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年中国年度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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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个人的车站

朱秀海

车站不大,认真说起来都不能说是一座真正的车站,事实上它也就是一所并不出名的兵站的组成部分。以后想起来,除了铁轨,它的什么都和“一”相关:一道站台;一条地下通道;一个标示牌(上面标示着兵站的名字);一盏站台灯——也许还有一盏,但那天夜里坏了。因为并不承担迎送普通旅客的使命,它也没有一般车站都有的候车大楼和进出站口。最后就是那座售货亭,也是孤零零的一个,意外地、异常突兀地耸出在那条长得有点儿荒凉的站台正中,如同一个刚刚拉开大幕的舞台上仅有的道具。

现在想来它的出现其实是可疑的。一定是那些日子突然在这座兵站多起来的军列让它的负责人觉得,为了更好地给军列上那些匆匆南下的军人最好的服务,应当临时增加一座售货亭,万一有人登车时忘记了带牙膏、毛巾之类的日用必需品,他们就可以在军列停靠加煤补水下车就餐的短短半小时内到售货亭购买。同时他们显然也不认为会有太多的生意,于是就只在售货亭里安排了一名女售货员。

那天夜晚发生的事情有点诡异。我们的军列头天深夜从武昌车站发车,经过一天一夜的行驶,第二天晚上十点钟才轰隆隆地开进这座兵站。我的印象直到今天仍然清晰。隆冬时节,虽是南方,却是一副北方冬日大雪将至的景象,厚得如同翻卷的棉被般的云层低得就要压到人头上来似的。军列停稳后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师长带着一名作战参谋站在站台上——师长好像是跟我们一起出发的,但为什么他能比我们早到,我一点儿也不清楚——列车一停稳马副师长就跳下去了,他跑向了师长。在依旧发出巨大声响的蒸汽机车的轰鸣声中,我们只听到师长对马副师长说的那句话:“全体下车,马上开饭,半小时后发车。”回头就是一声长长的嘹亮得有点凄厉的哨子响,整个站台立马就布满了下车的士兵。那年月我们习惯于用“呼啦一下”形容事情发生之快,随着“呼啦一下”,全师官兵下了军列;接着“呼啦一下”,站台上的兵又不见了,全都涌向了车站下方的兵站——其实是兵站如同广场般大小的饭堂;又是“呼啦一下”,这些人就风卷残云一般把兵站刚刚为两个师准备的饭菜吃光了,连大汤盆里的汤也一点儿没剩下。后一个“呼啦一下”显示出了这支部队的训练素质和战斗作风,不但上车快,下车快,走路快,吃饭也快,到了战场上还表现为拉屎也要快,不快就跟不上前面跑步前行的队伍,哪怕是像何志豪一样出发时吃了没煮熟的饺子,一路都在拉肚子也不行。但是大家都说,事实上那天晚上两个师的饭被我们一个师“呼啦一下”就吃光了,还因为一到饭堂就听到了一个消息:后面又来了一趟军列,他们也要到这个兵站吃饭。打歼灭战是我们师的传统,怎么会给他们留下点什么呢?这最后一个“呼啦一下”的后果是晚到的那个师负责指挥全师下车就餐的副师长大怒,下车进了饭堂不到两秒钟就像被火燎了屁股一般一拧身重新跑回了站台,对着我师负责指挥大伙吃饭后重新登车的马副师长大吼起来:“你们是什么部队!你们抢饭,什么作风!”事情发生时我们刚刚“呼啦一下”吃完饭回到站台,准备上车,于是就看到了下面的一幕:我仍然是新兵,以为马副师长会为此事稍感尴尬,没想到他老人家却只是气定神闲地向对方那位脸红脖子粗的副师长瞅了一眼,一笑中带着些许轻蔑和同情,道:“哎呀,你们是什么部队呀?饭都吃不上,还打什么仗!”对方一下就被一整个馒头塞进喉咙似的,噎住了,白眼翻出来,做出了这种时刻唯一能做的事情——用一种无可理喻的震惊神情看一眼马副师长,开口骂一句:“你们是土匪!”转身拂袖而去,大约是去寻找兵站领导,要求为他们重新开饭,而这时我们师的军列已隆隆启动,继续风驰电掣般地驶向暗夜中的南方。马副师长手抓车门把手上车时回望兵站内乱成一团的某师部队,再一次对他们表示了同情:“这下他们的军列要误点了。这样的部队,饭都吃不上,不行的。”

