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微微往教室里走的时候,在楼梯上遇见了死党刘坤、李桃,两个人背着背包,背包上面用鞋带拴着从不离身的旱冰鞋,加上脚上那双四季不变的耐克,看上去随时随地要去跋山涉水的样子。
“你们干吗去?不上课了?”张微微的肩上也搭着一双旱冰鞋,她是一路滑着旱冰鞋赶超着行人到学校来的,在学校门口才脱下来,一前一后地搭在肩上往里走。门卫死老头子和往常一样对她露出了他从乡下带进城里的白眼,她以为迟到了,跑出了一头汗,根本无暇顾及别人的眼神,剪得比男生还短的头发现在还像一团被雨浇透了的乱草。
“发生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你猜猜是什么?”刘坤一脸神秘地对她说,同时冲李桃挤了下眼睛。
“除非是咱们班的大人物死了。”张微微对刘坤的话没往心里去,平时她总爱拿故作玄虚当个性。
“天哪,”刘坤、李桃一起瞪着眼睛看她,异口同声地说道:“你真是天赋异禀,说的完全正确。”
两个人的表情十分严肃。
张微微的脸色变了,就好像大人物是因为自己刚才的话才死掉了一样。“不会吧?”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刘坤笑了,“大人物昨天下晚自习回家时出了车祸,生命没什么问题,但她变成了伤残人士,暂时不能来管教我们了。”
张微微松了口气:“这还差不多。”她看了看两个朋友的打扮,“你们想干吗?”
李桃笑眯眯地说:“明天就有新的班主任来管我们了,今天不逃课,更待何时?”一个压抑着的笑从她张大的嘴里飞快地窜了出来,并在楼道里很怵人地回旋了一会儿,然后她一左一右地拉住身边的两个人,向楼外走去。
三名高三女生在学校门口被门卫老头截住了,他像聋子似的对她们陈述的必须要出校门的种种理由置之不理,她们三个人平时在校园里电闪雷鸣地滑着让人头疼不已的旱冰鞋,老头早就看她们不顺眼了,今天撞到他的枪口上,他怎么还能让她们像鸟似的想飞出去便飞出去呢?
女生们只好往回走,刘坤嘟哝着说,要不是看在他比她们三个加起来还要老的分上,真想揍他一顿。这时李桃说反正已经出来了,要不,去学校后面的残墙那边坐坐吧。李桃眯着她那双生气时也像在笑的眯眯眼对朋友说,她的书包里装着一个她哥哥平时到体育场看球赛时用的俄罗斯高倍望远镜,她说她们可以拿着望远镜眺望一下,找点儿除了学习以外的事情做做。
张微微有点不愿意,去残墙那边要穿过校园里的一片小树林,半年前学校里有一名男生,因为没考上大学,在一棵电影里通常用来形容烈士的松树上,把自己给吊死了,那个男生活着时,一张脸比女生还要白上好几倍,但他被人从树上放下来时,听说那张脸变成了很紫的颜色。从那以后,小树林就成了学校里的禁区。
“算了吧,爬那么高容易让人抓住。”张微微迟迟疑疑地对朋友说。
李桃坚持着说道:“不会的,学校里的大人物们从来不到这里来。”
刘坤用手扒开下眼皮,从嘴里吐出鲜红的舌头,在张微微的面前晃了晃:“你是不是有点儿怕鬼?”
“讨厌。”张微微在刘坤的头上打了两下,笑着说,“我连你们俩都不怕,还能怕鬼?”
“那我们还等什么?”刘坤说完带头朝树林里走去。
李桃拉了张微微一下:“围墙上边正好有树枝挡着,坐上去还挺凉快的,我平时常去那里。”
三个人穿过了树林,和几十棵松树交臂而过后,来到了校园里被搁置一旁,无人问津的残墙处,她们借着一截墙垛子,一个接一个地爬到了围墙上面。“哇,风景这边独好。”第一个坐到围墙上面的刘坤感慨着说道。
围墙外面正对着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和她们隔着一条马路的街角处,有一家在这个城市里很有名气的咖啡馆。李桃在围墙上坐稳以后,从书包里掏出了望远镜,她把望远镜对准了咖啡馆。但还没等她看清楚什么,刘坤就从她的手里抢走了望远镜。
刘坤在望远镜里看见了眼下正让李桃迷得不行的一个电影明星,她在自己的卧室里贴满了他的照片,刘坤噘起嘴唇,电影明星的名字和她的尖叫同时脱口而出:“好哇,李桃,怪不得你要来这里坐呢。”刘坤大声地笑起来。
“给我看看。”坐在李桃右侧的张微微隔着被刘坤的叫声羞红了脸的李桃把望远镜抢到了自己手里,她像两个朋友一样把它对准了那家名叫“玻璃”的咖啡馆,在几块大面积的玻璃窗后面,咖啡馆里的一切历历在目,也许是因为周末刚刚过完的缘故,咖啡馆里的生意十分清淡,张微微很轻易地找到了刘坤说的那个男人。
男人的个头、发型及装束和李桃喜欢的电影明星很像,吊着嘴角半斜着目光看人的样子和李桃卧室里的某张照片也很相似。“真够像的,简直可以以假乱真了。”张微微感慨道。
李桃口气很平淡地说:“只是有一点点像罢了。”
