祖父的身后躲去。逐渐影藏于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姬明怔怔地看着，低下头来，伸手抚摸那团腥臭的黑泥巴。看着众人跟着囚车开始往前追着扔泥巴。迎着阳光，分外漆黑。举起抬到太阳下，直视而去，分外刺眼。
“大人，走吧，晚了错过行刑时刻......”身后传来郡佐的声音，诸位幕僚轻声浅笑。
“你们就这么看着，良心不痛吗？”姬明意味深长地问道。
“大人，你还小。世道如此，现实亦是如此......”郡佐微微躬身，重新登上马车。
当你无法改变现实，那就去适应吧......
马车上，姬明沉默了许久，窗外都是愤怒的喧闹声，姬明却清晰地听到孩子的哭声......
“小鼠，你师父还收徒弟吗？我想带着母亲妹妹，跟他浪迹天涯，行侠仗义......”
“七哥，师父不收的，收我只是天志。他有他的道，我有我的道，你也有你的道。虽然我也不明白，到底什么是道？你的道又是什么？”小鼠挠了挠脑袋，有些遗憾地说道。
“要是有神灵，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