在这种“呼啦一下”下车、“呼啦一下”吃饭、“呼啦一下”上车的紧张气氛中,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车站一侧站台上存在的一座不大的售货亭的。我所在的那节车厢里,只有师部的广播员小厉下去那里买回一包零食,小厉还只有十八岁,上了军列还在背英语单词,等着将来去考郑州大学的考古系,幻想着哪一天从一个什么人的墓葬里扒出一堆甲骨文来,但这个基本上还是个孩子的人到了战场上却成了我师的俘虏队长,负责看管战场上抓住的对方。这件事情终归受到科长的批评:“时间这么紧,不赶紧去吃饭,到处乱跑,万一军列开了,把你甩下了,哪儿找你去!”小厉瞪着眼睛笑着说:“科长,你忘了,我吃饭和你在一起呢!你的饭还是我钻进人缝里去帮打出来的呢!”这样科长嗓子眼里就咕嘟一声响,不好再说什么了。军列开行后第一件事当然是重新清点人数,通过车上的自动报话机向马副师长报告,后者再向师长报告:“全员登车,一个也不少!”师长哼了一声,没有表示什么。马副师长得意地嘟哝了一句:“要打仗,就得这个素质!”大家这时已经开始分吃小厉买的零食,当然少不了要问:“售货员不是个老太太吧?”“漂亮不漂亮?”“漂亮不漂亮?当然漂亮!岂止是漂亮,不过——”小厉还没说完,众人已经发起噱来,车厢里一片大啸。科长说:“你们这帮小子,能不能说点健康的!要打仗了,把心思都给我收回来!”“科长别打岔,我们还没审完呢,快说小厉,买什么零食,是不是趁着大伙儿都去吃饭,你一眼看上人家,有想法了?”小厉叫屈道:“有我什么事?我就是有想法,也晚了,早有人进去了!”“胡说!”科长问,“谁?谁这么一丁点儿工夫就去破坏群众纪律!登车时刚刚宣布过,所有人员南下途中不得和地方人员接触,尤其是地方女青年。谁这么胆大包天!”众人又是一阵大噱,连师长也从车厢前半部回过头来问:“你们说什么呢,这么快活!”众人静了片刻,立马又发作出一场哄堂大笑。我再看小厉,觉得他本来还要说什么,但看科长做出了认真的样子,又咽下去不说了。

那个趁全师下车吃饭偷偷进入兵站仅有的一个售货亭和仅有的一位据说“岂止是漂亮”的女售货员接触的人还是被查到了。不过时间已是部队到达前线,集结完毕,开始战前动员的时候。其实没有人查他,是他自己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此人就是何志豪,四连连长,上战场头天晚上吃了没煮熟的饺子,一路拉着稀上了战场。我到的日子浅,不大认识他,后来终于与他相识,竟跟这件事有关。那天在临时集结地,吃过早饭,科长说我们去××团四连,何志豪这小子又捅娄子了!军列到××兵站时,他违犯纪律,不去吃饭,偷偷留在车上,等大家下车了一个人到兵站售货亭去见马娟。我一头雾水,就问马娟是谁。科长越发生气了:他老婆!我军南下作战到现在为止还是保密行动,这小子没出息,大家都忍住了,他就这么忍不住,非要看一眼马娟?严肃说这就是泄密!上级要我们去问问!走吧!我们一路走向四连,途中我又问:何连长结婚了?科长说:结婚个屁!谈了好几年,马娟比他小好几岁,不到晚婚年龄,结什么!又叹道:何志豪在这种事上捅娄子不是一回了,去年马娟到部队看他,规定说未婚妻来队,住在招待所,男方去见面,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必须开着门谈话。可他就是要把门关上!批了他一顿,他还犟嘴,说:马娟十七岁我就亲过她的嘴,爱咋地咋地!当然骂了他一顿,雷声大雨点小,也没咋地他。于是这一路上我也就捎带着知道了,何连长军政素质双优,不久前在师里当过参谋,师长为了培养他才把他放下去当连长的。科长最后说:混小子!不珍惜前途,没出息!