男人在一台榨汁机的前面,端着一杯果汁在喝,他的目光跟随着一个刚刚从街道上走进咖啡馆里来的女人,他对她说了句什么,她耸了耸肩,从他面前径直走了过去,在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
他的目光一直没从她的身上移走。
“你的男朋友朝着一个女人走去。”张微微一边注意着男人的举动,一边哧哧地笑着对李桃说道。
李桃从张微微手里拿过来望远镜,对准了方向:男人此时已经站到了一张靠窗的桌前,他俯下头,对一个年轻的女人说了句什么话。女人穿了一件流行的白色短裙,上衣的领口在胸前呈现一条漂亮的弧线,大小开得恰到好处。她回答了一句男人的问话。
男人离开她向食品柜台的方向走去,女人把脸孔转向了望远镜正对着的方向,那是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像早市上的蔬果一样新鲜得似乎可以掐出男人正喝着的那种汁液来。
“她怎么样?”李桃放下望远镜时,刘坤迫不及待地问道。
“就那样呗。”李桃的脸有些阴沉。她觉得自己在两个好朋友面前丢了很大的面子,情绪变得十分懊丧。
刘坤拿起望远镜看起来:“看上去也不怎么样嘛,那么瘦,跟一根鱼刺似的,看着就硌眼。”她的话把张微微逗笑了,张微微捅了李桃一下,李桃便也跟着笑了一下。
刘坤受到了鼓舞:“头型也不好看,像任贤齐,妈的,”她忽然叫了一声,“你们刚才肯定没注意她的背包吧?她的背包是透明的,像书那么大,是玻璃做的?没准儿是塑料。嘿,我能看见包里的东西,”她惊喜地冲另外两个人眨了眨眼,又凑近了望远镜看起来,“包里面装了,一支口红,一支好像是眉笔,这个好像是钱包,妈的,连这个钱包好像也是透明的,”她再次从望远镜前移开目光,冲朋友们表示了一下惊奇后又转过头去看,“还有一串钥匙,还有一件东西你们肯定猜不出来。”
“是什么?”张微微想从笑嘻嘻的刘坤的手里抢望远镜,但刘坤挡开了她的手,“妈的,是一包护舒宝护翼卫生巾。”刘坤的上身在围墙上前仰后合,李桃忍不住伸手拉了她一把。
“小心点儿,别掉下去了。”李桃说。
“一包卫生巾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张微微不屑地说。
“你是女的,当然不会觉得怎么样,要是男人看见了就难免会浮想连翩了。”刘坤坐稳了身子,盯着咖啡馆对李桃说,“难怪你男朋友要去找她说话,男人都对看上去挺不正经的女人感兴趣,就像咱们班那些傻瓜一样。”
张微微总算把望远镜又从刘坤的手里拿了过来:男人给女人端来了一杯冰水,女人用三根比春天刚刚上市的葱还有细上一圈的手指端起了杯子,男人说了句话,女人喝水的动作停顿下来,从远处看来,女人那两片娇艳的红唇此时像是一朵正在由玻璃杯子里的液体养育着的鲜花。
“她的手表也是透明的,我知道这种手表,专卖香港货的那家丽东商场里有卖的,从表面上可以看见表里面那些大小不一纵横交错的齿轮,走起来分分合合的,特别漂亮。”
“我知道那家商场,东西贵得要命,戴上那么一块透明的表就了不起了?时间在她的表里就不走了?”刘坤哼了一声,“你说呢,李桃?”
李桃笑了:“不走时间的表是坏表。”
“那女的看上去也不像什么好人。”刘坤说。
“你的男朋友在那个女人的身边坐下了,他们现在在谈话。”刘坤举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说道。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李桃说。
“她肯定是他的女朋友。”张微微两条腿一下一下地交替着在围墙上踢踏着,“刘坤你别老盯着人家看了,你那副样子跟个窥视狂似的。”
李桃想自己今天把两个朋友带到这里来玩是个很大的错误,以后她们肯定会拿这件事没完没了地取笑她的。
“他们不像是一对,他们要是情人,哪有规规矩矩地坐这么长时间的,”刘坤不理睬张微微的话,自顾自地看着,忽然她把脸转向了同伴,望远镜被她从眼前拿了下来,露出两只熠熠生光的眼睛,“难道,她是鸡?”
李桃和张微微愣怔了一下。
“不会吧?”张微微看了一眼李桃,“我看她不像。”
“这事儿很难说,”李桃从刘坤手里拿过望远镜对准了那个女人,“你们刚才没往下看吧?她的高跟鞋的鞋跟儿也是透明的。打扮得这么特别,难怪男人要去找她了,我要是穿成这个样子,他也会来找我的。”
“他又不是你男朋友,找你干吗?”张微微抓住了李桃什么把柄似地笑着说。
“谁让他长得像我喜欢的男人来着。”李桃理直气壮地说。
“还是我来看看吧,我有点远视眼儿,”刘坤从李桃的手里拿过望远镜,打量着女人,“妈的,弄成这么一览无余的样子,我说她百分之一百是鸡你们信不信?”
