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作家协会叫广文馆,始设于天宝九年。其实,当时很大程度上是因人设事,有一个叫郑虔的人贬官多年奉诏回京,唐玄宗觉得他很有点文才,不愿让他外放(历来做皇帝的都有这种癖好,喜欢把天下的好东西都留在自己身边),但中央各部委一时又没有合适的安排,就特地增设了这样一个机构让他去负责。组织部门的人向他介绍情况时说得很动听:“新设立的广文馆是用来管理文士的,因为你名声久著才任命你去,而且让后代人称你是第一代广文博士,你看,这不是美事吗?”郑虔听了当然很高兴,乐颠颠地过他的官瘾去了。
其实这个广文博士是个冷官,一般人都不愿去做的。不信,有杜甫的《醉时歌》为证:
诸公衮衮登台省,
广文先生官独冷。
甲第纷纷厌粱肉,
广文先生饭不足。
诗人笔下可能有点夸张,但广文先生的清冷却是毋庸置疑的。并不是说他们的工资特别低,像广文馆这样的机构,至少也算个副部级,工资待遇并不比六部侍郎少。“冷”是因为清水衙门没有什么权,人家不买你的账,用不着来趋附逢迎,也就没有那些各种名目的孝敬。一般来说,当官的若光凭那点死工资,要维持日常的油盐柴米和交际排场肯定吃不消,即使是一品大员那点工资也吃不消。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主要是指工资以外的隐形收入。因此,“广文先生官独冷”也就不足为怪了。当然,清水衙门中也有不甘清冷的,看到别人发财,心理便不平衡,想方设法也要捞点小钱,例如那个写《三国志》的陈寿,他的官职是著作郎,也就是专业作家,没有什么花头经的。但他脑子比较活络,当时的人都称赞他有良史之才,其实这个人的品行并不好。丁仪、丁訥哥俩在魏国影响很大,青史留名应是不成问题的。陈寿就对他们的儿子示意:“可拿千斛米给我,我定为令尊大人作佳传。”偏偏丁氏兄弟自恃名高,不肯出钱,陈寿竟不为他们作传。可以想见,像丁氏兄弟这样死心眼的并不多,陈寿利用这种有偿服务,大概是捞了一点好处的。
但尽管如此,冷官毕竟是冷官,捏捏掐掐地弄点小钱也毕竟不容易,人们一般还是不愿到这样的衙门去;即使去了,也要钻天打洞往外调,有时甚至为此丢了乌纱帽。明代设南北两京制,南京称留都,也设了一套内阁班子,级别和待遇都是享受的,其实没有什么事干,没有事干也就没有油水。嘉靖年间,有一个叫吴廷举的人,从巡抚都衙史调任南京工部尚书,这算是提升了,但吴某人嫌那是个冷官,先是不接受任命,接着又称病请求退休,实际上是想挪个好一点的位子。皇帝随口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好话慰留,他便以为是迁就他,又上表请假,索性把话挑明了。他在奏章中用了白居易和张咏的几句诗:“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顾我作闲人”、“幸得太平无事日,江南闲煞老尚书”,都是挑肥拣瘦发牢骚的句子。这一下把皇帝惹火了,一纸诏书勒令他回苍梧老家去了。有关史料中评价这位吴某人“躁动好名”,其实在“好名”背后恰恰潜藏着一种利益驱动,他的信条大概是:做官不能捞外快,不如回家种白菜。
这么说,清水衙门的冷官就没有人做了?非也!不仅有人做,而且还有人做得有滋有味。在他们看来,冷官也有冷官的好处,其最大的好处恰恰就在这个“冷”字,清静、淡泊,没有那么多应酬和干扰,也少了官场上的争斗和倾轧,可以平心静气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些人大多是学者型的,他们有一种文化使命感。翻开一部中国文化史,不少有大成就者生前都是冷官,或者说,他们的成就主要是在做冷官期间奠基的,这时候他们的文章往往写得特别好。而一旦宸恩垂顾,被提拔到一个炙手可热的位子上,整天忙于那些没完没了的官场争斗和应酬,文章和人格也就渐趋平庸。清代朱彝尊原在皇家史馆当值,这本来是个冷官,但他却甘之如饴。为了充分利用那里的图书资料,他不惜违反纪律,私下里将抄手带进史馆,专门抄写各地进呈的宫禁要籍,后来终于被同僚弹劾而丢官。朱为此在他的书匣子上作铭曰:“夺侬七品官,写我万卷书,或默或语,孰智孰愚。”他当然认为是值得的,因为他的人生目标并不在于七品乌纱,而在于“万卷书”的学养和建树,这是一种超越了官场人格,也超越了世俗价值观的文化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