我就是那天见到了何志豪,二十七八岁,却长了一脸胡子,显老,但身高体壮,雄武有力。我知道科长和他见面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不是他不坦白,是科长一开始就不想问出什么来。科长当班长时他是兵,科长当指导员时他是标兵班长,照惯例说他算是科长带出来的,一个山头,该护犊子的时候科长当然是要护的,但是该骂的时候也是要骂的。科长一见面就骂道:我知道这件鸟事你没干,没干你胡吹什么牛?万一这一仗你打死了,让人家马娟将来怎么处对象?以后给我小心点儿,再干这种没屁眼儿的事我收拾你!骂了一顿,何只是笑,也没说什么,看科长带上我要走,才开口道:别走了,在我们连吃中午饭吧!科长甩给他一个冷脸子,道:我不吃,不给你这个脸!说完带上我就回去了,怎么向首长汇报的我不知道,但这件事到此为止。

后来发生的事情纯粹是民间的了。关键是何志豪的搭档,四连指导员,也姓何,叫何运水,把这个事件转变成了两个老战友间的私房话。夜里两人睡在一间草棚子里,何运水就逼问:出什么事没有?你把人家马娟怎么样了?何志豪就哼哼着说睡觉睡觉。何运水就说你不坦白,我怎么睡得着?这一仗你要打死了人家马娟怎么办?万一有了孩子,你告诉了我,日后我也可以为你和她做个见证,不然人家可就说不清楚了,你们连结婚证也没领呢。据说何志豪被逼到最后也没有承认什么,但沉默就是态度。何指导员也就不再问了。

何志豪牺牲在战争打响的第一天。四连所在团是主攻团,四连是主攻连,科长带着两位科里同志在二营参战,和何志豪一起经历了当天的艰苦战斗。事实上那场战争真正艰苦的时刻也就是第一天,彼此都是初战,有点战斗力,打过第一仗他们就不行了,一见我们的人就撒丫子跑。三十六年后科长和我们在北京相见,已很见老态的他抓住我的手说:作家,我们要拜拜了,我要去见何志豪了。后来才知道他患了癌,一见面他就用这样的话来吓唬我们,却趾高气扬,好像得了奖一般。刚入席他又说起何志豪,还是开口就骂,说何志豪死就是因为他爱逞能。第一天四连打二号高地,我跟他在一起,敌人居高临下,我们地势低,子弹只能朝天上打,主攻排一时攻不上去,他就急了,抱着机枪噌噌噌爬上一棵相思树,对着敌人就开火。这一击吸引了对方的注意,所有火力都冲着他来了……我忙问何连长不就是这样牺牲的吗?科长生气道,你们都说他是这样牺牲的,我就在他身边,我还不知道?我一见他这样就骂他,你他妈快下来,你这是找死!但是他已经扰乱了敌人,主攻排就趁着那一会儿攻了上去。他从树上“呼啦一下”溜下来,军衣上钻了几个眼儿,有一个还冒着烟,他还冲着我龇牙笑!我骂他:你还笑,部队都冲上去了,快上!全连很快上去了,二营也全冲上去了,二号高地就是这么拿下来的。后来有人说,四连根本没什么战斗,光是早上四十分钟的炮火急袭就把敌人打光了,那是胡扯呢,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事后我没有忘记骂他:万一把你打成筛子,马娟怎么办!人家肚里说不定怀了你的种!大家就惊讶,道:科长你这个版本恐怕比较接近真相。科长一听又火了:什么叫接近真相,就是真相!大家就诺诺:当然是真相,可何志豪到底怎么死的?科长沉默了一阵子,仍旧生气,道:怎么死的?逞能死的!打下二号高地,四连撤下来休息,忽然旁边的那村里响起枪声,师长直接命令四连进村去清剿残敌。我们进了一所房子,搜了半天也没见一个敌人,对方在我们进来时早逃了。可何志豪不放心,说我爬上去看看,说不定在二楼藏着呢。什么二楼,就是木板搭在房梁上,上面可以放些稻谷什么的。我当时真是一把没拉住他,他踩着梯子上去了,砰的一声,他就倒下来了!二楼果然藏了一个敌人,是跑不及藏进去的,何志豪不上去他铁定了不敢开枪。他就是这样死的!那天我抱着他,舍不得让担架队抬他走,我还在骂他:你这小子为什么要逞能啊!我也觉得上头有情况,可是你这么上去,不是找着挨枪嘛!我们可以用别的办法消灭这个家伙嘛!你死了,马娟怎么办哪!你让她怎么嫁人呢!