李桃说:“我看差不多。”
张微微咯咯笑起来,用胳膊肘撞了李桃一下:“你男朋友品位够差的。”
李桃也用同样方式回敬了张微微一下:“我都说过了他不是我男朋友。”
“但他们长得像。”张微微说。
“他们长得那么相像,估计品质方面也不能差得太远。”刘坤边看着对面,边插言说道。
“两码儿事,他要是我男朋友,才不会去找这种不正经的女人呢。”李桃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那可没准儿,男人的事你还不知道吗?他们最容易学坏了。”张微微笑着说,“我们不能对男人的意志力抱有任何天真的幻想。”
“他们有什么可说的事情呢?说起来没完没了的。”刘坤对长时间保持一种固定姿势的两个人失去了观察的兴趣。
“他们在砍价儿。”李桃说。
然后她们三个人一起笑了。在她们的身后,传来了提醒课间休息的铃声。
“他们下课了。”张微微回头看了看。
“没事儿,没有人会在课间时候,绕过小树林到这里来的。”李桃安慰着张微微说。
“要是被大人物们抓到,给家里打了电话,就麻烦了。”张微微有点后悔逃课了。
“抓到就抓到呗,我最不喜欢你每次都这样,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刘坤训了张微微一句。
“你说什么呢你?”张微微脸红起来,身子向上一挺,李桃在边上手疾眼快地拉了她一把,她才没掉下去。
刘坤对她的险况假装没看到,但语气放得和缓了一些:“我就是烦你这个劲儿,要么就不做,要么做了就不后悔。”
“要不是你们拉我来的话,我才不会逃课呢。”张微微拉下脸来,她现在对下午逃课这事儿完全后悔了。
刘坤冷笑了一声:“我们要你死,你去死吗?”
李桃伸出手一人推了一下,“你们干什么?大家都是死党,有精神头儿冲外面使去,自己人闹什么闹?”
“外面就外面,我怕谁呀?”刘坤嘟囔着说。
“你想打仗是不是?”李桃瞪了她一眼,“用嘴皮子练绝世武功呢?”
张微微哼了一声:“有本事去拿活人开练呐。”
刘坤扭过头来,认真地打量了同伴一眼:“练就练,你说练谁吧?”
张微微看了李桃一眼。
李桃想了想,冲对面咖啡馆比划了一下:“就那个女的吧。”
女人看了看手表,和男人道了别,走出了咖啡馆。她在街上等车的时候,看到三个穿着旱冰鞋的女高中生从人行道上滑了过来,她们都穿着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很不合时宜的牛仔裤,背着似乎要用来登山用的大背包,T恤衫又肥又大,一直盖过了臀部。三个人像一道与季节相悖的风景,从街道上一掠而过,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滑了过来。
女人踩在马路牙子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们。她们正处于青春期,三张谈不上漂亮的脸孔上表情严肃。她们笔直地冲着女人飞驰而至,女人看到她们正望着自己的目光。
女人忽然紧张起来。
她们的速度在女人愣怔之间撞了过来。女人躲开了第一个女生,她向后退了几步,结果她的后背撞到了另外一个从她身后滑过去的女生身上,女人重又往前躲闪,这一次她和最后滑过来的女生及第一个已经滑了过去又转头滑回来的女生同时撞在了一起。
女人尖叫了一声,但她的尖叫在三个女生从嗓子眼儿里突然爆发出来的欢呼声中很快便被淹没了。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趔趄之后,两个女孩子拉在一起的手臂又在她的身上推了一把。
女人的身体像一片白色的毛在空气中翻卷了一下,然后朝着地面落了下去,她的腰部在落地时,恰好落在了刚才被她的高跟鞋踩着的一块马路牙子上,倒地以后女人的短裙像一柄白伞环绕着她的身体撑了开来。
一个男人从她们身后的咖啡馆里冲了出来,他冲到女人的身边,抱住她叫道:“姐,你没事儿吧?”
女人的额头上沁出了一片透明的水珠,涂了唇膏的嘴唇在她失去了颜色的脸孔上令人心悸地鲜红着,它们不停地颤动,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女人对男人的询问充耳不闻,她的目光带着疑惑,执拗地盯在三个女生的脸上,想寻找某个答案,全然不顾在她的裙子上,有一块红色,正一点一点地开放成一朵硕大的花朵,花朵越开越大,越开越明艳。
男人抱着女人,脸色很难看地回头瞪着女高中生们,冲她们吼道:“她怀孕了你们不知道吗?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行人们墙一样高高低低地围拢了过来,将四个女子围在中间,三个穿着旱冰鞋的女生和女人一样,被眼前这朵意外开放并显然失去了控制正变得越来越大的红花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们的脸上慢慢地流失了所有的血色。
四名女子中唯一发出了声音的人是张微微,她先是从嗓子眼儿里爆发出一声尖利而悠长的叫喊,然后她伸长了两臂,两只手的食指分别指住李桃和刘坤,声音颤抖地叫道:
我们杀人了。
我——们——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