这场酒喝得不痛快。我是战前从军区下到部队参战的,战后我很快归建,不知道后来事情怎么样了。怎么样了?科长说,能怎么样?战后四连被授予荣誉单位,何志豪评了二等功,名字上了英烈名册。我说我想问的是马娟,马娟怎么样了?科长生气道,能怎么样?开始师里打算让我和四连指导员去××兵站,和马娟的领导谈何志豪的事,确认马娟是烈士遗孀,万一将来她真有了孩子可以享受政府抚恤,但很快就被我老婆骂了回来,说要是人家马娟自己不愿意呢?不管过去他们多好,十七岁就亲嘴,可现在何志豪不在了,马娟却还有漫长的一生哪,你给一个没结婚的女孩子评一个烈士遗孀,你不是害人家嘛!我老婆说得也对,可我还是担忧,万一马娟肚子里真留下了何志豪的种呢?我老婆就说万一没留下呢?这样就决定等。但有人比我急,四连指导员何运水先去了那个兵站,结果事情就传出去了,谁都知道马娟和何志豪生米煮成熟饭了。最了不起的是马娟,她坚决拒绝任何人帮助她,拒绝任何人上门提亲(她长得确实漂亮,就是有了前情还是有不少人追求,却都被她拒绝了)。就连何运水也被她赶出了家门。何运水很委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才知道,马娟真怀孕了,何志豪那一枪打得准哪,不愧是射击标兵。马娟要让自己平静,她下定决心要生下那个孩子。

后来呢?我问,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什么后来?科长说,没有后来。后来她干脆从兵站调走了,再后来随着百万大裁军,兵站也撤销了。那地方成了一座新城市的一部分,到处都是楼群。最可怜的是何运水,他战前曾经对何志豪发过誓要照顾马娟和那个可能出生的孩子,现在连马娟这个人也找不到了。何运水后来转业回广东,在深圳开了一家建材城,狠赚了一点钱,三十六年了他一年年地找马娟,要完成自己的心愿,都没有成功。马娟人间蒸发了。

没有人再问什么。大家都在想一件事:孩子呢?生下来了吗?长大了吗?马娟后来是怎么带大他的?三十六年后这孩子至少也三十五岁了,他对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的故事,又知道多少呢?

科长最后还是喝多了,眼里溢出泪花说:我这次来北京,特意在××市下了车,去找那个兵站,没有。看到了一座新建的高铁车站。车站上有好几座崭新的售货亭,就是没有马娟。售货员都是女的,很年轻,个个都很漂亮,没人听说过马娟和她的孩子。三十六年了,马娟也老了吧。

离开餐厅时科长又说:再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上午我刚刚去三〇一医院拿了复查结果,原来我们那儿的医院弄错了,我没得癌症。我还要活下去呢。启程来北京复查那天我对我老婆说,我要死了,我真想马娟呀。老婆就说你想她就找她吧。我说人海茫茫我去哪找呀,说着就没出息地哭了。我老婆也跟着哭了。今天下午拿到结果,我打电话给我老婆,说还能活些年呢,我真盼着哪一天那个孩子会来找我,他都三十五岁了呀,他会问我他父亲是怎么牺牲的,他母亲是怎么回事。我会一一告诉他的。

科长最后把目光转向我:作家,也许我到死都等不到这个孩子。万一是那样,就靠你了。

我说好。

2015年7月1日

刊于《光明日报》2015年7月31日